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交易(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661 字 2024-03-17

巴爾托不得不承認,老懷特的別墅裝潢已然不輸以拜金為主題的電視劇裡的私人宮殿。換句話說,就是用千奇百怪的藝術品與畫作填充墻紙,拿黃金和琥珀點綴家具,采買風格顯目的奢侈品補齊空缺。   在去往書房以前,他高舉雙手,老實地配合搜身,繼而向老懷特的保鏢會心一笑。兩年前,這群人的職位有三分之一歸他管理,他也算是跟這群人混得比較熟。他隻需要抓抖手巾袋的邊沿,想討好他的保鏢便會爭先恐後地請他做客,邀他去最好的酒店享用美食與按摩女郎的服務。   而今天,保鏢們的眼眶裡全是不屑的蔑視、哦,還有同情的可憐。看他們那熟練到成為習慣的搜身動作,以及搜身結束後仍舊嚴陣以待的站姿,巴爾托就清楚,這兩年來鉆進書房的人怕是都成了枉死鬼。   門後的書櫃像是層層屏風,必須彎繞而過方能見到主人的真麵目。巴爾托抬起頭,望著天花板走出這座迷宮,不等迷宮後的外祖父開口便拉過椅子坐下,說:   “老板,別來無恙?”   老懷特的麵貌依舊近似惡狼。那一道道皺紋裡爬滿了陰鷙,那藏在短胡子下的嘴唇更是狠毒。見任務失敗而叛逃的外孫竟有膽量回來,還擺出副無所畏懼的神情麵對自己,他那張嘴裡的狠毒仿佛凝聚成毒釘,通過射釘槍般的舌頭刺入外孫的靈魂中:   “巴爾托,你請罪就是這種態度?”   “那不然呢?要我跪在地上先喊聲禮贊帝皇,再抹著鼻涕跟眼淚撲向您,一口一個親愛的外祖父,順帶刮自己耳光抽腫了這張臉,抱著您的腿請您寬恕?別人不知底,可我清楚,犯在您手裡,就是把舌頭甩成風扇也求不了情啊。”   “不試試,怎麼知道?”   “既然如此,仁慈的外祖父,我說我是由於不可控力才把最好的夥計們折在了溫亞德,而我本人受帝皇護佑,幸運地逃過一劫,隻因風聲太緊才不敢在國內逗留,不得不跑去共治區避禍,您信嗎?”   老懷特僅是按響桌鈴,保鏢們立即從壁櫥後的暗門裡沖出來,聽這位脾氣不善的老板下達命令。   而老懷特的命令極其簡明。他不耐煩地說:   “巴爾托,謊言與狡辯的代價永遠是死刑。”   保鏢們按住巴爾托的肩膀,準備押這位錯失所有生機的蠢蛋去天國覲見帝皇。但巴爾托卻打起哈欠,撥開了保鏢們的手,自行起立,說:   “我還有權爭辯嗎?這裡是您的王國,您是伏韋侖的無冕之王,但凡您能開開心心長命富貴,所有人的生死全順您的意也無妨。您看,您現在多威風,料理我都不需要請大家夥議論罪名,連戲都懶得演了。   您告訴我,我那些坐莊的長輩們都藏到哪去了?總不能是主動銷聲匿跡,把打理家族的義務原封歸還了吧?”   “巴爾托,你明白我不喜歡聽人囉嗦——就和窗邊的喜鵲一樣討人嫌。”   老懷特的意思,幾位保鏢自然是心領神會。他們正要把各自的拳頭甩向巴爾托,卻在一陣冰涼的刺痛中下意識地後退。他們伸手去掏懷裡的槍,可手剛觸向胸膛,摩擦的痛楚便提醒他們低頭,從而使他們看清腕部的創口是何其駭人——   他們的手利落地消失了,留下得隻有手腕處那到平滑到完美的切口。那骨髓的光澤,可謂比切割機修整的火腿更誘人垂涎。   用不著保鏢們驚呼,老懷特的臉色已經難堪到了極致。可他的怒火反而褪去幾分,他的語氣也和善了不少:   “巴爾托,有本事了?傍上聖恩者的大腿,找我來示威了?你們幾個,別哭鼻子了,丟人現眼。