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獵人(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550 字 2024-03-17

這還是賽爾頭一回見到油畫是如何來速寫的。他便安撫好雀躍的伊雯姐姐,安靜地當好模特。等達塞拉畫完他二人的肖像,他才扛著姐姐走過去觀賞。   隻見那是副深淺不一單色畫,由碳黑塗抹星空,點綴以摻雜耀黑,人物則是以象牙黑與墨黑交相刻畫,頗有些水墨的風采。   伊雯把一張小臉笑得紅撲撲的,由衷地鼓起掌來:“哇哇哇,好厲害,黑色也能這麼絢爛呀。”   “是啊,就像烏鴉的羽毛,是流光溢彩的黑呢…”見叔叔阿姨在別處閑逛、母親和老師在互喂零食,賽爾放心地點點頭,和達塞拉搭上話,“埃溫美爾卡先生,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朝晟人?”   對於今夜即興發揮的傑作,達塞拉也是相當滿意。他正忙著替畫作上層光油以防氧化,卻給少年的問題逗到歡笑:“啊呀,真讓我猜中啦?怎麼,不相信我是蒙的?”   伊雯吐起舌頭,不高興地埋怨道:“不相信、不相信,哪能蒙得這麼準嘛。”   “其實是因為我認識一名格威蘭的學長,他是很稀有的混血者哦——父親是沿海地區的金精靈,母親是生在格威蘭的博薩人。三年前,他的母親魂歸天國,他的父親便帶著愛人的骨灰移民格威蘭,在康曼城定居了。   他可是標準的格威蘭口音啊,說起話來是低聲細氣的,生怕語音響亮、有失紳士風度。你們的口音啊,跟他相差太遠,既然不是格威蘭的公民,肯定就是朝晟的旅客了——我活了五十來年,還從沒聽過有木精靈情願把國籍換成共治區或是博薩呢。   說來那位學長啊,跟我可是好朋友呢。不過去年,他跑到格威蘭進修了,灰都大學藝術學院的表演係,那可是格威蘭大明星的預培基地呀。臨行前,我們還舉辦了歡送會,祝他早日登上熒幕。   但到了灰都之後,他和同學的聯係全都斷了,電話、社交賬戶也突然注銷了,我們又沒有他父親的聯係方式,問不明白是出了哪些意外…   唉,格威蘭人裡可不缺卑劣猥瑣的好色之徒啊,他的相貌可是很俊俏,和朝晟大使有七分相似。在學院的時候就被留學生騷擾過,到了灰都那種泥潭,萬一…   抱歉抱歉,忘了你們還在,一時失言,說了些不該說的笑話。孩子們,方便透露你們的姓名嗎?剛好替我的畫作提名。日後,我要是當上小有名氣的藝術家,說不定你們還能在拍賣會上看到自己今天的肖像哦?”   “文德爾!文德爾!我是伊雯,他是賽爾——不不,賽瑞斯啦。”   搶答完畢,伊雯高興地爬下弟弟的肩膀,蹦蹦躂躂地找父母來欣賞她的肖像了。趁著姐姐走脫的閑暇,賽爾沉思片刻,掏出班布先生配給他的手機,湊到達塞拉的耳邊,小聲推薦道:   “埃溫美爾卡先生,你聽說過…前行之地嗎?”   在少年聖恩者營造的震撼之中,達塞拉注冊了前行之地的賬戶,提交了一則尋人委托。而賞金數目與賽爾預想相符——   晨曦的木精靈家底都蠻殷實的,能為他建設共治區的銀行卡助一份力。為了聯係上渺無音訊的學長,達塞拉出手就是等同於三十萬迪歐的巨款,還是用境外儲蓄卡支付,以威爾來結算。   達塞拉倒是自謙,說有心來晨曦鉆研油畫類的同學家境都不會貧寒。晨曦藝術學院裡,隻有表演係的學生之間有著較大的貧富差距,譬如他的那位學長。雖然學長家中不算清貧,但因為母親年老體衰、終日靠醫療儀器延命,導致學長日常生活還是比較拮據。   而達塞拉曾資助過學長多達兩年的學費開銷,可以說是他的死黨。