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保護孩子心理健康的原因,文德爾家的大人們決定縮短在聖城的旅程,等參觀完聖環殿就回到朝晟去。 但賽爾卻有著不同的安排。他趁著吃早餐的時間把普萊沙老師從母親那裡借來,詳細地向他描述了處刑場裡的場景,請教他一個問題… 帝皇使者的處置,到底算得上妥善嗎? 普萊沙能說什麼呢?麵對身高已經趕上自己,心智卻依然如孩童般簡單的學生兼未來的兒子,他不好直言成人世界的殘酷,唯有用孩子們能接受的童話來勸解他… 有一個厭惡犯罪的國王熱衷於抽出利劍,親自處死他所見到的違法者。有智者勸諫他,說這樣殘酷的行為會讓人民恐懼他並逃出他的王國。當所有的人民都逃跑後,他這個國王又該去統治什麼呢?一方無人的荒土嗎? 國王恍然大悟,虛心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並宣布從今往後再不當街處死犯人。百姓們如釋重負,夾道歡慶國王的仁慈。 等到老國王辭世,年輕的王子登上了王座。 新國王發現百姓們道德敗壞、大臣們驕奢成風,急得焦頭爛額。他廣布告示,力求找出一位能想出應對措施的智者,更不惜重金答謝。於是有智者到王宮拜見他,說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常手握佩劍當街處死不法之徒。人民對老國王又懼又敬,才使得王國法治清明。如果他想要整頓王國的風氣,就要學習他的父親,通過嚴刑峻法來矯正人們的品德與行徑。 國王茅塞頓開,帶著忠心於他的衛士走上街道,根據百姓間的傳言去抓捕頑劣的無賴與貪婪的大臣、緝拿無恥的蕩婦和通奸的情夫,將這些人吊死在集市的入口。他既得到了贊賞,又收獲了敬畏,不出幾年就恢復了社會應有的風氣,讓王國欣欣向榮。 等他去世後,他的兒子登基為王。 新國王巡視繼承來的國家,卻發現大街上的人們都把手縮在袖子裡,非必要情況都不肯露出雙手。一位商人掉了一枚銀幣,路人們既沒有提醒商人也沒有去爭搶,而是紛紛避開,仿佛那枚銀幣攜帶著詛咒的噩運。他好奇人們為何會如此拘束,便以國王的權力命令一位乞討者解答他的疑難。 乞討者說,老國王的規矩太過嚴厲。人們若是去撿銀幣,則會因為貪昧之罪服刑;人們若是提醒商人,無法索要獎勵不說,萬一被商人攀咬是小毛賊,反而百口莫辯。無論人們怎麼對待那枚銀幣,最好的結果都是得不到任何回饋的冷漠,最壞的結果則是鋃鐺入獄。既然不清楚結果如何,人們便選擇了最為慎重的方案,把兩手插進袖子裡,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盡量避免招惹麻煩。 他若有所悟。待回到王宮,他便著手修改老國王製定的法律,放寬了刑罰的度量範圍,采取寬厚仁慈的政策撫慰百姓。這麼一來,他的臣民們可算從法律的重壓下解脫,不必再戰戰兢兢地袖手度日,整個王國的風氣亦是煥然一新。 當他病逝後,他的兒子坐上了他的王位。 時值饑荒之年,這位新國王駕臨大臣的家中參觀,卻見大臣的家仆用鮮美的葡萄釀造酒水,大臣的廚師用五隻羊羔的後腿肉拚出一盤菜。他沒有責罪大臣,轉而巡視子民的家園,隻見富人們寧肯把糧食放到發酵也不肯折價賣給窮人,窮人們餓急了便去哄搶偷盜,甚至公然沖擊衛兵。 他頭痛欲裂,實難冥想出治國之法,隻好廣邀智者來出謀劃策。在跪拜以表敬意後,智者說出了讓他啞口無言的方略…… 不需要普萊沙講述,賽爾已經先行搶答——智者的方略,自然是讓國王學習他的祖父,用嚴厲的刑罰治理國家。 