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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399 字 2024-03-17

對沖刺階段的高三學生而言,假期是奢侈的妄想,除非意外頻發,他們才有機會多多休假。   譬如說,學校騰出一天的時間,替每一條走廊加裝了鐵護欄。這下,原本就死氣沉沉的高三教室,更多了分焦慮的詼諧,特別是陽光開朗的早晨與午間,那道道分明的陰影透窗而來,真是像極了電視裡的監獄風光。   還有,在醫院裡洗胃的倒黴蛋,也得空休了個小假。而那位往他水裡倒洗衣液的女同學,同樣是用不著到校——在這個時間段,鬧出此等影響惡劣的醜聞,當然是被休學處理,可以說是與留級劃上了等號,除非關係過硬,能快些轉學,在新學校繼續復習沖刺,穩固成績。   可坎沙聽埃爾羅說,沒有學校樂意接納一個會給同學投毒的學生,除非是那些收容了大量垃圾的鄉鎮中學。這麼一說,他倒是想起來,半年前到鄉散心時遇到的二流子學生。和那堆隨身攜帶砍刀、隻為搶錢去網吧的豬玀比,別說往同學的水杯裡倒洗衣液了,就是直接倒農藥,似乎也在接受範圍之內。   “醒醒!別給我低著頭,講難點啦!你們幾個瞌睡蟲,快去廁所洗把臉,冷水沖個頭!坎沙,還東張西望?說的就是你!去,快去快回!還揉眼眶呢,醒醒吧!電磁場的分不想要了?”   坎沙明白老佩姆是在罵他聊悄悄話,便識趣地向埃爾羅豎起大拇指,在同學們的哄笑中跑去廁所洗冷水臉了。   暖春不暖,冷水寒涼。水澆在頭皮和臉頰,毛孔頓時收縮,肌肉收緊又放鬆,把疲累的酸爽送入頸椎、脊柱,讓渾身的骨頭哢哢作響。   可惜,黑漆漆的眼圈在嘲笑——瞌睡蟲,永遠清醒不了。   他得說,網絡論壇裡的刑訊文章全是瞎編亂造——冰水用多了,他都快適應了,那些間諜、特工還能遭不住這類刑罰?開玩笑。   沒辦法,他是三步並兩步,回到教室聽講。這兩周,在復習題與試卷的沖刷下,多數同學是神經緊張,開口就是求解、閉口就是不懂,再沒有人提麻花辮自殺的事了。但是,總有人偷偷瞥向他,眼裡是說不明的疏遠,似乎在說這是個喪門星,還是少與他交往為妙。   現在,能和坎沙·杜拉欣說上話的,隻有成績優異的富達爾·瓦汀,以及一個拖全班後腿的埃爾羅·安古斯,至於塔都斯·達西歐?這家夥罕少來校聽課,成日在外麵浪蕩,八成是去了哪裡駕駛機車兜風吧?   而聽完電磁場難題的講解,他和大多數同學一樣,為出題人的奇思妙想所折服——編這種鬼題的混賬,就沒指望他們能解答,是專門留給富達爾這種聰明學生沖高分用的。   他相信,假如給他一個機會,他定然握著出題人的手,親切地問候這些人的父母親屬,再拆掉這些人的胳膊、拔了這些人的舌頭,叫這群王八蛋永遠失去折磨考生的權杖。   誠然,怒火是說笑,他可不願為了幾個不相識的混蛋,在監獄裡酒足飯飽。看看吧,鈴響之後,校門外的街道,擠滿了多少餐車,飄搖著多少芬芳。他連最實惠的卷餅都沒吃夠,又怎麼舍得與千千萬萬的美味辭別,一輩子吃不著好?   他排到隊伍最末,好在吃卷餅的時候與老板閑聊:“學長,你這輛移動餐車,多少錢能拿下啊?”   “我這輛?三四千吧。你要是瞧不上,還有一兩萬的可以挑呢。”   “你這話說的,我哪敢啊,別說三千,一千我都嫌貴啊。”   “八九百的,也不是沒有嘛。畢竟是工具,將就著用,順手就成。不過啊,學弟,聽咱一句勸,以後你要是真想乾這行,啥都能省,獨獨不可在原料上摳門——肉啊油啊,質量千萬過關,不然,嘿,吃壞了顧客的肚子,名聲臭了不說,還得換地轉場,免得給條子蹲著抓啊。”   “嘿,學長啊,你們可不是成日轉戰,跟巡警鬥智鬥勇麼?”   “瞎說,那是他們,不是我!他們見了條子要跑,我可不用——喏,你瞧,這是什麼?”   老板指著的,是貼在餐車玻璃上的紙片。先前,坎沙一直當這是什麼小廣告。可今天貼近了細看,他才瞧見,這是寫著“經營許可”的證書,還蓋有章,不由嘖嘴:   “擺攤也有章?”   “章?這不是章,是證,是命,是生活的保障!學弟啊,這證可不好考——哈哈,瞧你那慫樣,嚇唬你的啦。跟你們的考試比,這證算個逑東西,隨便應付應付就過去了。記住,行行有行行的活法,行行有行行的證件,離了證件,寸步難行!”   “想擺攤,先考證是吧?”見老板收拾起廚具,坎沙也不多打擾,笑著別過,“少打遊戲多讀書,免得出了學校找不到工作,騎著無證的餐車,和巡警鬥智鬥勇!”   沿著筆直的道路,他走到了工地對麵。幾棟高樓已具雛形,那些吊車和工人是半刻也不停,即使走入書店,那吼聲依舊如雷貫耳,簡直比機械的轟隆更為賣力。   他點了杯鹹奶茶,在書店的二樓閱讀那本藍封皮的宣傳冊,沉浸在撰寫者的意誌裡。   明明說著仇恨帝皇、憎惡帝皇、驅逐帝皇,可寫本書的真理教筆桿子,所持有的觀點竟與聖堂的教典有大量重合之處——說到底,不過是把那些神叨叨的文字轉化為通俗易懂的大白話,便於理解而已。   教典裡講,他人贈我與果漿,我當還之以蜜糖;他人贈我與棍棒,我當還之以刀槍。   宣傳冊裡說,能回報仇恨與暴力的,唯有更極端的仇恨與暴力;能回報恩情與援手的,唯有更感激的恩情與援手。   相似的橋段,不勝枚舉,連坎沙都忍俊不禁,且讀且嘆:“一個意思,都是一個意思…鬼知道這人是真理教的頭子,還是聖堂的探子。嗯,莫非神棍的道理都是一套?他們是互相借鑒?那,他們豈不是一家人?”   宣傳冊寫得再好,坎沙也不會相信。他清楚,再有條理的文章,隻要發自神棍,不論論點多好、論據多硬、論述過程多巧妙,其結果都是同樣的誆騙。   繞來繞去,就是勸人信教;信來信去,就是等人聽布道;聽來聽去,就是誆人捐錢——   為看不著、摸不見的贖罪與祈福,捐出辛苦掙來的血汗錢。   喝完鹹奶茶,坎沙來到工地前,聽午休時間的工人是怎麼大快朵頤、並贊美達西歐先生的慷慨大方。   這些天來,他們的薪水從未被拖欠,一直是當日結清,且相當豐厚,豐厚到上個老板拖欠的工資都無足輕重。曾經率領工人們到市政廳前靜坐的老頭子,是吆喝有家室的工友集合,去銀行給老婆孩子匯款。聽上去,他們的兒女多在外地讀大學,成績似乎還不錯,足夠他們自誇一句——   生養了個聰明娃娃。   而年輕的和獨身的工人,則是聚合到另一旁,嘴裡嘟嘟囔囔,說著些難以啟齒的低俗話。可笑這些單身漢,拿了錢,不想著攢,凈想著玩——他們在商量,去某條以香艷聞名的街道,在鐘點房洗好澡,叫老板娘安排個大屁股的好婆娘,徹底痛快一把,泄泄火,權當是犒勞。   對於他們的行程規劃,領頭的老人家是不留情地唾罵,那聲音,估計在學校都能聽到:   “你們這些沒正形的玩意!我看,你們就是搬的磚太少,還有心思折騰那老腰!當心廢了活計,掙不到錢!你們以為那些娘們是好哄的?人家是看中你們的票子!沒了票子,咱們這些乾苦工的,人還能瞧得上?老實存著,以後回村,才有本錢討個好姑娘!”   坎沙聽得樂嗬,感慨不管是城裡還是鄉下,男人的目標總是大差不差——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延續生活的夢想。   至於夢想是什麼,有多少人會記得到?反正,有個大概的方向,總比蒙著眼睛亂轉要強。   回到學校,他趴在課桌上,稍稍睡了一覺。他的頭很沉,他的手臂很酸,他的耳朵很靈,他的眼睛很光亮。