因此,在失去學長的聯係後,哪怕同學們傳起流言蜚語,達塞拉也不願意相信學長會因為還不起人情便選擇逃避。   有生物學家說,木精靈的思維相比金精靈過於偏向感性。如果這位學者能聽見達塞拉的傾訴,便會因為推論得到驗證而露出欣慰的神情。   可現在聆聽傾訴的人卻是位懵懂的少年,他又豈能想通其中的門道。眼看家人的消息在網中躍動,他急忙打達塞拉的惆悵,像戰士般拍響胸膛,一本正經地宣誓道:   “請相信我,埃溫美爾卡先生,我肯定會找到你的戀人,把他——”   誰知,達塞拉麵色大變,幾乎是驚叫著捂住少年的嘴巴,等無人留意他們了方才開口,無比嚴肅地發出警告:   “噓!聖恩者!戀人不是用來形容友誼的詞匯!在瑟蘭,這樣的玩笑無論如何都開不得!”   少年被捂得喘不上氣,無奈地抓開他的手腕,壓低聲音回復道:“啊?不、不是戀人嗎?但埃溫美爾卡先生,我怎麼聽…”   “聖恩者,你是木精靈家庭收養的人類吧?你應該知道,帶著有色眼鏡審視木精靈是非常無禮的歧視…也罷,是我言重了,你先鬆開手,我的胳膊都被捏疼了——   呼,謝謝你,聖恩者。   聖恩者,請聽我說,我和學長是朋友也是至交,但絕不是戀愛中的情侶。請銘記我的忠告,別像那些打著留學的名頭來晨曦獵艷的格威蘭男女一樣調侃我們的容貌與取向,我們是最推崇自然的異性戀者。再者,我已經有未婚妻了,若是讓她聽到這樣的不敬之言,定要不顧我的勸阻來聲討你,哪怕你是孩子哦?”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與達塞拉大致交流一番後,賽爾才聽明白,取向是瑟蘭最嚴肅的話題。每年,都有好些格威蘭、邦聯以及博薩的留學生不分性別地騷擾學院內外的木精靈,毫無尊重可言,甚至還鬧出過留學生侵犯獨居老人的醜聞,惹得當地民眾自發活動,舉辦了好幾波抵製同性戀的抗議遊行。   簡單來說,拿同性開玩笑在瑟蘭是種絕對的禁忌,不少精靈都是字麵意義上的老古董,可不會像達塞拉這樣有耐心聽完少年的解釋或者道歉。   少年先是表示感謝,再鄭重地向委托人許下諾言,保證會盡快去康曼城尋找委托人的朋友——然後,他就被趕來的姐姐牽走,忙不跌陪家人探查晚餐地點去了。   達塞拉望著他的身影被人海淹沒,緩緩整理起手邊的顏料,卻見一位金精靈扶著眼鏡走來,搶在他之前欣賞他的速寫:   “完美的答卷,千篇一律是藝術家的禁條。他們都醉心於頭頂那死寂的夜景,反而忘了躍動在咫尺的生命。如果是百分製,我應該給你的創意打上九十五的高分。可惜學院不允許我們評分,那麼…我隻好勉為其難,給你評一個特等了。”   “教授,您過譽了,”達塞拉拿起畫筆,在畫布邊角題下兩位小模特的姓名,朝教授笑道,“感謝帝皇策劃的際遇,在黑夜裡讓祂的聖恩者送來光明。”   “聖恩者?”   “是啊,這位孩子——您瞧,肩扛姐姐的人類男孩,是如假包換的聖恩者哦?”   “原來如此——達塞拉,別拿我這種老頭子耍開心了,何況是聖恩者這麼嚴肅的話題。快去收拾帳篷吧,難得在權之木頂端露營,珍惜良機。”   見教授忙著去評析同學們的畫作,達塞拉隻能向著月牙自言自語,是七分猶疑、三分迷茫地說…   望聖恩者照耀的非是落日餘蹤,吾友。   遠走的賽爾沒有聽清楚那一聲緬懷,反是用手機讓委托人發些朋友的身份信息過來,從而讓他盡可能快地找到失聯者。然後,他撥通伊利亞·格林的電話,想給闊別多日的朋友一個驚喜,順帶問問伊利亞有沒有興趣半夜加餐,卻在運營商的長途提示音裡聽到令他詫異的回答——   伊利亞去了格威蘭。   現如今,伊利亞正待在初遇少年的海濱酒店,神情激越而聲音輕柔地告訴驚訝的朋友,她有些麻煩需要回格威蘭解決,叫賽爾莫要擔憂。   