老師搭著少年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聖城的中心,也就是稍後他們將要去參觀的聖環殿,用耐心去開導他的困惑。 老師告訴少年,事物的發展有一個演化的過程,即便是法律也要遵守這一規律。帝皇使者是睿智的人,他的做法自然有其道理。或許他的思維有些守舊,沒能跟上社會發展的變化,但時代的洪流不可抗,總有一天,他會覺察到舊的法律不再適應新的時代,並根據現實情況製定新的規則,從而改變法律與社會脫節的現狀。 聽完老師的教導,少年就像故事裡的國王那樣開了竅,頓時明悟了南共治區的癥結所在。謝過老師的教誨後,他趕忙跟著老師回到早餐店,吞完發涼的烤肉卷餅,然後哄著吃圓腮幫子的伊雯姐姐走路去聖環殿參觀,免得消不了食肚子疼。 中洲人有句諺語,是說人走得越快,就離故鄉越遠,離聖環殿越近。 那漆黑的半圓環建築橫跨整座廣場,直徑長達三千米,其間雕刻的金紋繁雜而不失和諧,猶如直照人心的烈陽,令目視者為之失色。遠望而去,亦能從中看到心悸的炙熱,好比膽怯的食草動物聽聞獵食者的咆哮,受天敵的血脈壓製,被刻在基因裡的恐懼所支配,想要逃跑卻不可挪動分毫。 對死亡的恐懼與對力量的敬畏相結合,誕生的正是神聖的威壓。縱然再狡猾、再毒辣、心理素質再強的犯罪者,隻要籠罩在這股威壓之內,必會雙膝發軟,如朝聖者一般匍匐在黑晶石似的聖環廣場上,於痛哭流涕中承認所犯的一切罪過,不求受害者寬宥,但求使者原諒。 而使者的處刑場無時無刻不拷問著他們的靈魂—— 懺悔有用嗎?懺悔並不能減輕他們的罪責,懺悔隻能替他們謀取一個不那麼痛苦的死法。 業因如此,匍匐在廣場上的沒有犯罪者,都是祈求使者降下雨露的信徒。他們希望使者治愈他們的疾病,他們希望使者復活他們的至親,他們希望使者挽救他們的財產,他們希望使者凈化他們的心靈。這些聚在一起的信徒比廣場的晶石地更顯黑暗,烏壓壓的像是蟻群,與遊蕩在廣場邊緣的觀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文德爾一家不敢太過逼近,隻遠遠地聆聽信徒們的低語。那些信徒中,一位手捧異物的母親最是惹人注意。她托舉著一條黑黝黝的乾塊,瘋瘋癲癲地張合嘴皮,不知是在嚼些什麼閑話。賽爾憑借著聖恩者的超凡視力好生端詳了幾分鐘,才從兩處空洞裡瞧出乾塊的原形—— 是屍體,是一具乾枯的屍體,是一具風乾如熏肉的屍體,也是一具孩童的屍體。 這位母親好似被惡魔奪走了魂魄,一味地托舉著孩子的乾屍,念誦著使者的偉名。她請求使者再給予一回憐憫,把真正的孩子還回她的懷抱裡。 是啊,不會流淚、不會哭泣的屍體怎麼會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該是戰勝了病魔的勇士,活潑而富有動力,而非終日沉默的怪胎,不曉得撒嬌不曉得學習,連被高高舉起也發不出聲音。 少年鬆開姐姐的手,告訴母親自己想去廁所方便,實則直奔聖環殿的入口,憑借聖恩者的身份得到衛兵的許可,在通報完畢後登入升天的平臺,無視了人們的驚訝敲開了那扇最壓抑的門。 門背後是發音標準的梁語,那老邁而不倦怠的音色,正是使者的嗓音: “小武,你來啦?多日不見,爺爺想你嘍。” 少年推開門,隻見無秋正靠窗而坐。他一邊俯瞰匍匐在地的信徒,一邊飲用熱茶,好不悠閑自在。他似乎聽不到人們的哀求,又或者… 他不在乎人們的想法。 再見和藹的無秋爺爺,小武是別扭又不安,好半天才開始問好。無秋也不怪罪他,反而問他此行是來說哪些話。他沉思片刻,先是把老師講給他的故事轉告給爺爺,再乖巧地坐到一旁,等候爺爺發表見解或感想。 