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計劃行事,林海的人馬應當等到奡帝萊攻占裊亭的消息再行聯絡,商議出兵的線路。但縱觀西南如今的態勢,好似鐵桶般滴水不漏,想來該是林海搶先一步舉兵南下,以助南嶺的木靈親戚渡過難關。 假如事實情果真如她所揣測,即便木靈們攻克西南全境,她也要興師問罪。用梁人的老話來說,哪管你事情辦得妥不妥當,隻要不遵主家便是重罪一件,姑息不得。 對於木靈而言,主家不過是換了稱呼,改作王族罷了;對於金靈而言,奴仆不過是改了名號,喚作子民罷了。總而言之,縱有萬般理由,林海的木靈也不能提前南下,以免影響王族開拓殖民地的進程。 自先祖刺殺天武,金靈的王族便清楚,號稱永存不滅的無上天武是真真消亡了。既能毀滅天武,先祖之力自然遠勝其餘繼承者。這本是金靈趁勢統一大地,榮登帝國新主的不二良機。可王族的先祖,竟然一言不發地沉眠於權之木的根係之中,任子孫萬般祭祀亦不回應,仿佛了無牽掛,再不願與塵世有何瓜葛。 得不到先祖的支援,金靈王族唯有靠自家謀劃。他們先是派出忠心的信使,與遷徙至林海與東南濕地的木靈重建聯係,繼而自海路遣調禦天士至梁國,令他們深入林海、靜待時機。 如此,王族既護得林海木靈周全、再度贏取其信任,也借著禦天士操持林海、在梁國的西北養精蓄銳。至於東南方的木靈,本就是從林海遷移而去,散落而居,無論居民數目還是富饒程度,皆是遠不如林海。 再者,王族的艦隊隨時能跨海北上、直達東南,西南的子民,也就不那麼緊要。按王族對他們的期望,他們隻需守住寸土,吸引梁國官方的注意,給艦隊充足的時間攻占東南,便是發揮出應有價值,可以說是死而無憾了。 但戰事的進展與王族預計的局麵略有不符。 一是偌大的梁國竟落後至此,兵弱民窮,軍隊好似虎狼,官紳恰如強盜。在王族的假想中,梁國再怎麼衰微,也不該淪落到不如聖城治下的荒蠻沙漠,可事實卻給了奡帝萊狠狠一個耳光——有焱王坐守的梁國尚不如封國博薩,遑論與聖城比較。王族的策略根本是謹慎過度,隻要繼續派兵前來,統治南方乃至全梁國都不是妄想。 二是堂堂焱王當真難以揣度,西南的流民燒了這麼久林地,他也是不聞不問。如今西北的木靈南下占據西南,他還是不屑一顧,似乎永安城外的俗世紛爭與他無乾。早在製定戰略時,王族內部就有兩套方案—— 假如焱王排斥外族插手梁國事宜,他們便調轉槍頭攻打博薩;假如焱王並不在乎客人鳩占鵲巢,他們便徐徐圖之、蠶食梁國。 而今回顧紛爭,奡帝萊隻嘆家族有太多顧慮。她又聽郡守訴說些永安的荒唐事,隨即篤定焱王並非是不在乎外族,分明是不把子民放在眼內—— 是生是死都不關心,哪還有閑情思慮給永安上貢的是金靈、木靈還是梁人? 果不其然,郡守主動向她陳述這些年來在梁國朝廷的任職經驗,說按照梁國律法、也就是寫進神宮殿柱的天武聖諭的要求,各地方郡縣級別的要員每隔三年需要親自押送一次稅銀,順帶前往永安述職。不過自幾百年前開始,這規矩就變了樣,說是押運稅銀,實際是去永安上貢,貢的可不是慈眉善目的死人,而是喜怒無常的焱王。 運氣好的,興許能在神宮大殿目睹焱王雄姿,因貢品富有祥瑞之意而討來封賞,提早告老還鄉,無需在府衙操勞。當然,免不了有蠢材橫行霸道慣了,在永安亦不懂得收斂,不誠心準備呈獻焱王的貢禮,拿些市井小民都不入眼的玩意誆騙焱王,被神宮的甲士拖出大殿、亂刀剁成肉泥。 此等蠢材,郡守便見過一回。那是六年前他去永安述職,遇上一位受人推舉的同級官員。