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話結束時,卡麥爾的嘴角在上揚,塔都斯的手在顫抖,坎沙的頭在低垂。 可笑的是,這三人中,最為突兀的,不是求助者或加害者,而是代求助者傳話的人。現在,兩位對結局有所預感的人,則要開始他們的交流了。 卡麥爾放心地揉起脊背,緩解似是遲到的疼痛: “喏,坎沙·杜拉欣,你看吧,和父親一樣,我並不是能隨口撒謊的人,我所做的,僅僅是闡明事實,分析利弊罷了。你不像塔都斯,並非缺乏天分的庸才,我很欣賞你——不是身手,是行動力。換成別人,那些…嗯,電視節目裡的靈能格鬥者?他們也許比你更專業,下手更迅捷有力,可麵對我,他們絕不敢施加暴力,除非想進監獄,外加被告到破產?是吧?” 坎沙仍舊低著頭,始終一言不發。卡麥爾屏退弟弟和保鏢,令虎視眈眈的保安盡數出去,像是幼兒園的老師勸誡學生那般,坐在坎沙的身旁,悉心忠告: “你不懂啊,坎沙·杜拉欣。在共治區,我們這些有錢人,隻是表麵風光,背地的冷暖,有誰清楚?巴結官員、豢養流氓、注重安保、自守建材,千方百計地貸款,殫精竭慮地行賄——嘿,那叫協治獻金、協理駐軍維持共治區治安的獻金,動聽吧?這些格威蘭人,不,你們口中的白皮鬼、白皮豬,虛偽得很啊!是吧? 但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拿我們達西歐家來說,我父親發跡的根本,就是聽話——不聽格威蘭人話的,要麼暫且忍著,隻等卷夠錢,逮住機會逃到國外;要麼,死,瘋,從人間消失,嗯,社會層麵上的消失。在格威蘭人眼裡,我們這些棕皮膚的中洲人啊,不論存不存在貧富的差距,都是任之宰割的家禽,海芙、你,我、塔都斯,還有我父親,沒有分別,真的沒有分別。” 坎沙笑了,笑得細微而不可察,笑得悲哀又欣喜: “是嗎?那,獻身的怎麼不是你們?丟命的怎麼不是你們?受苦受難的,怎麼不是你們?和我們比,你們的苦難,可真是沒有排麵——趴在金錢堆上,睡在女人窩中,葬在豪華的墓地裡,等到割肉了,就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頂在前麵,說一句大家都苦,就想騙我們妥協?如果這是你們的苦難,那還真是讓人嫉妒啊。” 卡麥爾也笑了。他笑著湊在坎沙的耳邊,給出了抑揚頓挫的回復: “想知道為什麼嗎?坎沙·杜拉欣,因為共治區是不公平的,我們生而不公。假如共治區有公平可言,格威蘭人就不會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假如我們之間有公平可言,我們就不可能牽著你們的鼻環,靠你們來分擔背負的沉重。 不要相信課本,那些‘萬物生而平等,生命旨在公正’的格言,連那些講述者、書寫者本人都做不到,又哪能取信於我們呢?真要說公道…你讀過教典嗎?坎沙·杜拉欣?如果你沒有讀過,可以買一本—— 哦,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是聖堂的信徒,我也不相信帝皇,我不過是欣賞教典的佳句、贊同帝皇的箴言而已。 世間的公道,莫過於死亡。這是教典記載的、神聖帝皇親口訓誡信徒的警句,非常、非常有感染力。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感染力是指哪些方麵,對吧?” 坎沙閉上眼睛,憨厚地笑道:“在死亡以外,從無公道可言。” “不錯,真是個有悟性的學生——去吧,勸勸她,她當你是朋友?是哥哥?哦,還是唯一能依賴的對象?反正,隻要你動些心思,她定是言聽計從。不然,她要是連為你犧牲的覺悟都沒有,你還珍惜她做什麼?別告訴我,你是那種無條件寵女人的懦夫啊,坎沙·杜拉欣?” “用不著喊我的姓氏,卡麥爾,嗯,卡麥爾·達西歐——我不是你養的狗,也不是塔都斯的狗,我不清楚你嘴裡的公道是什麼玩意,我隻知道,我不會聽你的屁話,去禍害一個不經事的孩子。” “怎麼,坎沙,你不害怕嗎?