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平定(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632 字 2024-03-17

用康曼城市民的話來形容,這些天裡,王庭拋隻是出了個皮球,黑水和軍隊就甘心當兩隻小狗,追著皮球撲騰,把最嚴峻的任務拋在腦後——   從莊士敦一世平定南方的貴族後,格威蘭的本土再沒有爆發過戰事,亦未出現過大規模的流血沖突。哪怕是二十年戰爭期間,帝國的軍隊也被牢牢限製在南方的防線以外,不曾深入格威蘭的中央地帶,遑論染指最富饒的北方、特別是格威蘭的首府。   誰能想到,有朝一日,灰都內竟然會有難以平息的槍聲,王庭之外竟然會爆出軍人預謀襲殺黑水探員的醜聞。而王庭的態度竟然曖昧不清,既不批評也不指責。曖昧意味著偏袒,偏袒在民眾中滋長了懷疑與不信任,導致謠言四起,引發新一輪的質問:   現任的博度斯卡、王庭的最高統治者——迪安萊克·奧蘭德,真的如演講時那般精力充沛、真的像與帝皇使者洽談時那般明辨是非嗎?   關鍵時刻,王庭選擇裝聾作啞,僅是發布某些與事無關的調查報告,期望廣大市民學習黑水和軍事委員會的精神,主動尋找其他發泄點進行議論,從而淡忘康曼城的交火事件。   通過轉移焦點來戲弄民眾,是屢試不爽的治理策略。可這回,康曼的市民選擇聲討到底,發起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既然有人甘為先鋒,哪還有傻瓜情願被戲耍。格威蘭的各大城鎮,皆有居民模仿灰都的人舉辦抗議活動。   再者,有溫亞德的血肉之塔作榜樣,各地的新任官員生怕招致使者的懲罰,可不敢阻止或勸說示威者,而是隨他們遊行,將紮滿蒼耳的皮球扔回王庭,把麻煩推還最高統治者來解決。   當事態的天平逐漸傾斜至失控,一則令人窒息的新聞登上了所有報紙和網站的頭版——   黑水的部長向國王認罪,承認是他利用在陸軍和軍事委員會的人脈關係偽造軍事動員令,調集三支特別行動隊潛入康曼城,且提供演練場所以便其模擬刺殺行動。   輿論一片嘩然。身為探員的管理者兼最高領導,黑水的部長為何必自斷臂膀,製定以肅清屬下為目標的陰謀?但部長的供詞非常簡短,他隻是聲明此事從開始隻有他一人策劃,絕未牽涉軍政要員。當被訊問事發的理由時,他更是不加解釋,直言是他本人對部分探員的忠誠度產生了懷疑,又不甘在退休前放任這些人坐大,因而選擇了激進的手段來鏟除部門隱患。   在經過激烈的爭執後,法官裁定黑水部長觸犯危害國土安全的法律,判決為絞刑處死。可國王卻特赦其罪,改為剝奪其職位與軍銜、撤銷所有嘉獎與榮譽,勒令其限時還鄉,永遠不得返回康曼,且要佩戴監視器,定時向當地政府報備。   戴維沒有想到,多日的審理、不分晝夜的刑訊,到最後會是如此滑稽的收場,活像是一出鬧劇。他寧願相信是國王調人來處理黑水,也不相信是部長走了這步臭棋。   普通人想不透徹,他這個黑水的探員還能看不明白?   部長的發言不僅將黑水包裝成完美的受害者,更是把軍方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舉例說,格威蘭的記者忽然對北共治區的軍隊起了興趣,不但深挖軍火采購的黑幕,而且大量報道士兵的劣行與軍官的醜聞,使民眾義憤填膺——   這些軍人花著納稅人的款項,或是在北共治區倒賣軍火、收取巨額賄金,或是奸淫擄掠、殘虐當地居民,毫不顧忌會損害同胞的聲譽、影響全體格威蘭人的形象。如今,他們膽敢把手伸向祖國,在國都進行“作戰演習”,簡直視法紀如無物,必須要強加管製——   唯有嚴懲不貸方能鎮壓他們的叛逆之心。   從表麵上分析,軍事委員會的責任委員長迫於形勢、選擇引咎辭職,陪黑水的部長一同退出康曼的舞臺;陸軍的風評更是跌入穀底,成為大眾眼裡包藏禍心的罪人。