對方不知永安的深淺,在進貢之時忘了備好贈予神宮的隨禮,被神宮的官員穿了小鞋,丟了官袍不說,還平白遭人羞辱,手腳並用爬出神宮,灰溜溜地好像條喪家野犬,惹人發笑。 奡帝萊若有所思,目視杯中茶水,忽而開口:“你以為焱王如何?” 郡守瞻前顧後,許久方才回話:“將軍是想知道,大梁官民如何看待焱王?” “但說無妨。” “那小人便直言不諱。” “無需這般恭謙,按梁人禮數稱呼就是。” “那下官先謝過將軍厚愛。 說來那焱王,倒是風流別致。下官在東南憂勞數年,不敢說閱人無數,倒也能自誇眼界非常。但下官哪怕走遍東南,著實再見不到型似焱王的奇人。 論相貌,焱王髭髯如獅,麵貌似虎,雙目燃白火,威嚴無論。敢於直視者無不心驚膽戰,拿下官來說,朝貢時,下官不勝驚駭,直呼焱王乃天火化為人形,代天武行賞善罰惡之權,討得稍許嘉獎。 論武功,焱王飼禦天士於神宮,視之如家犬,踏刀兵鐵甲如踐薄冰蟬蛻,吞灼灼金水如飲玉液瓊漿。要說禦天士之能終有窮盡之時,我等凡夫尚有致勝之策。可若焱王動怒,縱使悍將千萬,亦不足以挫其鋒芒,唯有一死以平乾戈,免得天火滔滔,禍及親朋故舊,無端背負一身罵名啊。” “堂堂一方郡守,凈說些家喻戶曉的客套話?” “將軍言重,言重,下官不過有感而發,略作慨嘆而已。 畢竟我等地方官員,無非受人舉薦,互為親朋方能坐入這郡城府衙。裊亭繁華不比永安,我等所求不過言談風鬆,不至於一言入神宮,招得君主怒。 下官未入仕時,曾在家中經研史書,有幸借閱豪族私藏,讀得野史一二。據地方記載,焱王非是特指一人,實乃封號。自天武策定國界,設永安於北方,焱王便為永安之主,一方麵鎮守大梁,以懾不臣之徒;另一方麵,是要奉天武為人間共主,廣播天音,彰顯天武慈愛之心。 歷來獲封焱王者,盡是由神宮布告天下,開殿大試,廣羅各方英雄,於永安一競高低,務求勝者為王。而今這任焱王年歲久遠,距今約有七百春秋,更無心通告各郡再啟大試了。 據傳當年焱王乃是一員鄉野腳夫,是偶有奇遇,獲天武垂憐,方才執掌一方天道。既升為禦天士,他自然不甘於留守荒蠻,借大試之機遁入永安,宣戰前代君王,歷戰十晝夜,終於將其斬殺,奪得焱王尊號,威震大梁。 初入永安之日,焱王尚有謙淑之德,尊天武聖誥,廣愛百姓,治律清明,時人莫不頌揚。可自六百年前,天武失其光,焱王遂荒其德,置神宮如亭臺,視郡縣如私產,待百官如豬狗,淩萬姓如牛馬。 焱王不聽諫言,不從民心,一意孤行,暴戾乖張。下官以為,將軍乘風波而渡海,救萬民於水火,堪配焱王尊號。” 聞聽此言,奡帝萊甩手失笑,用那雙獸瞳挖出郡守的狡黠: “哦?你是讓我提劍入永安,與焱王比試,奪了他的尊號,名正言順地統領大梁?” “下官豈敢。下官不過以為,總有弦外之音值得論道。” 奡帝萊手撫劍柄,目露欣賞之色:“焱王走不出永安?” 郡守俯身恭賀,語態謙卑至極:“將軍明斷。” “你是何姓名?” “下官本姓喻,單名光,字視雲。” “梁人的姓名當真麻煩。罷了,喻視雲,我以王族之榮宣誓於天武,你若盡心輔佐,我保你喻家成為東南第一姓。” “下官願為犬馬,萬死不辭。” 就這樣,奡帝萊從喻視雲身上取得一張最重要的投名狀。日後,她能以金靈殖民者的身份加入祖仲良組建的朝晟議院,有賴喻視雲從中斡旋。她也沒有辜負諾言,的的確確讓喻視雲爭做一方豪傑,讓喻家子孫遍布東南,讓喻姓成為朝晟大姓。但她和喻視雲都不曾料到,僅僅是四百年時光,喻家的子孫盡成普通百姓,連他這個老祖宗的名號和奡帝萊的往事都忘得一乾二凈了。 而這些隱秘的歷史,卻被一位朝晟少年從先祖的武裝裡看到。 