你的母親——” “我會殺了你,卡麥爾。我會逃跑、會藏身,會監視、會尾隨你,直到殺了你。除非你二十四小時有人看護,吃喝拉撒都由打手包圍,否則,哪怕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我都會追著、看著、守著,直到親手殺了你。我看過新聞,你們的護身術,扛不住強悍的沖擊,土炸藥、硝化甘油,我會弄到、我會買來,我會永遠抱著它們,永遠地等著你落單,直到你粗心大意。” “我相信,坎沙,我相信你有耐心——少年的心氣,總是我們這些成年人不能企及的啊。這樣吧,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放過海芙,怎麼樣?有興趣嗎?” “說。” “你家的房子,應該能抵折七十萬…你母親工作辛苦,存款想必是有的。你看,你去告訴你的母親,說說你在這裡的經歷,讓她拿出五十萬——不多吧?嘿,看在塔都斯的麵子上,我給你個友情價,十萬,就十萬,必須是你的母親給予你的十萬迪歐,不是靠塔都斯蹭來的錢哦?賣血、賣腎臟也不成,記住了?算了,隻要你的母親肯幫你一把,管你是撒謊還是坦白,十萬迪歐的現金拿來,我不僅不會收,還會如數奉還,放海芙自由,如何?要是你沒辦成的話,用不著我多說吧?不過呢,萬一你失敗了,前麵說的,那些給你、你母親和海芙的歉禮,是分文不缺,我照贈不誤,滿意嗎? 坎沙,這是穩賺不虧的賭約,我想,你沒有理由拒絕。” 是的,沒有理由。坎沙·杜拉欣的瞳孔收縮個不停。他沉默著走到臥室門前,和海芙交代好安全顧慮,再回望一眼微笑的卡麥爾·達西歐,便脫掉濕透的外套,沉默地離開了酒店。 在他消失後,卡麥爾哄然大笑,全然不顧弟弟和保鏢的關懷,無奈地自言自語: “愚蠢啊,愚蠢…幼稚啊,幼稚。塔都斯,你們真是臭味相投、不,同病相憐的朋友。你們啊,根本不清楚大人的難處,更別說…猜透家長的心理啊。” 匆匆攔下出租、趕回家後,坎沙急忙鉆進衛生間,洗了澡、擰乾了衣服。在洗頭的時候,他用洗發水抓了三回;在刷牙的時候,他擠出半指長的牙膏,刷了兩遍;在搓肥皂的時候,他沒有避開淤青,使勁地搓弄皮膚,隻為徹底梳洗乾凈,在和母親交談時爭取個最完美的印象分。 然後,他躺到床上,疲憊地合了眼——不,他猛然驚醒,跑回臥室,靜坐在沙發上,等候母親的到來。時間不早了,太陽快要下山了,安蘇妮隨時會有可能回家,他不能睡、不能躺。 他要等,等著母親來,等著和母親麵對麵地溝通。 分秒的流逝,如沙粒堆積,從秒堆成分,從分堆成小時,枯燥無味,且讓人昏昏欲睡。他怎麼也不敢睡,又拿出學校的老辦法,用冷水沖臉,盡力保持清醒。 從太陽落山,熬到午夜的零點。終於,他在新舊交替的分界點,等來了忐忑的開門聲。 “媽…你回來了?” “嗯。” 回應是沒好氣的吭聲。安蘇妮顯然還在生氣,不過,等她看到兒子臉上的淤傷後,消磨許久的暴怒再度興起:“坎沙,你又打架?為什麼不聽——” “媽,我聽你的話,我聽你的話,我不是打架,我是被打,我沒有還手,我隨便他們打,我真沒有還手——媽,我求求你,你聽我說,聽我說清楚來由,好嗎?” 行,在關鍵時刻,做母親的總是大度且理智的。何況,聽孩子吐訴心事,真能算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對緩和母子關係、重塑家庭環境的難題而言,孩子的主動溝通,簡直是最佳的切入點。 但是,等坎沙講到海芙的話題後,安蘇妮的眼睛瞪直接成了白熾燈,顯得整個人都年輕了不少,而她的嗓門,更是突破了女高音的極限,高亢到足以沖散世間的一切雜音: “女孩子?酒店?認識一年?坎沙!你這個耳朵漏風的小混蛋,你早戀?!還是和妓——” “不,媽,她不是,聽我說,她…” “不準狡辯!”安蘇妮甩了兒子一個耳光,扇得他腦袋瓜嗡嗡作響,“那是什麼地方?