凡是家中有人從軍的,家屬盡是連日電告,敦促他們盡早回國、跟軍隊撇清關係;凡是敢公開聲援軍人的,必然受到鄙夷,連博薩人開的飯館都拒絕他們就餐。   反觀黑水,探員們的際遇不可謂不誇張。隻要他們出示證件,街頭便利店的老板會贈送他們免費的飲品,莎微酒店的經理會向他們提供半價優惠。還有中洲人開設的餐廳,更會免去他們的酒水錢,贈與他們牛排羊羔,感謝他們懲治了囂張跋扈的大頭兵。不管是讀報的老紳士、教書的老師、做家政的老太太,還是讀漫畫的孩子,都會向他們豎起大拇指,送給他們“英雄”的尊稱。   英雄?   戴維望見同事們欣喜又驕傲的神態,內心不免湧出些別樣的暖流。自他投身黑水,因忘情工作而受妻兒疏遠,乃至領到一紙離婚協議後,他好久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熱度。   恰似從前替他父親的商店送貨的司機在搬空車廂裡的重物後,接過他父親遞來的啤酒、坐到商店門前,對著夏日的灼光擦走迷了眼睛的汗水、咬掉啤酒瓶的瓶蓋,向太陽碰杯時的笑容。   一種付出終有回報的滿足。   滿足,滿足,心滿意足。戴維決定去感謝送來這滿足的人,即便對方不大可能領情,甚至有概率轟他走。   他來到黑水的最高層,走過一扇扇禁閉的門,禁不住搖起頭。按照部長的規矩,黑水管理層的辦公室務必保持開放,以便接受監督。可現在,部長已經被剝奪所有職權,誰還會在乎他的威嚴、遵守他的規矩呢?   出於禮貌,他敲響走廊盡頭的門,在得到許可後走入房內,望向寒酸客廳裡唯一值錢的紫檀木桌,以及在木桌後收拾辦公文具的老頭子——曾經令腐敗分子聞風喪膽的黑水部長。   老人忙著把鋼筆和信紙塞進手提包,沒空看來人是誰,僅僅是發出自嘲:   “怎麼,來檢查我有沒有偷盜黑水的資產?別了吧,這間辦公室裡的家當,隻有這張桌子不是我出錢置辦的。這些紙筆可都是我自費購買,沒必要在告老還鄉的時候給我難堪吧?”   “我是來替您送行的,部長閣下。”   老人驚訝地抬起頭,收緊那雙精明的眼睛,用軍伍出身者獨有的銳利來審視他的神情。隻待稍許,老人便認出他是戴維,便笑著叫他坐下,從手提包裡翻出最愛的兒童軟糖,邀他一並享用。   於是他嚼著軟糖,聽即將與黑水永別的老人聊些瑣事:   “戴維·赫斯廷,我記得你,你是6008年第一期的畢業生,和舍麗雅探員是同一屆的,對吧?”   “對。”   “看來,我的記性和年輕時一樣好,還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啊。”   “您是聖恩者,注定永遠健康。”   “別捧我了,永遠健康的話,我哪能生出白頭發?赫斯廷探員、不,戴維,聖恩者也是人,也逃不掉生老病死的命,也有苦思冥想的時候。”   “您自謙了。”   “自謙?我說得是實在話。戴維,我可是被逐出黑水,丟人丟到了老家。我想,過去那些以我為傲的鄉親故舊,現在隻會對別人說——嘿,瞧見那個老鬼了?把格威蘭弄得烏煙瘴氣的就是他。我隻希望他們能賞我點薄麵,看在我為王庭效過力、在戰時抗擊外敵的份上,讓我有個無人叨擾的晚年可享。”   “沒有人會刁難從二十年戰爭時期走來的老兵。我相信,您會度過難關。”   “那我先感謝你啦,戴維。早先啊,我聽他們說,你這些年一門心思放在黑水的事務上,工作勞苦不說,還耽誤了家庭的幸福,就給你安排了件好差事,令你去找咱們不懂事的公主殿下…   但戴維,我怎麼也沒想到,你盯著的不是殿下的蹤跡,而是使者的動向。戴維,是你猜到林博士會追著她們去溫亞德見使者的嗎?”   “我隻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議罷了。”   “那你還真是個人精。這是跟誰學的?你的父親?看來,你是遺傳了商人的算計心。