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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291 字 2024-03-17

向朋友表達謝意後,少年結束了通訊。他整理好一疊疊病歷檔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醫院,找了一家附近的旅店落腳。他開始用手機查詢一些關鍵詞——   帝皇使者、朝晟、共治區、屠殺。   片刻後,加載完成的檢索結果讓他皺起了眉頭。所有包含這些關鍵詞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件事……   在二十年戰爭結束後,因為聖誥日的延遲而爆發了動亂。   所謂的聖誥日,是帝皇使者向大地的民眾作出承諾,讓各國的信徒會前來聖城朝拜,使者則會根據情況實現他們的願望。聖誥日結束後,帝皇使者向共治區的居民贈送了大量禮物——無論是美食還是美酒,無論是家電還是汽車,隻要人們真心向使者祈禱,使者就會給予他們所需的物資。   這種荒誕的贈禮導致共治區的物資在短時間內變得極其豐富,傳統的貨幣和商業貿易在共治區消失了。共治區進入了一個短暫的夢幻時代,仿佛是一個人人向往的天國。   然而,不知為何,在共治區的民眾習慣了依賴使者的生活模式後,使者突然停止了贈予,即使人們因物資短缺而哭喊和爭奪,使者也不再回應他們的祈求。   由於使者長期的恩賜,共治區的生產活動完全停止,而信徒們傳播著使者受朝晟蠱惑的謠言,鼓動那些因為生活物資短缺而走上街頭的普通人參與暴亂活動,試圖用“武力“來引起使者的注意。   他們的結局非常悲慘。憤怒的使者屠殺了聚居在前行之地附近的所有民眾,而朝晟的軍隊則采取冷血的鎮壓策略來平息局勢。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死於使者和朝晟部隊之手的中洲人數多到了千萬之巨。   在南方血腥威懾的影響下,北共治區的中洲人選擇了默默配合格威蘭的治理計劃,重新啟動了停滯數年的生產活動。   這是戰爭結束後最殘酷的屠殺事件,死亡人數比奇羅卡姆以清理異種之名迫害的受難者還要多。然而,沒有哪個政客或主持人敢在公眾場合提及這個醜聞。   似乎是出於對帝皇使者的畏懼,人們選擇性地忽視與使者相關的屠殺事件,將其視為禁忌話題。直到西海的邦聯建立了世界上第一臺網絡服務器,開啟了全新的網絡信息時代,塵封的往事才有機會被寫入百科網站,作為普通的歷史資料供人們了解和傳播。   屠殺平息後,餘波仍未消散。許多民間人士自發組織起來,與共治區政府脫離聯係,以遊擊戰術在偏遠地區活動。   然而,使者卻保持了長達一個世紀的沉默,對武裝抵抗的地區不聞不問,讓朝晟的部隊和前行之地的雇傭兵全權處理叛亂分子。   閱讀到這裡,少年更加困惑了——   在聖誥日的屠殺事件結束後,朝晟和班布先生一直保持克製,共治區再也沒有發生類似的悲劇。那麼,他生母在病歷中所記錄的言論,到底意味著什麼?   莫非他的生母單純是一個失去理智的中洲婦女?   視界的異常否認了他的推測。他的生母經歷了難以想象的恐怖,被剝奪了過去的驚恐。她仿佛生活在現實之外,突然降落在聖城,隻能慌不擇路地奔逃,在無人信賴的狂亂中走上一條死路。   此外,如果他是生母在偷渡時受到淩辱而懷上的孩子,那為什麼他沒有繼承分毫中洲人的血統,反而有這麼一副標致的梁人麵孔?   為了探明答案,查清事實,他必須去那座城市,那座黑與金的古都,那座夢中的迷宮…   由班布先生鎮守的聖城。   