撿起你們的手去醫院接上,趁它們還沒壞死吧。”   分明走光了閑人,書房裡的氛圍卻愈顯凝重。老懷特貓著腰撐在桌上,是左顧右盼,和老頑童一般尋找起聖恩者的蹤跡。巴爾托是修整衣領,任由他拖延時間,等他坐回原位才開口:   “行啦,老板,別望了,中洲來的聖恩者警惕心過盛,你望遍這座屋子他們也不會現身。除非…您能說動護著諾克的貴人替您解圍。但我想,人家沒必要對一個陌生的老頭子上心,抽調看護諾克的人手來幫您,尤其是在諾特倒了次血黴以後,對吧?”   “你的門路很廣啊,巴爾托。不,我應該問——中洲人都是這麼神通廣大,連王庭的消息也打聽得到?”   “那可不,我的中洲朋友本領何止超群,完全是令人嘆為觀止。否則,我又怎麼敢孤身回鄉探親,替病危的親人問診探病呢?”   “病危?巴爾托,玩笑話別太過,哪怕有聖恩者跟在你身旁,我也——”   “您也有辦法逃脫嘛。再怎麼說,我的老板也是伏韋侖如今第一等的權貴,備些聖巖防身也是合情合理的呀,是吧?”   “行了,巴爾托,你可不要說千裡迢迢地趕回家就為了在我跟前炫耀?再顯擺你的臭口氣,我可要閉門送客了。”   “外祖父啊,外祖父,遇見高您一籌的人時,您老是這麼好脾氣。看在中洲朋友的麵子上,我就長話短說吧。我特意跑來找您,自然是想同您做生意。”   “做生意?和氣生財的道理都不懂,你還想做生意?真是丟盡了我的臉。”   “唉,先動手的可是您啊——”說著,巴爾托走到老懷特的身前,對視那雙幽冥般的眼睛,慢悠悠地咬出了幾句真話,“像您這麼兇相畢露的人往往有著最軟弱的內裡,好比是灌滿水的皮球,一戳就爆,死無全屍啊。”   老懷特的指節勾成了鷹爪,幾乎要摳穿珍貴嗯紅木書桌:   “說吧,你又在打哪些鬼主意?”   “還記得林博士嗎?您曾經最害怕、最討厭最厭惡的林博士,其實算是個好心人。他還忠告過我,叮囑我對您這樣舔血為生的人來說,血親是隨時可以拋棄的利用品。而今,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對諾克而言,您這位老不死的祖父,也是能夠拋棄的血親呢?”   “如果你是來挑撥離間的,那就滾吧,巴爾托。”   “外祖父呦,我是在勸您留條後路啊。學賭徒把寶押在一桌並非明智之舉,再不濟也得策劃備選方案保命,最次也得多攢些存款養老,對吧?而您看,我剛從共治區回來,我向您保證那地方近來很亂,而越亂的地方越有商機,越有商機的地方越能攫取金銀,給您的小金庫再添一筆巨款啊。”   “巴爾托,你真當我聽不明白?你不過是想拿我的錢給你自己當啟動資金吧?”   “有這方麵的因素,但您畢竟是我的外祖父,我怎麼也不會虧待了您啊?您看這樣好不好,先拋棄成見,聽我幫您分析分析?”   “說。”   “在我們南邊的鄰居家裡,我們格威蘭人有先天的膚色優勢,刮油水什麼的都是輕而易舉。近來,北共治區的局勢不甚明朗,動亂的態勢愈演愈烈。   單說珀伽的黑市吧,藥品、蔬菜與乾糧罐頭的價格持續走高,市民們還忙著搶購。就算黑市商品溢價高出超市標價五十倍,他們也不敢討價還價,因為超市裡十天見不到人來補貨,黑市的商人脾氣又大,容不得他們廢話,總擺出一張愛買不買的臭臉叫他們自行權衡。   您想想,要是您不計前嫌,接受我的誠意,與我的朋友合作,把伏韋侖周邊的物資先送到高琴科索山下,再翻過邊境線送去珀伽,豈不是一本萬利?”   “說得輕巧,你能跟我保證他們有本事瞞過邊境衛隊?你能跟我保證他們有資本壓住地頭蛇?你能跟我保證他們有能耐開拓銷路,霸占北共治區的市場?