我最欣賞你的一步好棋,就是勸舍麗雅探員去溫亞德與殿下見麵。你是捏準了她的心思,輕易賣了人情啊。戴維,我都要回鄉關禁閉了,沒必要瞞我了,和我說說,你們總是這麼拉人入夥的?我要勸勸你,這種手段品味太差,搭建不起穩固的橋梁,稍有差池便會傾塌,讓你們的努力毀於一旦啊。”   “您言重了,部長,我們不過是給誌同道合的朋友提供些微幫助,好讓她解開心結而已。我們從未逼迫或勸誘,隻是把事實陳列排放,供大家自行選擇。正因如此,舍麗雅探員才願意主動加入我們的大家庭、與我們同進退,而不是愚忠由您這位賞識者把控的黑水。”   聽聞此言,老人的眼皮猛跳了幾下,不可置信地問:“你們都清楚?”   戴維把一顆軟糖放在嘴裡咬成兩段,平靜地回答道:   “我們一無所知。我隻知道您情願將一生奉獻給黑水,不憂慮有無兒女贍養晚年。您是廉潔奉公的領導者,忠於王庭忠於陛下,幾乎沒有私心——我認為,幫私生女的後代在黑水安排一件安全的職務算不上徇私,倒不如說是人之常情。況且她本人也毫不知情,我們又何必在意呢?”   老人撈光剩下的軟糖,像小氣的孩子般吞光糖果,咬得腮幫子鼓成了倉鼠,好久才吞咽入腹。   待老人再開口,那聲音猶如落敗的拳手,輸得心服口服:“像你們這樣的社團組織,在康曼有幾個?”   “數不勝數吧。否則,我們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把您架空。您看,我們的訴求其實很簡單——我們希望陛下肅清毒瘤,別再與之妥協。這些年,格威蘭的風氣有多敗壞,您是看在眼裡的。您平日囑咐我們盡心辦案,用一切力量清理汙染格威蘭的汙垢,但陛下呢?我們追查得越深,陛下越是讓步。   我們的努力不過是陛下談判的籌碼,我們的理想不過是陛下製衡議會、法院和軍隊的權術。所以,我由衷感恩帝皇使者,我感恩使者代陛下履君主之責,還格威蘭一個澄澈的寰宇。   請您莫要告知他人,我個人以為,隻要不牽涉共治區,使者就是最理想的監管者。哪怕我們都明白他是何等的極端暴戾,他也遠勝被私心奴役的凡人,您說呢?”   “立場不同,道理不通。我隻能說,帝皇使者絕非你們幻想的賢人,他的行事邏輯不是你我能夠揣測的,萬萬別學聖堂的蠢驢,真當他是帝皇派來拯救大地的英雄。”   “您的忠告,我會銘記在心。”   對戴維的謙虛,老人釋懷地肯首贊賞。接著,他將空空的糖罐放在檀木桌上,拿著手提包走出辦公室,在透窗而來的陽光中追逐延伸的黑影,送出最後的臨別贈言:   “年輕人,當心那!”   戴維沒有回答,隻是環顧空蕩蕩的辦公室。很久很久,久到確信自戰事結束後便統領黑水的老部長是真的走了,他才模仿軍人的姿勢,向代人受過的老領導行禮致敬。   他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寒秋的冷風無孔不入,暴風雨的洗禮在靜待重臨之時。仍有一片烏雲籠罩著黑水的天空,那判罰的雷霆蓄勢待發,隻等他們鬆懈怠慢,便會從他們頭頂劈落,告訴他們自高處跌落才是真正的陰毒…   真正的無可挽救。   近來幾天,得益於發達的通訊網絡,康曼的醜事已經傳遍大地,就算是博薩內陸的小城市,也不乏好事者議論在灰都打響的槍聲。   在某所救濟醫院的大門外,一個拉著滿車水果的小商販在給甘蔗削皮的時候,還不忘跟看病的老頭子吹噓康曼城的消息。眼見不懂網絡的老人聽得迷糊,他隻能作罷,轉而把青翠的甘蔗先截成段,再放進特製的滾輪壓榨機裡,繼而用廉價的飲料杯封裝,便擺出一杯新鮮的甘蔗汁,僅售六十圓,清甜實惠。   按博薩銀行提供的匯率來換算,這杯甘蔗汁的定價不到一威爾。而那些梨汁、蘋果汁、葡萄汁的價格更是低到匪夷所思,至少在格威蘭很難見到如此低價的果汁飲品——   即便是瓶康曼城的純凈水,也比這裡的鮮果汁要貴。   醫院門口生意多,不少攤販比賣水果和果汁的那位還忙。