聽完他的故事,無秋放下茶杯,背朝窗戶遮住了沉沒的陽光,懶洋洋地說道: “小武,沒有結尾的故事算不得新奇,尤其是這類想寫成一個圈兒來騙讀者的,實在太俗套。來,聽爺爺編兩嘴,替這群沒頭腦的國王思量思量。 咱們說,聽了這聰明人的妙招後,當國王的頭腦一熱,拔出劍來就砍了他,還罵這種聰明人都是靠一套說辭給老祖宗挖坑、好來蒙混領賞的王八蛋。跟著呢,國王讓衛士們跟著他去大臣家裡,先把有錢買葡萄釀酒的官殺了個精光,再把不肯低價賣糧的商人富戶砍成無頭蒼蠅,最後殺一批餓瘋的人,叫他們速速來領救濟糧,別再打砸偷搶。 敢偷藏救濟糧的,國王就殺他全家;敢趁機哄抬糧價的,國王就殺他全家;敢批評國王行事暴戾的,國王就殺他全家;敢吹捧國王英明神武的,國王照樣殺他全家。人們被國王嚇怕了,試著向國外跑,可國王一個都不放過,敢跑的人統統都殺。 最後連國王的親衛都看不過去了,想要替老百姓說幾句好話,但國王哪肯慣著他們,仍舊痛快是一刀殺。 忍不了壓迫的人團結起來反抗國王,還是被殺了。在殺光這些反對自己的人以後,國王忽地發現,再沒有人在他耳邊嘮叨了。現在,國王說什麼人們就做什麼,國王做什麼人們都說好。他的王國不再動蕩,安穩地像是掛在天上的月牙,誰的手也摸不著。” 少年聽得是目瞪口呆。足半晌,他才甩醒了發蒙的腦袋,謹慎又謹慎地說:“爺爺,這會不會有些太偏激了?” “小武啊,你還是沒明白爺爺的意思。爺爺是想告訴你,人這種東西就是賤,隻要你拳頭夠大心夠狠,敢把屠刀揮到他們的頭上,殺得他們搖尾巴學狗叫,那麼,就算你乾過的事喪盡天良,他們都會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保不齊還要跪在地上高呼一聲萬歲,誇你是神明,吹你是在積德行善呢。” “爺爺,這分明是你…” “是我不對?是爺爺不對嗎?”笑嗬嗬的無秋打斷了少年的反駁。他那笑容極盡慈祥,連掛在鼻梁上的傷疤都是那樣的和藹可親,“你說,是爺爺做錯了嗎?不會吧?爺爺我怎麼會是一個暴戾乖張的人呢?你說是吧?” 少年無言以對。 無秋貌似很滿意他的態度。眾所周知,沉默是曖昧,曖昧則是偏袒,偏袒更是包庇,想來沒有人敢忤逆他,恐怕是受過他照顧的孩子亦無那等膽量。 但下一秒,少年的頂撞擲地有聲,似一記耳光扇在他的臉上: “不,爺爺,你錯了,大錯特錯。沒人有權左右他人的思想,哪怕是爺爺你也一樣。” 無秋站起身一步步走來。他往下瞥著柔順的少年,見那雙眼睛閃亮如故,色彩依舊是難言的倔強。他抬起手摸上少年的頭顱,既像是在估計小家夥長高了多少,又像是在盤算該施展何種懲罰。 他突然哈哈大笑,童心未泯般舉起少年淩空飛轉,像個疼愛孫兒的老人家似的興致高昂。接著,他放下滿頭霧水的少年,用花白的眉毛蹭蹭少年的額頭,滿懷歉意地感嘆道: “小武,原諒我吧,爺爺對不起你啊。去吧,繼續去聖城逛吧,不管是去藏書館還是去醫院,都沒人敢刁難你。不論你想問什麼、你想找什麼,他們都樂意幫忙。 去吧,小武,這是爺爺對你的補償,也是他們的冀望。去吧,去吧…去多陪你愛的人尋開心吧。” 當關門的吱呀聲遮蔽了餘音,偌大的房間內又隻剩他一個人被仰望。他回到窗邊俯視廣場上的人群,當他的視線掠過那位神智不清的母親時,他抱肘輕嘲: “人啊,哪怕事實擺在眼前,也愛給自己留下一線希望,就算明知是假的也好,也甘願受騙,不為別的,隻為心裡能好過些罷了。 他們都說我是無所不能的神,以為我能逆轉生死,殊不知連我自個兒也不清楚,被我殺了又弄活過來的人孰真孰假… 愛信不信,由著他們去吧。