他看到,他在遊戲裡堂堂正正地打敗了海芙,命令海芙回家跟父母團聚;他看到,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隨塔都斯磨煉漂移的技巧;他看到,他靠著賣卷餅賺來人生的第一桶金,給母親安蘇妮買了件漂亮的項鏈,當作生日的賀禮;他看到,他站上搏擊全明星的舞臺,在萬眾高呼中與亞羅巴布和斯提亞諾過招;他看到,他成為達西歐家的最佳保鏢,對著鬧事的流氓拳腳相加;他看到,他在瓜田賭中好多瓜,雇了車才能運回家;他看到,他考了不錯的成績,被富達爾和黛麗婭在安蘇妮麵前好好誇了誇,再也不擔心被責罵了…   他看到,摔成人肉果凍的麻花辮站在桌前,一拳砸向了他。   他醒了。   毆打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麻花辮的青梅竹馬,那個被他救過一把的男同學。突如其來的拳頭,是他不曾提防的;厲聲尖嗓的喊叫,是他從未想象的。   這拳頭打得他生疼,比在警署挨揍還疼;這拳頭揍得他發懵,比披著浴袍初遇海芙還懵。離上課還有半小時,教室裡的同學零零散散,僅有幾位女生捂嘴尖叫,喚來提前到校的老佩姆,把暴揍坎沙的男生拖開,呼喊其他老師給保安室打電話。   禍不單行。他踉蹌地晃到走廊,隔著鐵圍欄看清了教學樓下的景光——沉寂了兩星期後,麻花辮的父母是帶著好些親戚朋友,高舉橫幅,不顧保安的阻攔,愣是闖過了校門,在校園裡高聲喊著口號,讓學校承擔責任、讓逼死女兒的無良少年認罪伏法。   教室裡的哭吼、教學樓下的聲討,凝聚成重錘,輕而易舉地將他擊倒。自修習靈能開始,這是他頭一回使不上力氣、頭一回想跑。   遇見流氓打劫塔都斯,他沒有跑;被黑警在審訊室毆打,他沒有跑;撞上吃刀討錢的混子學生,他沒有跑…可這次,他真的想跑,真的想扭頭就跑。   跑得遠遠的,跑得快快的,就和喝醉酒的父親一樣,沒頭沒腦地跑,跑到不知什麼地方,跑到聽不見這些人的指責和吵鬧。   老佩姆和蕾西亞諾是揪著他進了辦公室,給他母親打了電話,又告訴他把門反鎖好,等校長和保安壓住場麵,再來開門。   那之前,千萬別出來。   打砸聲、叫罵聲、勸阻聲、威脅聲…千奇百怪的嗓音匯集一堂,幾乎要把教學樓連根拔飛。他顫巍巍地接了杯涼水,往嘴裡一倒,卻忘記張口,潑得滿身發寒。   寒冷讓身體瑟縮,瑟縮讓耳朵敏銳,助他聽到校長是如何講理,勸家長息事寧人;可死了女兒的父母,是不依不饒地批判,說都是學校教導無方、看管不力,才害得閨女賠了性命,非要校方交出惹事的學生,否則,他們就是住在這兒、睡在樓道,也要和喪盡天良的混蛋耗上。   “混蛋?罵誰是混蛋?你也不照照鏡子,看清你是副什麼嘴臉!死了孩子,你不找警察評理,不跟法官說情,到孩子們讀書的地方鬧騰?你但凡還有成年人的廉恥心,還有當家長的責任心,就不該牽著這麼堆烏合之眾,叫你家的孩子死了也不得安生!”   這聲音,別說嬰兒的鬼嚎叫,連電視裡的女高音都壓不住,要是窗戶的玻璃不結實,恐怕都要給震碎成渣。而敢在這種時刻發聲的,不會是別人,必然是坎沙的母親——安蘇妮·杜拉欣。   半晌,粗暴的中年男音打破了沉默:“你是哪來的?學校的老師?滾開,別礙事!我們的家事,你——”   “閉嘴!我來,是給我兒子撐腰!怎麼,不敢回我的話?有理你們不找警察?拉一堆大人來欺負孩子,你們不嫌丟臉,你們的女兒還知道羞恥,這裡的學生還分得清對錯,你們想怎麼樣?仗勢欺人,以為靠著人多,就能逼著我家兒子扛黑鍋?呸,教不好自家的娃,別隻會怨老師怨學校,怨怨你們自己吧!滾回家,對著孩子的遺像懺悔,反省你們的過失吧!別在這裡大張旗鼓,顯示你們的厚顏無恥給誰看?給大家夥看笑話嗎!”   “潑婦!有本事喊你男人出來,喊你家野種出來!