有個做炒飯的正在修他的煤爐,等修好煤爐,他先把鐵鍋燒熱再倒入冷油,打了將近三十個雞蛋進去並炒至金黃,又添入大量的熟米飯和醃雞胸,淋上液體調味料,加入洋蔥末和香芹,擠入大量的青檸汁和檸檬草,炒得醫院門前果香飄飛,引來不少顧客。   排隊的客人中,長發的少年最是惹人矚目。不過呢,看著那精致的衣袍和異色的眼眸,人們的心底大致有了猜測——   這人八成是朝晟來的遊客,最好別招惹,免得麻煩嗅著朝晟人的氣味纏上身。   少年付好錢後,領到一盒熱騰騰的炒飯。在品嘗博薩人的美食風味前,他繞到餐車側麵,用著較為生硬的博薩語和老板交流,向老板請教這家醫院的看病流程。   聽到朝晟人特有的口音,老板哪還敢裝啞巴,立馬笑嗬嗬地告訴少年,救濟醫院的辦事大廳有專門的谘詢臺,裡麵的護士懂朝晟官話。若有疑問,隻管請教就是。別看他們在醫院門前擺攤,其實他們五年難得進醫院走一回,生病了多是在診所和藥店開兩盒藥應付,真心不懂醫院的規章製度。   道過聲謝謝後,少年立在垃圾桶旁,把餐盒裡的炒飯吞了個乾凈。雖然都是炒飯,博薩人和中洲人的手藝卻截然不同。中洲人的炒飯以香料為主,重油多肉,要是不搭配清湯,入口難免生膩。博薩人的炒飯更注重果香,靠濃鬱的檸檬酸來均衡口味,略泛甜味又不減鹹辣,開胃且清淡。   在他的視界裡,流落街頭的生母在醫院門前瑟縮,從一位相貌不同的老板手裡討要過類似的炒飯,還吞得險些噎住。   然後,他的生母走進醫院,暈倒在地。   他在醫院裡兜兜轉轉,好容易才找到當年給生母打過點滴的老護士。他用極其生硬的博薩語說明來意,請老護士幫他回憶生母的情況,他定然不勝感激。   最後,還是谘詢臺的人來翻譯,上了年紀的護士才聽懂少年的話。但她無奈地表示,來救濟醫院的中洲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十多年過去了,誰還能記得少年描述的相貌和時間段,想起來是哪個人受過她的照顧?   直到少年支吾著說出某個關鍵詞,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她才拍掌驚呼,並和聞訊而來的大夫溝通一番。她帶著少年到了病案科,要來一把鑰匙,叫少年根據檔案櫃的時間自行尋找病例,便在其他護士的催促中忙著換藥去了。   病案科的檔案櫃,比綠鬆村圖書館的書櫃還多,活生生看麻了少年的眼睛。即使知道生母來此的大概時間段,想從堆積成山的病歷裡找出準確的那本,也要費上好一番工夫。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摸著臉頰,隔著網向充當翻譯的朋友先行道歉:   “對不起,劉哥哥,可能要麻煩你勞心一晚上了…”   網的那頭,劉刕正坐在床鋪上翻看資料,麵色去吃了黃連,苦得招人落淚。在小武請他當共享視野的翻譯員時,他誇下海口,自吹通識博薩語,任何文書和口頭交流都不是問題。但看到這堆積如山的病歷,他的心口登時隱隱作痛——翻譯這麼多醫學類詞匯,他怕是要掉光頭發,年紀輕輕就成了和數理教授類似的老燈泡,走到哪都頭皮鋥亮。   可身為朋友與年長者,他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堅持走言出必行的路。經過四五個小時的折磨後,他終於在眼花繚亂的文檔裡讀到符合的身份信息,興奮地念給小武聽——   姓名不詳,性別女,年齡不詳,國籍不詳(共治區),自訴身體羸弱,進食有惡心感,自稱低血糖,罹患痢疾…胎兒發育健康…時常語無倫次,自稱來自聖城,為逃避使者和朝晟人的屠殺偷渡到博薩…   鑒定為精神狀態異常,多種傳染病與寄生蟲病並發,嚴重營養不良,建議保守治療(驅逐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