第一次見麵就纏身上的女人,不是婊子又是什麼?說,你是給那個小婊子灌了什麼迷魂湯,敢來找我攤牌?是要帶她進門?還是要公開關係?別告訴我,是不是要輟學打工,出去跟她住,當個鐵烏龜,受苦受累地養活她,是不是?!” 不待坎沙解釋,安蘇妮已經揪著他的衣領,用出畢生所有的力氣,將他甩在沙發上,跟父母教訓學前班的孩子似的,對著他的屁股就打——不對,他們本來就是親子關係。 總之,在抽了兒子的屁股蛋後,安蘇妮似乎也察覺不妥,又揪著耳朵、幫他翻了個身,掄起巴掌,對著他的臉左右開弓,邊打邊罵。 能擋嗎?能還手嗎?不能。坎沙熟知母親的脾氣。他記得,父親還沒過世的日子,就曾跟他說過,要是趕上著蘇妮正在氣頭上,千萬別拗著她,她要罵就罵、要打就打,別頂嘴,也別還手,否則,容易從家人小打小鬧滑落至無可挽回。 而父親在醉酒後,沒能控製情緒,和母親激烈爭執,乃至於氣上心頭、出門亂闖,最後喪生在火車輪胎下的慘劇,更是證明,父親的忠告是金科玉律,違背不得。 果然,母親的教訓沒有維持多久。坎沙的皮還沒被揍疼,她的掌心就有些紅腫了。疼痛多少幫她奪回些理智,讓她捂著臉坐到沙發下,背對著兒子,失魂落魄地哭。 “媽,我沒…嗯,談戀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 “閉嘴!你夠分,坎沙!你長大了,你野了,你在外麵瞎胡鬧了,滾,滾滾滾,我不養你了,我沒義務、沒心情養你了!你愛去哪去哪!別喊我媽,你的事,我管不著!” “媽,我知道你是說氣話,何況我不是…我像是能給女孩子看中的男娃娃嗎?我又沒繼承你的好臉蛋,怎麼能…” “閉嘴閉嘴!那些女人心思壞著,你哪裡清楚她們瞅上你哪塊肉!割你腰,挖你的心,她們什麼都乾得出來!” 這會兒,坎沙倒是笑了,有些欣慰,有些悲愁。欣慰的,是母親在說氣話,終究還是舍不得他這個兒子;悲愁的,是母親的邏輯不可理喻,非要等怒火消退,才能正常交流。 消氣這種事,說遲也遲,說快也快。看母親的哭聲差不多停了,他清了清喉嚨,用盡可能溫和與客觀的描述方式,細細講解了和海芙相識的前因後果,包括今日受人毆打的緣由,也照講不誤。 聽到他揍了達西歐家的大少爺,安蘇妮一錘膝蓋,扭頭盯著他,舉高的胳膊險險放平,差點兒又抽了他的耳光: “坎沙!你還和人打架!這種事,你不躲著,你瞎摻和什麼啊!嫌命長?嫌你媽我不夠苦,非要我膽戰心驚才好?你——行行行,你說,你說,媽不打你,媽不打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媽揍不得你,揍不得你…” 聽母親的語氣,他覺得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便把後來的賭約也挑明了說。安蘇妮聽得是眉毛亂跳,強勉撐著沙發坐好,老半天才嚴厲地詢問: “兒啊,你不是和媽媽開玩笑吧?這什麼匪夷所思的協約,我經辦了多少文書,從沒見過甲方主動吐肉吃虧的協定啊?你是不是缺錢花,編的謊話來哄媽?別怕,實話實說,缺錢了就講,想買些玩具啊、自行車啊、課外書啊,這些錢媽都有,媽給你買,咱們家雖然拮據,也不至於讓你省吃儉用… 不,不,你告訴媽,是不是在撒謊?是不是缺錢花了?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玩?你看,反正要休學半年,你要是真不想補課,那媽給你報個旅行社,送你去外地玩一玩,放鬆放鬆心情?要出國也沒問題,聽說瑟蘭的風景好,博薩的物價低,你看,是想去哪裡…” “媽,我沒有撒謊,我說的都是真的、真的,你信我,沒有半句假話,你信我。” 安蘇妮驟然失聲。她靜靜地看著兒子,眼神如著了魔一般,化為可怕的漩渦,將誠心求助的兒子打入冰窟: “媽…不行嗎?