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成事(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955 字 2024-03-17

在清點堆積如山的糧米金銀時,歐達萊婭願以手中的聖器向王庭起誓——   梁國真是一方夢幻的寶地。   前些時日,有梁人禦天士指明方向,她的士兵得以直奔大地主的田畝而去。隨軍出動的還有精通兩國語言的行商與文人。有這些人說明來意,沿路的鄉民之中,主動帶路者多達十之八九,可謂是爭先恐後。   聽了行商的解釋,軍官才明白這幫鄉民是賣身為奴的佃戶,在梁國的地位堪比格威蘭南境的農夫牧民。他們平日裡吃穿都靠老爺或管事的賞臉,一大家子人得住拿泥巴稻草糊的土屋,與豬玀混住。他們撇要撇給豬作食吃,尿要尿在墻上好刮硝,病了餓了別指望管事,就近割茬野草填肚子;要是割了野菜私自吃,讓管事的知道,免不了挨頓揍:要是想去山上掏兔窩、林裡摘野果?門都沒有。老爺的家奴盯得緊,為的就是提防他們入了流民。   見這些金毛的妖物隨手宰了家奴鄉兵,卻把他們喚來問話,他們端的是一個客氣,有問便答。等摸清妖物們想拿老爺開刀,他們立馬自告奮勇,給妖物們引起路,將鄉團哨塔的位置逐個指明。當哨塔傾倒在火海裡,他們懷揣妖物賜下的乾糧跟賞銀,恨不能磕破頭皮,誇這堆金毛獸目的妖物是天武大老爺派來救他們於水火的神仙兵。   既如此,他們便求著有墨水的行商先生,替好良心的神仙兵起個好名。當通譯的哪敢這麼大膽,無不再三推諉,最後迫於軍官目射的威光,才商量出不似木妖精那般詆毀的稱謂——   從今往後,梁人統統敬他們為金靈。而他們的遠房親戚,也榮獲新號,改稱木靈。   屠光鄉團民兵後,金靈軍官讓鄉民幫忙搬運糧食金銀,留給他們稻種田地,宣讀將軍的政令,換取他們效力的忠心。   在陣陣跪拜中,軍官命令運送錢糧的牛車啟程,在馬背上手書一封信,派傳令兵先行回城向將軍匯報戰果如何。   至於地主家的丫鬟小姐和家丁?金靈皆是不屑一顧,要麼賞給負責通譯的行商,要麼留在狼藉的庭院,交由懂事的鄉民處置。無需通譯,軍官也能從鄉民的眼裡望到他們的結局——男的殺了,掏出心肝飽腹。女的麼,體格結實的抓回家當老婆,能保住條命;骨子羸弱的當場弄死,省得顛沛流離。   鄉民還是樸實,男人痛快宰了吃肉,老女人留給單身漢,小閨女留給兒孫,竟沒弄出幾聲哀嚎。唯有冥頑不化的小姐挨了巴掌,癡癡傻傻地被精壯漢子擄了去,拿命去跟人學學種地。   無論男女,金靈士兵皆是嘆為觀止,不忍直視其慘狀,而後專注於翻箱倒櫃,找尋將軍明令呈交的寶物——   正當此時,有鄉民挖出地窖,抱出方木盒盒跟士兵邀功。木盒開啟,一枚枚包藏金絲的黑石塊陳列其內,正是被梁人奉為至寶的天晶。   軍官讓通譯告訴他們,但凡搜出相似之物並主動上交者,必有重賞。若敢私藏,不僅要抄沒家中米糧,更要貶回奴仆,絕不姑息分毫。   於是行商挺直腰板,把分了婆娘米糧跟棉襖的鄉民聚到一處,扯高嗓門吼道:   “鄉裡鄉親!聽明白了!咱們的金靈老爺體恤民情,二十稅一!二十稅一啊!上哪兒找這麼慈悲的老爺呦!而且,金靈老爺不征田、不並田,荒年了,送你們救濟糧,不收息,不滾利,絕不打著賑災的名號偷你們的地!   金靈老爺們,隻托你們辦一件事——瞧見了!路上踢了這黑乎乎的石頭,見裡麵摻了金絲的,快拿來呈給老爺,重重有賞啊!稻米牛豚,任你們挑!要我說,就討輛小牛車,配對兒肥牛,公的耕地,母的拉車,逢秋趕集,挑多柴貨進縣裡買賣,銅錢滾滾來啊!   何況啊,鄉親們,金靈老爺幫了你們這麼多,送你們糧衣賞你們田,就求你們辦這一件事,你們說,金靈老爺公不公道、慈不慈悲?