第二天清早,他正忙著規劃路線,卻被家人的消息打斷了思緒——家人催他回家商量去哪裡旅行。   他答應了家裡快去快回的要求,如果繼續在博薩耽擱,伊雯姐姐又會打著哭腔責怪他在外麵像個野孩子一樣迷了心竅、不知道回家。   左思右想,他還是先預定了回朝晟的機票。經過一番溝通,他和叔叔阿姨商討好旅行計劃。等回到麗城歇息幾天,他會跟著家人去晨曦領略精靈故土的風光,然後向北穿過密苓進入南共治區,在聖城遊玩一段時間後再去找班布先生報到。   當他的航班降落在麗城時,一架載著他朋友的客機卻飛往了博薩,沿著他走過的航線降落在涅玟的機場。   對於從小窩在朝晟的劉刕來說,首次出國的感受無法言喻。   試想一下,當一個自小被大人教育國外都住著吃人鬼的孩子長大成人,千裡迢迢地走出國界,來到大人們用來嚇唬人的異國他鄉,卻發現這裡的人都是有著和他一樣的黃皮膚黑頭發,他的心情會是多麼奇妙。   於是,他給臨行前囑咐他博薩人都是蠻子的舍友發去質疑:“我看這裡的人都挺麵善啊,不像你們說的…”   而他的好兄弟則不客氣地回答:“乖兒,有種別講梁語,試試能撐幾天。”   “兒你大爺,我是你爹!咱們醜話說在前頭,我要是三天不說家鄉話,回去了你得請我下三頓館子;我要是三個月不說,那你就請我吃三個月的酒席;要是三年…”   “三年?住那兒別回來了吧!酒席免了,給你喂高粱米差不多!也罷,你不是一直想吃我老家的燒鵝?你能憋幾天,我給你塞幾隻,把你塞到撐、塞到飽、塞得掛爐裡烤出來邦邦亮!要上早課了,你自己忙吧。我記得那邊水果便宜,你多吃點,吃飽!”   玩笑開過,通訊結束,網沉沒在腦海中。當劉刕看著機場裡各色外國人時,他決定不再講梁語。他想要鍛煉自己的博薩語口語水平,以兌現他在語言課上的努力。   他按照指示牌的箭頭離開機場,坐上直達市中心的班車。冷風吹拂著他,讓他感到精神煥發。他聽到一句句許諾在耳邊響起——   自從在學校圖書館結識了那位神叨叨的老學者後,他一直被老學者吹風。   老學者告訴他,要想研讀被掩埋的秘史、探究失落的梁人文化、了解天武與世界的奧妙,就必須走出國門,去北方那個被遺忘的地方。   梁語中的狄洲,格威蘭語中的遺忘之地,中洲語中的放逐之所,瑟蘭語中的失落之島……   這片大陸受朝晟、博薩和格威蘭的聯合保護,必須經過嚴格審查才能獲準訪問。   在得到通達狄洲的許可證後,劉刕把老學者奉為師長,向他請教了通往狄洲的規章製度。他從老學者那裡得知,隻有博薩北海岸的軍港有船隻可以前往狄洲,而且每年隻有兩班船,錯過就要等待。因此,他刻苦學習了一年的博薩語,為的就是能提前到達博薩,以免錯過船隻。   絕對不是找借口來抽出幾個月時間玩耍,絕對不是。   當他再次回顧老學者給他發來的物品清單時,公交車已經到站。他拿起行李箱,來到路邊的商店,買了一袋牛奶和餅乾來填飽肚子。然而,他剛吃下一口餅乾,就覺得舌頭被刺激得難受,不得不猛喝牛奶來解膩。博薩人的餅乾含糖量實在太高,吃起來就像吞下了一湯勺的白砂糖,如果不配飲品,壓根嘗不下第二塊。   填飽肚子後,他按照物品清單去找手機店。如果想在朝晟之外生活,沒有一部小武同款的手機將會很不方便。   他急忙攔住幾個路過的年輕學生,問他們離這裡最近的手機店在哪裡。他剛道了聲謝謝,一回頭,就發現行李箱不見了。   他急忙四處環顧,仔細觀察,隻看到一對男女拉著他的行李箱轉進了小巷。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李被人明目張膽地偷走,他怒吼一聲,沖向小偷,三拳兩腳就把那對雌雄大盜打倒在地,還嚇跑了他們的同夥,那個想要拿刀威脅他的人。   