依照慣例,每逢瑟蘭開國的紀念日,瑟蘭王族會在議院請示後開放權之木供國民遊覽,主要目的便是展出先祖武裝,以懷念當年祖輩統一瑟蘭的偉大功績。 但殖民地開拓的失敗與朝晟的崛起,本就導致王族日漸式微;再加上二十年戰爭時期的失誤決策,王族的聲譽徹底跌落穀底。現如今,連共治區的人都敢在網絡論壇裡嘲笑瑟蘭王族,說他們是向朝晟人搖尾巴的乖狗狗、日日忙著表忠心。 在這種情境下,王族索性允許外國遊客進入權之木參觀,恨不能將代表帝皇的偉大神樹改造成旅遊景點,多創造些財政收入。 所以,在陪家人重訪晨曦後,賽爾才能讓伊雯姐姐坐到肩上,憑著孩子的靈巧擠到展廳中央,親眼看見那套古老的盔甲。 當他的目光投向那柄長劍,視界再度脫離他的控製,數百年前的人與事如走馬燈浮現在眼前。那種萬花筒般的燦爛,險些又將他眩暈。 但這回,他站穩了腳跟,用一股倔強驅逐失控的視界。 因為他的姐姐還坐在肩頭,他的媽媽還跟在身後,他的老師還挽著媽媽,他的叔叔阿姨還拎著剛買來的紀念品… 他不願讓家人擔憂。 伊雯對盔甲兵器的興趣並不濃厚,很快便沒了新鮮勁兒,無聊地薅著弟弟的腦袋,催他快走: “賽爾,又發呆?走走走,銀鐵片有什麼可看的,去那裡去那裡!美術展哎!都是畫畫的,肯定好玩多咯。” 無用姐姐多說,他逃也似的跑向別的展廳,再不敢多望先祖武裝一眼,生怕再望見些不得了的秘史,譬如那把劍是如何回歸瑟蘭,歐達萊婭又是如何被處決,元老又是為何要對盟友刀兵相向… 幸好,他的老師普萊沙帶領他走進藝術展廳,演繹起講解員的角色來。展廳裡的作品以寫實風格的肖像畫為主,反照著鮮艷的油光,看得參觀者眼花繚亂。 普萊沙說,油畫本來是發源自格威蘭的藝術,但古瑟蘭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提供了格威蘭藝術家難以想象的豐富顏料,使油畫創作在古瑟蘭發揚光大。 聽著老師的科普,賽爾津津有味地欣賞起古瑟蘭藝術家的創作。他很快留意到,但凡是油畫和石雕,署名者都會在姓名後簽上正三角圖標;如果是木雕,雕刻者都會在姓名旁刻下倒三角符號。 賽爾不禁向老師請教,想知道這些標記有何含義。但普萊沙卻麵有難色,還得是艾麗莎求著他幫兒子解惑,他才將其中的隱情娓娓道來。 直至帝國時代結束,瑟蘭精靈之間仍舊設立著嚴格的等級製度。金精靈享有優越的資源,將文藝創作視為他們的特權,嚴禁木精靈染指油畫與石雕。但追求美好是生命的天性,木精靈又哪能一心投身農林事務,壓抑對藝術的訴求? 不讓碰油畫石雕,他們就趁著農閑擺弄泥塑與木雕;不讓創作戲劇文章,他們就在田野間吹響風笛、在雲之森歌唱民謠。 有一回,某些身負貴族爵位的金精靈向古瑟蘭的君主揭發某位木精靈雕刻師以大理石做原料的僭越之舉,可時任君主親自召來被捕的木精靈,請之雕刻動物木像,迷上了惟妙惟肖的木雕。君主更召集精通風笛與演唱的木精靈,耐心鑒賞了鄉間風情的音樂,毫不吝惜贊美之詞。君主頒布政令,聲稱藝術創作不該被身份等級所局限,即便木精靈,也應擁有追求美術與音樂的權力。 開明的君主總容易受人掣肘。王族的成員與金精靈貴族輪番施壓,迫使君主讓步,規定凡是藝術創作,都需要有特殊的落款符號,以便區分創作者的身份。 聽著聽著,伊雯撇起嘴,笑得跟偷了糖的小孩一般得意:“啊呀呀,小老師還是沒有說,這些三角是什麼意思啊?” 普萊沙看著滿眼期待的艾麗莎和賽爾,難為情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金精靈專用的正三角代表男性;木精靈專用的倒三角代表女性。