這等慈悲公道的老爺有求於你們,要是不幫到底,那良心豈非叫狗給吃了?   咱醜話說在前頭,尋不到的沒心思的,您老專心耕地納糧,老爺們不逼你;可要是拾到寶貝藏著不交,嘿,給我瞧見了,老爺們心慈不罰你們,我也得唾你們吃裡扒外沒良心,抄了你們的家,趕你們給別人種田去!”   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還得是大白話聽著有理。這些天領了好處的,揮起鋤頭直咧咧,拿莊稼人的收成向行商擔保,凡是撿了此類石頭的,定是如數上交,膽敢私藏的就逐出鄉裡,別給鄉親們臉上抹黑。   金靈的軍隊前前後後奔波有小半月,才將十裡八鄉知名的大地主殺了乾凈。經此一役,他們是惡名遠揚。以至於某些地主的家丁一望見金毛,便捆好自家老爺送上,以彰投誠帶路之心。   如今物資充沛、敵情明晰,女將軍便鋪開地圖,以劍鋒指戰,釋放了困頓在縣鄉的戰士,讓他們結束磨牙利爪的休憩,全力攻陷郡城裊亭。   從梁人禦天士嘴裡,她得知裊亭尚有萬餘人留守,加上棄禦天士而逃的兩萬敵兵,以及抓上城墻頭充數的老百姓,起碼有四五萬人的守備。   為穩重起見,她派出五千人的先頭部隊為主力,令三千人的預備隊緊隨其後,以防戰況艱辛;她還調出五十名禦天士打頭陣,意在速戰速決,打得梁人丟盔棄甲,從而達到令其餘郡城望風而降的威懾之效。   隻看梁人的郡城是否如縣城般一擊即潰,又或是多抵抗些時日,逼得她另作謀劃。   一天後,在裊亭郡內,郡守正大設酒席,宴請統帥與城中富戶。酒過三巡,郡守朝天地各敬一杯,還未說些與情景相襯的陳詞濫調,忽然泣不成聲,聲淚俱下地吐訴衷腸。   他說,從當代焱王坐鎮大梁算起,約摸有六百年光陰。這六百年間,他們這些官員視焱王為君上,無不是勤政愛民,力求治下清寧,無風無雨。所取之稅,無不願用之於民,以保百姓安定;可惜永安的稅金貢禮少不得,焱王的逆鱗觸不得,金銀珠寶終究要送入神宮,由那些焱王身旁的狗奴才揮霍。他們這些地方官,是看在眼裡、苦在心裡,難免要添設些名目,多收商稅田稅,在城裡吃酒要聽商賈罵他們的娘,下鄉巡視能聽農夫咒他們的孫,是心裡憔悴,哀怨無處宣泄。   倘使能夠,他們真想撂下肩上的擔子,把官扔給那些農夫走卒來作,叫這些愚民好生體會他們的不易。即便如此,這些年來,他們也從未向地主富戶征過稅討過錢,為的就是一個規矩——   焱王跟梁人的祖宗許過,入仕之人,家眷皆免稅役之苦。酒席間的富戶,哪個不是家資巨萬、良田千頃,哪個不是受了入仕為官的福蔭。而今,妖物自海上來,不尊他們的規矩,踐踏他們的祖訓,把裊亭郡四周搞得烏煙瘴氣,宛如人間煉獄。   倘若放縱妖物禍亂為害,他這個郡守不過遞一封辭呈,告老還鄉罷了。可在坐的諸位,能搬走裊亭的田畝,溜到別的地方圖安生嗎?為保一方安定,他陳述利害,乞請籌備賞銀十萬來犒勞將士,鼓舞士氣,主動出擊,盡早扼殺妖物之亂,以免困守郡城,不得善終。   郡守慷慨陳詞,統帥泣不成聲,富戶們感嘆戰事艱難,便合計商議,統共籌集紋銀三萬贈與郡守,以充軍餉之用。   郡守麵色難堪,就差把酒桌一掀當堂開罵——   三萬紋銀,頂個鳥用。   郡守清楚,平日裡想從這堆富戶嘴裡摳條肉絲都是難上加難。可現在是什麼時候?妖物占據九縣,封死官道不說,還煽動刁民盯梢,瞧見信使便抓,害他們送不出一封求援的書信。至於天晶?可別,他們哪曉得如何誦唱天武經書,還得是永安書院的人才能駕馭天曜。   更遑論妖物屠殺鄉紳地主的政令是人盡皆知,生死關頭,這堆地主裡的地主、大戶裡的大戶還舍不得掏三兩銀子,拿什麼指望他們守住裊亭、等候援軍?   郡守看向同樣氣得摩拳擦掌的統帥,正要使個眼色,卻聽一聲爆響炸在酒樓旁。