然後,他看到一群人從小道外湧來,手持手槍對準他,命令他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隨後,這些人用手銬把他和小偷一起銬上,押上警車。在急促的警笛聲中,他有些迷茫地坐進了警察局,被氣急敗壞的警員咒罵道:   “混賬東西!你知不知道,我們蹲守了幾天才能查清他們的窩點?你為什麼要動手,為什麼這麼急?你有本事揍人,就不能先報警嗎?你信不信我告你妨礙警務!“   在警員的辱罵和威脅中,劉刕聽明白那對小偷是某個賊窩的成員,警方已經盯上他們好幾天了,隻等他們行竊完回到窩點,就能查清他們銷贓的路線,一舉抓捕。誰能想到劉刕的反應如此迅速?他不僅衣衫飛揚地沖進去揍倒了小偷,還嚇跑了跟蹤小偷的同夥,導致警方幾天的蹲守功虧一簣。   他正想解釋說自己追回行李是出於人之常情,警員便大手一拍,震得茶水濺滿桌麵。看起來,今天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必須親身體驗一下博薩警察是如何教訓普通人的。   就在警員繼續對他進行語言侮辱和威脅時,檢查行李的人匆匆忙忙地沖進審訊室,把兩份文件交給警員,還小心翼翼地低聲說了幾句悄悄話。   在看到文件上的公章後,警員的臉色時而青,時而白,最後變成了通常的黃皮膚。然後,他的嘴角翹得與鼻翼同高,雙眼擠成一對橘子瓣,脖子伸得像王八,腰背弓得像羅鍋。   他的嘴巴極盡諂媚之能,唯唯諾諾地像是閹了蛋的公雞:“哎呀,這這這,您瞅瞅,您這怎麼不早說呀。您隻要說兩句朝晟話,我們就明白了,哪還能麻煩您。唉,您看我這嘴巴,是我們自作聰明、我們沒長眼、我們沒眼力見!瞧您這身高力壯的樣,肯定是朝晟的貴客啊,對不對?來來來,這裡說話委屈了您,咱們先出去、先出去…”   說著,警員把兩份文件遞給他。他不用看都知道,這是蓋有朝晟大使館公章的旅外申請與身份證明。他接過文件,撓著頭走向門口,又一屁股坐回原位,歪著腦袋仰視那點頭哈腰的警員,誠心誠意地發問:   “不是,我說不說朝晟話,和你們逮不逮我有關係嗎?”   “哎呦喂,您這話說的,我們是秉公執法的,吃的就是公家的飯,遇上這類突發情況,可不得逮了再說?”   “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是朝晟人,今天就走不出這個門了,是吧?”   “唉呀,話不能這麼說啊。您相信我們,我們都是按程序辦事,走流程!肯定不會冤枉好人的。您行行好,放我們這麼一回,我們保證,以後遇到這種情況,三思而行!成不成?成不成?”   言已至此,不成也得成。因為要是再聽著警員的聲音,劉刕就要捂著胃,把湧上喉頭的酸液咽回肚裡了。   他拒絕了警員幫忙收拾行李的好意,獨自整理完文書和衣物,攔了輛出租車去找手機店。他仍然堅持不說梁語,全憑博薩語溝通,想要看看脫去朝晟人的金外衣後能踩多少坑。   當司機繞了四十多分鐘才把他放在兩街之隔的電子產品專營區後,他擦去額角的冷汗,思考著要是還裝成博薩人,爸媽給的預算到底夠不夠用?   所幸,購買手機這類電子產品需要身份登記。他如釋重負地掏出文件,坐看老板給他打了四個優惠,買到一部二手的格威蘭產智能手機。在結完兩萬八千圓的現金後,他倒吸一口冷氣,感嘆小武的家境遠比想象中富裕——   剛出國就給孩子買智能手機用,真是闊綽啊。   聽他說要去狄洲,老板一拍手,退還了大部分錢款,又替他挑了一部衛星電話,告訴他買臺電腦才劃算。   