我猜,就是你嘴裡一個小小的珀伽,他們也擺不平吧?”   “外祖父,這倒是你的眼界狹隘了。中洲人的社會雖與格威蘭大有不同,但基底的運作邏輯還是相通的。他們的市政廳借著地痞流氓的手,變著花樣為自己謀利,早就喪失了公信力。您可別推脫說不不明就裡啊?懷特家族是怎麼爬到如今這個地位的,沒有人比您更清楚了吧?”   “照你的說法,他們的官員就是當地的幫派大拿,哪能放縱你們割開他們的錢袋子,偷走歸屬他們的市場?”   “親愛的外祖父,妙手正在於此。因為我的朋友不屑於偷,而是執槍攔路,非搶不可。中洲人的老爺們手裡隻有錢,沒有警衛軍隊,他們要是敢拿著槍炮自衛,沒等我的朋友們動手,王庭的駐軍就巴不得搶先宰了他們,把他們的肥油吮個乾凈。   我想這個道理您不會不明白。小時候,您跟我講過,拿槍進山林的獵戶不怕野豬狼群,獨獨擔心前頭探路的獵犬起了反心。自家養的狗要是調過頭咬自己一口,那滋味比被野豬拱了屁股還難受,沒錯吧?”   老懷特捋起精乾的胡須,笑容意味難測:“你就篤定我敢相信你?”   “您別跟我幽默了。聽黑幫頭領談信譽,還不如聽妓女談貞烈去。有錢賺,大家是朋友;沒錢分,拍手散夥。您總不能跟錢過不去吧?”   “那取決於他們的誠意。”   “您看看我就明白了,中洲人出手都很大方,絕不會虧待您。”   “說說你們的打算。”   “趁著銀行沒有停兌,幫我們把迪歐兌成威爾。就按賭場洗錢的抽成,十分之三?您如果不滿意,十分之四也在我們的接受範圍內。當然,和共治區的黑市相比,這些錢不過是毛毛雨,舍不舍得取決於您——   您要考量我們的誠意,我們自然也得測試您的赤心。”   老懷特起身踱步,逐漸舒展開麵上的皺紋,而後笑著拍響巴爾托的肩膀,再用最熱切的擁抱作為回應:   “好小子,你不再是貪財好色的小鬼頭了,真給我長出息啊。”   巴爾托是拍著他的脊背,擲地有聲地還以顏色:“彼此彼此,您不是也放低了身段,隻把虛偽的排場扔給別人看,再不用來恐嚇家人了嗎?老爺子?”   老懷特先是暢笑幾聲,繼而鼓掌喚來管事的仆役,吩咐他們快些操辦宴席,替自己這位凱旋而歸的好外孫接風洗塵。   在伏韋侖的宴席中,牛羊是必不可缺的主菜。而被伏韋侖人視為上品的牛羊,分別是穀稻飼養的肥牛與草灘地放養的小綿羊。   一頭肥牛身上最珍貴的部位,往往是裡脊與肩頸。穀稻喂養出的油脂均勻地分布其間,構成了大理石般的紋路。在剔除多餘的脂肪後,將之切割為標致的肉塊,經由低溫慢煮後,用迷迭香與大蒜煎炒黃油,再輔以伏韋侖獨有的香料淋脆肉塊的表皮,再搭配吸過油的薯條與炸土豆,便能製備出由蛋白質、脂肪與澱粉構成的盛宴。   綿羊的處理則要簡單許多,無非是以蜂蜜炮製羊皮,用地爐燜烤為皮脆肉嫩的焦糖色美味。興許是受南邊的中洲人所影響,伏韋侖人也酷愛香嫩的羊肝。他們把羊肝列為優於羊肉的頭等佳肴,與牛肝共陳一盤。羊肝綿密如果凍,牛肝粉麵似芋泥,當這兩種相近而不相同的肝香交錯入口,滿意的不僅是鞠躬告退的廚師,更是大飽口福的食客。   將刀叉拿起又扔掉後,胡特·唐卡拉拿起了品湯用的調羹,把餐碟裡的肝臟一塊塊舀上舌尖。見桌對麵的格林小姐並未對自己的吃相抱有成見,他便放心地運用祈信之力,把嘴巴變成了像皮球,包起食物細細擠碎,從而充分地品嘗美妙的滋味。   伊利亞捏起銀叉,小口輕咬多汁的牛肉。她明明是在嚙咬著用餐,卻如以舌梳毛的黑貓般優雅專注。她依次品鑒了酒樓裡的招牌菜,用肯定的眼神給予了廚師高度的評價,然後把滿桌佳肴推給唐卡拉先生,請之悉數刮光,切莫浪費。   