你說教導教導,我倒要看看,你家的公馬是個什麼德性,把你生的雜種養成這副——”   不等女人罵完,清脆的耳刮便扇在她的臉上。安蘇妮抓著她的衣領,將她扯到身前,直把唾沫星子噴到她的臉上:   “老娘的男人早上了天國享福!你有種在這裡嘴賤,不如學著你撇出來的玩意,去上麵找我男人嘮!去啊?你敢嗎?你怕丟人,不敢提自家的醜事是吧?告訴你,我可不是老師,我沒心思關照你家姑娘的隱私,我就當著孩子們的麵,把話挑明白了——你家的姑娘,是個磨皮的破爛東西!要找說法,找跟她磨皮的討說法去!咋咋咧咧的,是當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當我兒子老實,扣什麼鍋都得背!呸!扒開你的爛嘴舔舔地板,嘗明白了,這是學校!不是你的街坊!講理講不通,就想鬧?滾回你家的骨灰盒裡鬧去吧!”   過於犀利的言辭,把鬧事的人刺得臉一陣青一陣白。終於,有年輕氣盛的受不住氣,拳頭一握,便沖了過來,罵道:“慣著這個臭婊子了!收拾她!”   無止境的推搡沖撞,在辦公室前的樓道爆發了。神奇的是,教室內的學生們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寫題的寫題,打盹的打盹,聽熱鬧的聽熱鬧,硬是沒個人把脖子往外伸,好去看看大人打架是哪般的新奇樣。   學校這邊,保安的裝備雖然精良,但人數太少,又疏於訓練,明顯沒有應對沖撞的經驗,盡是手忙腳亂,連自個兒都護不周全,更別說保衛他人。已經有兩個年輕的小子推開攔路的老師,沖到安蘇妮旁邊,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掄圓胳膊就往她的臉上抽。   在巴掌打到她的前一瞬,兩隻手鉗住了靠近她的年輕人,將那對試圖施暴的胳膊叉起來擰了一圈,嚇呆了所有人。   坎沙還是走出了辦公室,將欺負母親的人親手教訓了一通。   看著那對被擰成螺釘的胳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聽著撕心裂肺的嚎叫,另一個想揍安蘇妮的年輕人嚇得屁股摔在地上,手腳並用地朝後爬。領人鬧事的爹媽,先是倒吸一口涼氣,再扯開嗓子大喊大叫:   “殺人啦!殺人啦!動手殺人啦!小畜生動手殺人啦!”   那些追著他們來的親戚朋友,也有樣學樣,抱在一塊兒,拚命咆哮,恨不得張揚到整個麥格達都聽得到。安蘇妮是麵色蒼白,她顧不得整理被揪亂的頭發,忙把坎沙往後推,叫兒子躲回辦公室裡,別再插手大人的爭執。   警笛悠悠,以拿托警官為首的警員手持電擊槍和電棒,快步上樓,以聚眾騷亂為名,將鬧事的人群驅逐出學校。   窩在辦公室的坎沙,看著推門而入的母親,沒有從那張臉上找到期望中的欣慰,隻見到異樣的落寞、傷心和失望…   他聽到,門外,老佩姆在和校長據理力爭,要求絕不能給他作休學處理,這是有違師德的妥協。可校長的回答,是強硬的無奈——從他動手打人的那一刻起,事件的性質就起了變化。   休學,已經是莫大的仁慈。   他恍悟,為何母親會這麼失望——原來,母親是想替他挨頓打,成為占理的一方。可他沒有聽話,沒有如承諾過的那樣不再跟人動粗。   他辜負了母親的苦心,耽誤了母親的計劃。   麥格達的上空,一架飛機穿過雲層,向地麵降落。飛機上,迷迷糊糊的少年打著哈欠,開心地拍了拍掌,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啊…伊利亞姐姐,你看,雖然航班晚點了,但飛機趕得快,把我們提前送到麥格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