原來,老板招待過一些探險隊,聽人家說,那種風雪漫天的地方根本沒有信號,普通的手機完全沒用,想要保持通訊穩定,必須配備衛星電話和對講機。而那裡又沒什麼娛樂活動,要麼待在科考基地聽學術報告,要麼背起行囊跟著大部隊實地考察,容易給人悶出精神問題。   在老板的推薦下,劉刕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臺掌上遊戲機,花了半個鐘頭學會了基礎的係統操作。老板給遊戲機拷貝了大量的數據,自豪地誇口說自家的破解服務百分百穩定,機子隨便開關電源都不會出故障。如果機子因為係統破解被鎖死,等他從狄洲回來,包換包賠。   劉刕對於過於專業的詞匯並不太懂,隻能理解為老板在出售違法的產品。但是老板笑嘻嘻地倒了杯茶水,請他潤潤喉嚨,並告訴他——在博薩,這些盈利算不得犯法,都是法律默許的生意。因為博薩又不生產遊戲機和遊戲,這些打發時間的電子產品和軟件都是格威蘭人的傑作。   而能坑到格威蘭人,博薩人的心底就是十萬個樂意。   說著,老板也拿茶潤起喉嚨,問朝晟的貴客有沒有聽說過灰都的醜聞。   劉刕初來乍到,自然洗耳恭聽。得知格威蘭人竟然在國都火並,他差點兒驚掉下巴,趕忙問老板這消息是否保真。   哪能不保真呢?也就是朝晟與外界隔絕,消息分外閉塞,才不知曉內情。這些天,網絡論壇裡都炸開了鍋,一說是格威蘭陸軍叛上作亂,一說是黑水挾持君主。兩方人馬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有任職於軍隊的網民因為自爆軍方的內幕消息被抓了現行,被軍方以泄露機密的罪名被押上軍事法庭,淪為人們的餐前笑料,被冠以“勇士”之名——這般不知深淺,非勇士不足以形容其愚蠢。   把電腦和遊戲機塞進行李箱後,劉刕對老板的觀點表示贊同。然後,他離開電子產品專營區,下榻於一家裝潢比較正規的酒店,跟自家人通起話來:“老妹啊,咱們部隊的風氣咋樣?”   他說的妹妹當然是李依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經歷兩年的特訓後,他的堂妹早已習慣了部隊的生活,正忙著給裝甲上油除銹,哪來的閑心陪他嘮嗑,隻說了句“沒空”,便再不想回他消息。   劉刕苦口婆心地勸說,說出國以後從別人口裡聽來,隻要是軍隊,風氣貌似都不大端正——這麼一說,李依依可不樂意了。她奉勸堂哥別汙蔑部隊的名聲,不然,等她退伍回家,就折斷堂哥的命根子,叫堂哥懺悔個一輩子。   半晌無言。   最後,劉刕嘆了句“移風易俗”,也不管堂妹能否聽懂,果斷結束通訊。   他嚼著酒店提供的薯片,剛打開電視,就被尺度過大的電影嚇得調臺。檢查完遙控器旁的說明書後,他才明白,博薩的電視頻道是不分觀眾等級的,成人節目和普通影視劇混播,連動畫臺都會在晚間播放少兒不宜的內容。   出於鉆研生理知識的求知欲,他把電視的聲音調到透不過墻壁,認真觀摩了演員的神態與動作,不由失笑——   當著攝像機和攝影人員的麵,這些人難道不會臉紅嗎?   他關掉電視,眺望涅玟的車水馬龍,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博薩與朝晟之間,相隔的不過是林海的草木,可兩方人的生活模式和生存態度,全然是天差地別。他不禁猜想,小武在格威蘭的求學之旅會否亦是如此荒誕不經。   為什麼博薩和朝晟如同兩個世界?為什麼朝晟能在數百年前創造出接近網絡的「奇跡之網」?   他扶著窗沿,向太陽許下諾言…   狄洲的往事,他定會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