難不成還要怨到我頭上,怨我生了副狼心狗肺?哈哈哈…” 老人的自嘲,少年已經聽不到了。他在家人的催促中趕回集合地,乘車去往聖城的藏書館。等參觀完藏書館,他是該與家人辭別,趁早調查生母出現在聖城的謎團,繼而直飛康曼城去完成委托了。 待宏偉的藏書館浮現在眼前時,他不由把村裡的圖書館拿來與之比較。可與這座古老莊嚴的廣闊建築相比,綠鬆村的小圖書館就如同白芝麻落在大冬瓜的藤蔓下,一眼就能瞧出規格相差多大。 走入其內,便能看到聖城藏書館的書客何其之多。上到戴著老花鏡的爺爺奶奶、下到個頭不過大人腰學齡前兒童都坐在各自的位置閱覽書籍。樣貌非是中洲人的遊客則沿著指示牌往高處走,找尋一些在本國見識不到的孤本珍冊。 伊雯嚷嚷著要讀故事書和畫冊,艾爾雅和穆法拗不過她,就陪她去找中洲人的兒童讀物去了。賽爾則放著母親與老師享受二人時光,自己一個人跑去別的閱覽區挑選感興趣的書架。 冥冥之中,他的腳步邁向藏書館的深處,慢慢引著他來到收藏瑟蘭典籍的區域。這裡的讀者多是金精靈,不是忙著翻閱書籍,就是踩著書梯環顧書架,聽不見一絲叨擾別人的雜音。 這麼一來,少年也管好嘴巴,近乎是躡手躡腳地穿梭在書架間的過道上。約摸半小時後,他在最角落的書架前停下步伐,踩著書梯摸向放在最高層的圖書,花了許久才看懂封皮上的文字。 這是與瑟蘭歷史有關的古書,因采用獨特的藝術字體而難於辨認。他找到座位翻開書,半蒙半猜地解讀書中的內容。 這本書描繪的是蓋裡耶家族的崛起史,且提及了精靈先祖的秘聞。著書者稱,蓋裡耶家族並不是因史學界公認的教派傳播而興起,其興盛的真正原因在於誕生了一位前所未有的聖恩者。這名聖恩者覺醒於帝國時代之前,還未受帝皇恩典便擁有著縱橫大地的力量。在以女性的身份成為蓋裡耶家族的家主,她曾是討伐惡魔的先鋒隊的一員悍將,亦是唯一從煉獄歸來的生還者。 帝皇降世後,封蓋裡耶家族為統率瑟蘭的王,而她則被精靈們推舉為新時代的引領者,更被冠以先祖之名,成為坐鎮晨曦的不二強者。 她的聲威之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強到令她千年未逢人挑戰。但她與另外三位繼承者有所不同,她不僅缺乏治理封國興趣,更是把王冠扔給後代承戴。 她終日漂泊大地,雖足跡遠至北海西海,卻自言絕不遊歷東方。據著書者在蓋裡耶家族的朋友所稱,先祖曾告誡後代,假如有一日她踏向死亡,後代們應該將她的棺槨豎直而葬,讓她的屍首背對東方。 先祖的子孫後代猜測,她是與梁國的繼承者有著血海深仇,因而才會立下如此遺囑,但著書者卻不能茍同。 身為求實務實的史學家,著書者曾親自去往梁國的都城,見證了梁國繼承者更新換代的曠世決戰。從梁國學者的口中,他得知梁國的繼承者是變動頻繁的高危職業—— 被梁人稱作“禦天士”的聖恩者對繼承者的寶座有著狂熱的渴望,寧死也要挑戰那位稱霸天下的君王,可以說是前仆後繼,永無消停可言。 這麼一個不知換了多少人擔任的繼承者,豈能招來先祖的厭惡?其間的隱情,怕是要如無頭懸案般隱入歷史的長河,永無揭露之日了。 讀完這本書後,少年試著調動視界查探先祖的往事。可在他的視界深入晨曦城之後,卻沒有從權之木的底部瞧見他想要的真相。 與之相反,空蕩蕩的地底世界再無先祖的蹤跡。那理應懸浮著的金精靈不見了蹤影,如無光的黑暗般無跡可尋。倒是守衛她的研究者疲於奔波,正跟一些將軍、貴族與政客打扮的精靈與人類解釋些毫無道理可言的事實… 名為先祖的繼承者,大概從沉眠中蘇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