他親自走向窗口,打算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白日裡扔炮仗,卻見到酒樓外的街路多了個大坑,煙塵四起。他受一抖,剛合上紙窗,灰頭土臉的小兵便爬進來,向他與統帥報信:   “來了來了!金毛來了!攻城來了!攻城來了!金毛攻城來了!”   統帥急忙起身向郡守抱拳行禮,抽刀一揚,怒吼著奔赴城墻。富戶們惴惴不安,幾欲奪門而逃,郡守卻猛揮袖袍,讓眾人坐好。   聽炮聲轟隆,富戶們瑟瑟發抖,趕忙通知各自的管家回庫裡取銀子,拿給郡守來犒賞將士。交完銀子,他們又嘰嘰喳喳地催郡守派人探查戰況,可郡守卻憨笑飲酒,隻說戰事自有戰士扛。   再說裊亭城墻堅固,不打個把月何以見分曉?   酒席繼續擺,美酒繼續開,好菜繼續端。那藥材泡煮的豬頭紅彤彤,那裹了蜂蜜的熊掌金亮亮,那花膠添稠、火腿作料的湯鍋香飄飄,就是無人有心動嘴。富戶們不是小口吮酒,便是捏弄筷子,心急火燎地朝酒樓外眺望。   可憐郡守關了窗,遮得眾人一無所望。忽然之間,炮火稍歇,富戶們登時立起,目光齊嗖嗖地聚到酒樓的扶梯上。郡守端起酒爵,舉杯而不飲,直到慘遭重創的統帥爬上樓來,才把酒爵落在桌上,聽明前方戰況——   破了,城破了。不足半個時辰,裊亭郡已被妖物攻破。三萬守軍、一萬民夫,還有臨時湊數的衙役奴工,不過交鋒片刻,就敗得鬥誌全失,悉數伏地請降。餘下人馬更是解除兵甲,替妖物開了城門,轉而向敵軍邀功請賞。   聞言,富戶們無不哄鬧,幾個蠻橫的已然提著衣擺喊來家丁,要推開官兵回家避難。可郡守拍桌而起,僅一語便嗬斥眾人坐下:   “慌甚麼慌!”   語畢,郡守扶住統帥,且抽出腰間佩劍,如是自嘲:   “本官自出任裊亭以來,為民憂勞十載,盡心侍奉焱王,功不出眾,過亦不乏。而今外敵當前,方知裊亭兵馬羸弱,人心惶惶至此地步,此罪在我,本官雖死難辭其咎。   城既破,本官又有何麵目茍活?將軍請起,你我二人同往城門下,縱使身死家滅,也要痛斥那等妖蠻一遭。此去縱是登鋒履刃一死,也不失為坦坦蕩蕩大丈夫!”   統帥雙眼含淚,與郡守互相攙扶著走出酒樓。臨別前,他們告誡官兵,定要護好富戶們周全,但回家避難不可取,不如叫家丁們拿刀兵上酒樓,群聚一處,方能自保。   目送他二人從容離去,在場的富戶無不感激涕零。他們派人回宅通報,在官兵和家丁的簇擁下守住酒樓,盤算起如何與金毛們協定為好。   要錢,他們給錢;要糧,他們給糧;要人,鄉裡的佃戶家奴數不勝數,任金毛奪個精光也無妨。他們所需不多,僅是延續祖製,既坐擁良田又不擔財稅。為表誠意,他們大可以聯名上書,請永安為金毛加官進爵,保得金毛合乎法理地坐鎮東南——   可當郡守向金毛拱手作揖,引一位披甲執劍的女金毛登上酒樓後,他們頓時啞然。隻因郡守不屑地掃視他們,繼而激昂獻言,萬分諂媚地說:   “將軍且看,人都在此處。如何處置,全憑將軍安排。”   情勢危急,不少家丁在主子的首肯下抽刀向前,更有甚者厲聲咒罵:   “娘的草雞!貪生怕死!給金毛引路,當心野狗刨你家祖墳——”   於是這人的頭就滾在地上,沿著梯子一路滾出酒樓,驚得家丁們恨不得退到主子身後,不敢再出輕狂之詞。   “聒噪,”女將軍輕揮長劍,不沾絲縷鮮血,看得眾人驚懼難言。她收劍入鞘,頗有興致地欣賞起富戶們身著的綾羅綢緞,從中找到幾件霧紗,語調不免耐人尋味,“既和我們的子民通商,又為何鼓動流寇行獵殺之舉?如今我等前來討公道,竟敢刀兵相向…若遵梁人祖訓,諸位要死上幾遭方能折清罪責?嗯?”   郡守急忙俯身作答:“將軍,此等卑劣宵小,萬死亦不足辭其咎。不過按我等祖製,一不刑入仕之人,二不責書院文生…”   “哦?正主不敢言,你竟求我寬宥?倒是好善心!”   “將軍,這當真是非我所願。千百年來,梁國治疏鄉裡,全靠眾位大人辛勞。