她還說,她要為賽爾準備一件禮物——至於悉心籌備的禮物有多麼的驚喜,要等到再見麵方能揭曉。   互道晚安後,潦草的國際長途在提示音中結束。見委托人尚未發來有用的身份信息,賽爾便舀起一勺椰凍喂到姐姐嘴邊,然後專心地品味其餘的果蔬,且聽聽穆法叔叔是如何分析廚師的手藝,學習新的素菜做法。   晨曦的餐館雖然消費水平偏高,其清淡的風格卻是美味獨到。珍貴的野生菌用來煲湯加鮮,上好的花蜜用來調味增香;漿果榨取的原漿甜美可口,時蔬調拌的涼茶酸爽開胃。   吃到晨曦的瑟蘭菜,賽爾才明白為何格威蘭人偏愛精靈的美食——清爽怡人、老幼鹹適的味道,哪有人會吃不慣呢?   不過,與經營在格威蘭的瑟蘭餐廳不同,晨曦餐館的菜單上提供著充足的肉食選項。從野兔到飛鳥,從馴鹿到棕熊,可以說是一應俱全。一部分野味是林海所不具有的,連伊雯都嚷嚷著要嘗嘗。可當一大盤馴鹿肉排端上桌,她僅僅切下兩刀肉條,便捂著肚皮眼巴巴地望著賽爾,求弟弟幫忙吃光剩飯。   在家長的調笑中,賽爾大口咀嚼著鹿肉,算是明白姐姐的艱難。因為馴鹿的肉質與豬羊不同,肌肉纖維過於緊實粗壯,哪怕精心烹飪依然是口感平庸。而且馴鹿有一股無法言喻的異味,即便廚師去凈鮮血、輔以烈酒香料,他那靈敏的味蕾仍然捕捉到輕微的腥臊。   他的疑惑,有身為廚師的穆法叔叔悉心解答。野味之所以難以控製腥臊,隻因為沒有做過閹割,受激素的影響,不僅肉質較差,腥臊味更是難以清除。   簡而言之,若非是廚藝優越,否則野味是遠不如精心養殖的牲畜好吃的。而要是一個廚師的技藝足以料理野味,那由他烹飪的精心養殖的禽畜隻會更加可口。   能從叔叔身上學來廚藝相關的知識,賽爾是頻頻點頭,把長達兩掌的鹿肉排卷進腹中。他正聽著姐姐揶揄他是大胃王,忽然感到手機在震動。一查看消息,隻見是委托人發來失聯者的照片和院校檔案,就借口去廁所方便,試圖啟動視界探明失聯者斐萊·奧洛羅的行蹤。   當他睜開眼,他的瞳孔裡盡是愕然。   第二次,這是視界第二次做無用功。他隻能看到混血者奧洛羅進入康曼城,甩過那頭金長卷發,用手指撫劃高傲的額頭,憑著英麗的相貌惹得路過的小女生投來心動的目光。   而在踏過灰都大學的石拱門後,混血者的身影倏地模糊在風沙中。與先前失去生母的蹤跡突兀不同,這是種能見而不能尋的模糊。仿佛有人卷起了沙塵暴來遮擋他的視界,以免他看清混血者的方位。   他再次嘗試,卻連混血者來到康曼城的畫麵都不能看清楚了。這一來,他確定是有人在運用本源的力量,將視界阻撓在真相之外。   他捧了些冷水打濕眼眶,長籲了一口氣,知道康曼城是非去不可。等走完聖城的路,他也該再訪格威蘭一遭。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拜托伊利亞幫忙留意奧洛羅的消息。   當然,前提是伊利亞要到灰都去。   今夜,文德爾一家住進了寬敞的民居。沒有想到,賽爾主動要求和姐姐住雙人間,把單人間留給普萊沙和艾麗莎,羞得兩人麵紅耳赤。見外甥這麼懂事,艾爾雅欣慰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毫不留情地把妹妹和預備妹夫推進單人間,問他和女兒是想添個弟弟還是妹妹最好。   伊雯當然想要弟弟,因為弟弟肯定是和賽爾一樣乖巧懂事的好孩子;賽爾是男女無論,隻要媽媽和老師順其自然就好。   等伊雯洗完澡,她又騎在賽爾肩頭,攛掇弟弟和她一齊偷看小阿姨和小老師是如何進行生命的大和諧。   賽爾隻能敲姐姐一個腦瓜,質問她是從哪裡學來這些壞伎倆的,她卻理直氣壯地搬出學校的生理課,叫弟弟老實賠罪認錯——教導生理常識的課程在小學就開始了,跳過小學直接讀中學的賽爾當然不會知道。   