我知道,十萬迪歐不是小數目,但是,我想,最少要試著——” “兒啊,不是行不行的問題,”安蘇妮握著兒子的手,講出了語重心長的勸告,“也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媽相信你沒有撒謊,媽相信你,但是,你要明白,那是達西歐家要的人,是駐軍點名要招待的人。十萬,十萬,別說十萬,媽就是掏空家底,賣了咱們的家,湊出個兩百萬,就能解決問題了嗎?” 坎沙的手指在彎弓,快要勾成爪、快要聚成拳。可在母親的話語中,那些脆弱的幻想被逐層撕碎,鬆開了他的拳頭,誘出了他的淚滴。 “兒啊,這是命啊,她的不幸,是逃不掉的命啊。帝皇在上,如果禰能聽到信徒的禱告,就請看看吧,看看富人和軍隊,是怎麼迫害普通人家的閨女的吧…” “媽,夠了,不用說這些了,我不想聽…我去休息…休息。” “兒子,聽媽的,男子漢別掉眼淚,盡量別哭,別哭啊…來,睡不著就到媽懷裡,媽哄你,媽給你唱小時候的搖籃曲…別哭,別哭,兒子,這不是你的過錯,你沒有錯,你盡力了。咱們杜拉欣家沒錢沒關係,擋不著他們的路,阻不了他們的惡行,那不是咱們的錯,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的罪過。別哭,別哭…你說的女娃娃,你叫她海芙嗎?你陪陪她,勸勸她,哄著她,寵著她,等事情過去了,帶她來咱們家,媽把她當親女兒看,好不好?看著媽,媽不會騙你的,好不好?” “媽,我、我…我想試一試,你、你就幫幫我,最少讓我試一試、試一試吧…” 搖頭,搖頭,安蘇妮的回答,是輕微又明了的搖頭。 他抬起頭,哭得像父親去世時那般無力。他的眼裡盡是淚水,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母親。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母親好遙遠好遙遠,明明被母親抱著,明明渾身都暖和,可那遙遠是真切的,是無法接近的… 是如夢幻成影的空虛。 他掙開母親,回到臥室,躲進被子裡。他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不想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如果要看,就看被窩裡的黑暗;如果要聽,就聽耳鳴的噪音。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會看到那遙遠的距離。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得到的母親回答後,有什麼東西碎了。 是沒能幫到海芙,希望成了泡影?不,不是,他敢說不是,他敢當著母親的麵、當著海芙的麵、甚至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不是。 可…可到底是什麼碎了?碎得那麼清脆、那麼動聽? 他在期望什麼?他在追求什麼?他想幫海芙,想拯救海芙,想看海芙回家,想看海芙讀書上學,在父母的陪伴下健康成長,成為一個… 他想成為,卻無法接近的幻影嗎? 他掀開被子,趴到書桌上,用演草紙捂著臉,吸走眼淚和鼻涕,無聲地笑著哭泣—— 什麼拯救別人、幫助別人,到頭來,他隻是想看到一個不能奢望的自己啊。 既然如此,即使母親反對,他也絕不能放棄。 不為了海芙,不為了公道,不為了正義… 就當是為了他自己吧。 他撥通警署的電話,聯係上或許是最後一個能提供援助的人…一個好人,一個好的警員。 電話接通後,他說:“拿托警官在嗎?對,紮澤·拿托,請幫我轉接他…謝謝,謝謝…拿托先生,我是坎沙,你還記得我嗎?對,坎沙·杜拉欣。明天上午有空嗎?我有很重要的事與你商議,十萬火急,關乎無辜者的命運——對,是某些見不得光的交易,我見到了。請幫幫我,明天一定要來…請務必赴約,警官先生,我懇求你…我…我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