我雖為郡守,平日裡不過表麵應酬,施行政令仍要與他們協商…”   “怎麼,是擔心殺了他們,沒人替我們經略地方?”   “小人並非此意,隻是祖製如此,總有其道理所在…”   女將軍莞爾一笑,目生寒光,瞥得郡守心顫:   “道理?你們的道理是焱王定的,焱王的道理是天武定的,天武的道理是活人定的。他們不願折腰賣力,有的是人自甘投效。任誰在位,隻要謀得一官半職,定期朝永安進貢,神宮的焱王,會在意協理東南者頭發是何色調?”   郡守沉吟稍許,立時換一副形貌,言語間欽佩至極:“將軍所言極是。從今往後,裊亭不論祖訓,皆以將軍為尊。”   “以我為尊?不敢當,先辦妥眼前事,再計日後形…”   “我看,無需將軍操勞。由我幫他們料理後事。梁人葬梁人,新官葬舊紳,於情於理,都恰到好處。”   女將軍欣然退去。郡守昂首高呼,告訴酒樓內的官兵,金靈老爺不計前嫌,仍允他們在衙門任職,賞銀米糧絕不拖欠。   官兵當場倒戈,立馬押走富戶的家丁,好拷問富戶的家私所藏。郡守讓他們暫且肅靜,走向桌邊輕滿一杯酒,敬過每一位富戶。   富戶登時慌張,開始攀親求情,拿郡守的親戚、師父和門生情誼說項,可郡守麵帶遺憾,鬆手摔碎酒杯,示意官兵動手。   “且慢!”這時,一位胡子花白的富戶不肯死心,蹣跚上前,貼著兵刃與郡守商議起來,“大人,十萬紋銀,即日送到府上,可能換我這一家老小周全?”   郡守搖頭嘆息,眼露不悅:“三舅爺,這種時候,你就是敢給,本官也不敢要了。”   “且慢!”又有一名佝僂老人拄著拐立起來,兩隻瞇瞇眼極盡巴結之態,“大老爺!昨個月我剛娶了您的表侄女,咱們可算是姻親啊,您不能見死不救吧?”   郡守已然不甚耐煩,側過身向扶梯靠去:“表侄女?那不是你納的第七房妾?妾者奴也,與本官何乾?諸公若有遺言,請盡快交待,莫要讓本官為難。”   “且慢!大人,我兒與你同窗五載,看在…”   郡守無奈擺手,在刀光劍影中走下酒樓。他且聽樓上人慘叫,慢慢品一樓的小酒,等血從樓頂滴落,才紅著臉走上街頭。隻見城裡安詳,小販照常吆喝,商戶照常開門。原來是敗兵受金毛押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雙手前後捆綁,隻能老實行走在道路中央,沒人好趁亂打劫。   他來到府衙門口,見那些跟木妖精做過生意的行商,正向老百姓鼓吹金靈老爺的政令有多妙;那些自學外語的讀書人還教著衙役張貼布告,順帶宣讀政令有何變化。   別說頑抗外敵的人,連個惡心金毛的屁都聞不到。   他踏進府衙,再次拜見女將軍。女將軍正翻查府衙的文書,見他到來,伸指令他入座,問他西南方的戰事可有什麼新情況。   他不由一驚,慌忙回道:“大人還憂心西南?”   “子民在西南鏖戰,尚且水深火熱,我身為將帥,安能無憂?”   “將軍仁善,下官欽佩…”   女將軍不會跟他兜圈子,一語直中要害:“為何近年沒有一紙書信自西南來?”   他是汗如雨下,好半晌才解釋,說從流寇焚林以來,深林裡的木妖始終處於劣勢。但兩年前,不知是何緣故,西南方向的郡縣忽而失了聲,信送不進去,消息探不出來,連個流民腳夫都抓不到。大梁的西南好似成了鬼地,隻能進不能出,天曉得是出了什麼幺蛾子。   女將軍沉思良久,終究仰天長嘆:“西北還是太激亢。”   “大人,西北是…”   “你來幫我議定姓名。往後行走大梁,總不能要我自報本名?別搬弄那些女人似的字詞,我為軍功王族,氣派不容有失。”   郡守清楚,將軍這是叫他別多問了。他果斷賣出文章本領,幫將軍定下梁人式的新名,格外博得將軍贊賞——   奡帝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