兩個孩子鬧歸鬧,總歸懂得輕重,不會去打攪大人們的私事。伊雯先看了會兒電視,又擺弄起弟弟的手機,玩了好長時間遊戲。而賽爾卻翻開床頭的雜誌,讀起晨曦的故事期刊。   期刊某頁的邊欄寫著一則童話。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大地的中央是富饒的沃土,常有東方的商旅耗費數年景光從那裡走過,來瑟蘭采購木精靈的霧紗和果種。   富饒的東方引起了統治者的興趣,金精靈派遣一位女使者前往東方。這位使者美麗而強大,她的金發耀眼,令女人們自慚形穢;她的容貌綺麗,令男人們甘心決鬥以討她一笑。   但東方卻是戰亂與天災之地。黑發黃膚的東方人無心品鑒她的美麗,反而當她是妖怪,要吃了她來度過災年。她的強大發揮了用處,她的鎧甲抵擋了刀槍,她的長劍把所有的敵人斬殺。   她終究落敗於一位強敵之手。   戰勝她的敵人保留她的性命,讓她追隨在左右,見證混亂的東土如何屈服在空前的力量之下。   等她愛上他,他又趕走她,將她放逐回故地,等待必將到來的征服。   賽爾讀得頭昏腦漲,正想合上書休息,卻被氣鼓鼓的伊雯撲倒在床——   原來伊雯玩膩了遊戲,胡亂打開一些軟件,好巧不巧看到了他和委托人的聊天記錄,厲聲責問他又要跑哪去撒野、是不是要和這種女人似的怪家夥約會。   他無奈地推開姐姐,疲憊地應付三兩句,在狐疑的注視中睡過去了。   如果他有心開啟視界、或是看一眼被姐姐讀過的短信,便會明白他的朋友已經答應他到灰都去探查線索。   伊利亞·格林正盯著手機屏幕,笑出一種慵懶且狂熱的沉醉,好似白日裡對主人愛答不理的貓兒在午夜偷偷爬上床、踩著主人的肚皮咕嚕嚕地叫,用大大的眼睛緊盯主人的睡顏不放,以至於在漆黑中映射出野性的愉悅,親昵到有些令人驚悚。   可惜少年的視界沒有落在她的身上,自然不能像被貓兒踩醒的主人一樣察覺異常。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若是賽爾看見伊利亞抱著枕頭在床上翻滾的模樣,想必會嚇得汗流浹背。隻因那臉頰上的紅暈溫度駭人,仿佛隨時會燃成烈火又聚成一頭野獸,撲過來將他裹入其中再吃乾抹凈似的可怕。   “文德爾,還是這麼善良呢…”在入眠時分,伊利亞幸福地摟著枕頭,綠眸裡是溢於言表的幸福,“對誰都好心好意的文德爾,真是叫人可愛又嫉妒…生氣又喜歡呢。”   當晨光襲來,伊利亞且做梳洗,又戴好一副太陽鏡,欣欣然出了門去。   她喚了輛出租車,抵達帝皇使者構造的血肉之塔附近。血肉之塔雖然被圍墻隔絕,卻有好事者在公路旁搭了免費的觀景望遠鏡,供慕名而來的遊人欣賞那些堆疊在肉塔上的政商精英,以求提升周圍商戶的營收水準。   其餘暫且不論,光是帝皇使者親自創造的奇觀,就使遊人絡繹不絕。即便血肉之塔血腥到有些倒人胃口,還是不乏商戶推出相關的紀念品。   伊利亞相中一家最生意火熱的玩具店,叫司機暫且等候,她自己則進店參觀。剛入店門,她的注意力就被展櫃上的雕像吸引過去——那是一座卡通風格的軟膠玩具塔,塔上的幾張大臉做得跟小醜的麵具般滑稽可笑,完美地隱沒了畸形的恐怖,成為店內的熱銷產品,連嚇丟魂的孩子都吵著要買一件好回家玩耍。   她拿起一盒未拆封的軟膠塔,貼在鼻頭輕輕磨蹭了幾下,滿意地去櫃臺結了賬。然後,她重新坐上出租車,讓司機送她去一個難忘的地方——   戴蒙德酒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