明白了嗎?” “啊?”伊雯失望地攤開手,兩腿夾緊弟弟的肩膀,像是蕩船一樣搖頭晃腦,好奇地追問起來,“畫畫的金精靈都是男的?雕東西的木精靈都是女的?” 此時,剛巧有一位格威蘭的遊客在文德爾家的正前方拍照。他該是聽懂了林海口音的瑟蘭語,一邊尋找最佳的攝影角度,一邊熱心地解答陌生人的困惑: “不,恰恰相反,古瑟蘭的藝術家以男性居多,很難見到女性參與文藝創作。貴族與王族成員的意圖,是通過描繪男女性征的符號來羞辱木精靈。也有傳言說是那位君主對木精靈雕刻家一見鐘情,因而偏幫木精靈一族。 王族引以為恥辱,在貴族的鼓動下想出這種陰損的符號來諷刺他們—— 嗯,畢竟他們都是雄性。 這也是為什麼今時今日,很多瑟蘭精靈都習慣用一些充滿性羞辱意味的語句攻擊不同種的同性。比如長毛的金色公雞、娼妓樣貌的男人…這些直指性征外表的形容,可是別有深意的侮辱啊。 別看古瑟蘭的金精靈瞧不起木精靈,聲稱木精靈柔弱不堪、毫無金精靈鐘愛的健康美。但從歷史記錄和木精靈愈發趨近少女的相貌演變來看,金精靈還是遵從了原始的生理欲望,偏好讓富有幼態美的木精靈繁衍生息…” 如果攝影師在快門聲裡回頭看一眼,就能察覺他的悉心教導給朝晟來的木精靈一家送去了多麼微妙的尷尬。 坐在弟弟肩上的伊雯或許聽不懂那些名詞,但她能看得出家人的神情有些古怪。連平素最正經的母親艾爾雅都開始輕咳兩聲,和父親穆法討論起去哪裡吃晚餐,試圖淡忘因藝術而挑起的糟糕話題。 賽爾倒是很想了解相關的歷史故事。可扛著姐姐的少年從老師的眼神中看懂了大人的顧忌——以他和姐姐的年齡,現在就接觸這類過於露骨的知識,還為時尚早。 遊覽完王族舉辦的美術展,文德爾一家先是坐上木車,再乘著由藤條牽動的升降梯,來到權之木頂端的廣場。 離開星菊的熒光,他們才發現權之木早早被星月籠罩。廣場上冒出一株株光滑的綠植,綠植生有毛絨絨的蒲公英,蒲公英則播撒著耀眼的金芒,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比混凝土都市裡的路燈更為明亮。 有些蒲公英的纖毛隨風飄散,在空中卷出優雅的流線,仿佛星辰皓月繪畫出流光溢彩,引人駐足凝望。 賽爾瞧見,有些綠植下放有繪板,坐著不少描繪風景的畫家,既有木精靈也有金精靈。他扛著姐姐走過去,想瞧瞧精靈們的作品勾勒得怎麼樣,卻在貼近時嗅到了芬芳—— 這芬芳不似香水,反而沁泌著自然之氣。細細嗅來,有鬆木香,有荔枝樹的味道,還有胡桃的甜蜜與紅花的苦澀。 油彩,是油彩在發散芬芳。 賽爾和伊雯站在一位木精靈身旁,觀望他是何其謹慎地調和顏料、斟酌再三方才落筆,又急忙收回筆鋒,對著畫布使勁呼氣,好似還沒有想清楚繪畫的主題。 他左顧右盼,像是想從同伴身上汲取靈感,但別的畫家無非是在描繪風景,未免有些千篇一律。不多時,他的目光掃過兩位小觀眾,瞬時定格在這對疊高高的兄妹身上。 他急忙合掌懇求,拜托兩位小觀眾當一回模特,幫他完成這副油畫人物速寫。 一聽到能當模特,伊雯興奮到直擺腿,差點兒從弟弟肩頭摔了下去;賽爾是急忙穩住姐姐,表示當然可以幫畫家解圍—— 可木精靈是撫著耳朵,不好意思地訕笑道:“哪裡哪裡,小朋友,畫家可不敢當。我是在校的美術生,出來跟老師寫生罷了。總之,感謝你們對藝術的獻身哦?我的名字是達塞拉·埃溫美爾卡,晨曦藝術學院美術分院的學生,很高興認識你們,朝晟來的小弟弟、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