她不說,胡特也不會客氣。好容易吃一頓美餐又不用掏錢,受氣受累的聖恩者豈能不多報復報復她的錢包?   胡特還真就充分發揮了祈信之力的妙用。他將胃部的彈性擴張到極致,愣是把肚子塞成了啤酒桶,裝完了餐桌上所有能吃的東西。看他那神情,好似唯有拉開嘴巴用嘴包住整張餐桌,先仰抬脖子吞掉碗碟,再呸出無法消化的餐具,他才能收獲飽腹的快樂。   勝過餓死鬼的吃相,終究還是讓伊利亞扶額失笑:   “唐卡拉先生,大可不必這麼著急。瞧,這裡沒有人與你爭食,今日的膳食是你應得的獎勵。”   “我隻是不懂,格林小姐——千辛萬苦逮住的人,乾什麼平白無故地放回去?”   胡特說的人,不是諾克·懷特還會是誰?他冒著生命危險才抓來的公主情夫,還沒審訊出個所以然,便被伊利亞以上級的命令為由放了回去。他就是氣得牙癢癢,也得乖乖地揍暈諾克,把這家夥在安全的地方扔下車。若要他自評的話,他想罵自己是個聽命跑腿的蠢蛋,與其再被黑水折磨,不如往高速路上一躺,等大卡車送他去天國享福算了。   “有時候,放敵人回去一次,比俘虜他千萬次更有價值。”   “啊?您不是說笑吧?難道我還得再請他來做回客?真要那樣,您不如賞我個痛快。就當是您心善,見不得人受苦,您行行好,讓我歇息歇息吧。”   “歇息?活在世上的人哪有不受累的呢?何況死後的世界有的是時間歇息。人生在世,可別貪圖安逸、受了怠惰的勾引,唐卡拉先生。”   胡特把嘴一歪,連連陪笑,直誇她說的對,人死後有的是時間歇息,活著的時候還是多努力努力,盡早為抓捕無名氏獻出一份力——   待無名氏落網,再休息也不遲。   “您替無名氏辦過多少事?唐卡拉先生?”   “呃…我真的很樂意回答你的問題,格林小姐。但您請體諒,我…”   “他是何等巔峰的聖恩者?第三?第四?還是第五?”   “無可奉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無可奉告…”   “總之勝過我,對嗎?不僅如此,他還禦下有度,對待您這類受情勢所迫而歸順的敵人,亦是萬分信任呢。”   “沒有的事,我…”   伊利亞挽起一頭金絲,解散了精靈式的環辮,打起了搭在單肩的結:“他是個相當傲慢的人啊,唐卡拉先生。帝皇使者究竟是不曾察覺他,還是任他表演小醜的把戲?又或者說,他其實是前行之地的一員,始終向偉大的使者效忠吧?”   胡特既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那前後蠕動的嘴唇是在出賣他的心跡,還是在掩藏無名氏的真身?   伊利亞一吻高腳杯,稍啄了些美酒入喉,悠悠地補充道:“他總不能是朝晟人吧?唐卡拉先生。”   “抱歉,我當真是無可奉告。”   下一秒,焦灼的空氣成功被手機鈴聲降溫。胡特從未覺得黑水的提示音是此等絕妙的天籟。他虔誠地向帝皇祈求,希望解圍的鈴聲能多來些,他真的不願再被表麵溫雅、實則咄咄逼人的家夥折磨了。   “唐卡拉先生,有好消息,黑水替我們安排了新的任務。”   “饒了我吧,我還沒吃飽飯呢,你看,肚皮空空——”   “懷特家族似乎迎來了一位從共治區前來的客人,我們應該留意他們的動向。”   “遵命,”言談間,疲憊占據了胡特的瞳孔。他的聲音透著悲哀的無力,“馬上照辦。”   可伊利亞的聲音,卻如一顆醒木釘般敲入他的心:   “安心歇息吧,唐卡拉先生,這次換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