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尊重(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565 字 2024-03-17

在伏韋侖唯一一家有資格招待貴賓的酒店裡,諾克·懷特正嘗試著與站崗的保鏢溝通,從而爭取外出清爽的機會。但保鏢們不僅拒絕了他的提議,更麵無表情地幫他鎖好門,還告訴他想散心就盡早回康曼城,如果他非要在這裡閑逛,提高大家的工作難度事小,丟了他的性命事大。   保鏢們說的不錯,聖恩者的襲擊證明了伏韋侖並不安生,而襲擊者主動將諾克釋放這一行為更是充斥著挑釁的意味。對方似是在提醒他們處於何等危機四伏的環境中,警告他們快些撤離。   可惜他們的護衛對象另有圖謀。   在死裡逃生之後,諾克固然想跑,但他更想查明事件的真相——哪個不怕死的聖恩者能越過保鏢的防線把他抓去斥罵一頓,又將他毫發無損地扔上大街?難不成是他的導師林博士從煉獄裡爬回人間,不遠萬裡來同他逗樂?這種傻話,連喝酒喝到腦溢血的酒鬼都不會信。   他能推斷出的最合理的緣由,便是他的情人在借機敲打他、試探他、測驗他是否仍然如纏綿床笫時那般忠貞。   想到此處,他不由搖頭苦笑,像根蔫蘿卜一樣撐在茶桌旁,打算沏杯熱茶沖淡心裡的苦,但又始終聽不見水沸騰的聲音,一看熱水器方才發現加熱溫度被限製在了四十度。他隻是愣了片刻,便跑到洗浴間放水,用手一探,果然也是溫而不燙。   他想用拳頭堵住出水口,可又猛地抽回胳膊,近乎抓狂般猙獰了麵目。   但猙獰的持續不超過一秒。當一滴水花濺上他的臉,徹骨的寒冷喚醒了他的理智,具體來說,是對情人的敬畏幫他找回了紳士風度。他不清楚有多少雙眼睛在隔著攝像頭保護他的安全,他隻明白不討喜的行事作風除了招來厭惡外再得不到任何回饋。若是他的粗魯暴躁入了情人的眼,他可說不準人家會不會擺起灰都貴族的架子,用嫌棄的目光譏諷他,用絕情的眉挖苦他,用嫵媚的唇批判他,說鄉巴佬終究是鄉巴佬。   在莎薇酒店的包廂內,戴維·赫斯廷懇請服務生快些上菜,而後打開電視,觀賞起收視率最高的戀愛喜劇。   這部電視劇的男主人翁出身鄉下,憑借自身的努力贏得了灰都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開學的第一天便得罪了身為議員千金的學姐,與她成了對歡喜冤家。在最新的劇集中,主人翁的農場主父親來到灰都探望給他爭光的兒子,卻因身上那股難以清洗的家畜異味而受到眾人白眼,還被不知情的女主角當成是沒見識的村夫。幸好,來學校演講的議員本來因為提詞機故障而陷入尷尬,主角的父親主動扮蠢搗亂,借機推遲了演講的時間,博得了議員的好感與謝意。而議員亦在演講末尾大方承認自己記憶力不佳,不擅脫稿演說,更是主動拉主角的父親上臺,感謝這位農夫的好心,還告誡學生們歧視他人的出身或文化水平是種傲慢的愚昧,為本周的劇集譜寫了完美的謝幕禮。   等結尾的預告片跳出來的時候,原本沉默觀影的戴維忽然拍腿大笑——   當議員知道女兒的戀愛對象是農夫的兒子時,他的臉色堪比掉進沼氣池裡吃了頓飽餐的倒黴蛋。跟著呢,他跟個潑婦似的跳腳吶喊,命令女兒絕不準和灰都外麵的鄉巴佬談婚論嫁。   這麼一來,連昏昏欲睡的露絲·舍麗雅都被逗笑了:   “還以為是爛俗的故事,想不到竟然有些新意,算是神來之筆啊。”   “哈哈,能火起來的電視劇不容易落於庸俗。況且他們陳述的是事實嘛,剛來灰都工作時,就有人跟我說,來灰都打拚的苦命人哪怕買了十座靠近王宮的莊園,在土生土長的灰都人眼裡,他們還是來灰都討飯的鄉巴佬哦。”   “胡扯。我也是到灰都打工的,我怎麼沒見人歧視過我?”   “小露絲啊,你是在王宮裡打工,誰敢歧視你?至於出了王宮以後嘛,你看看我不就懂了?黑水的勛章是抵擋歧視的最佳護盾嘛。要是罵服務生、流浪漢、小白領和生意人是鄉巴佬,他們頂多挨頓毒打,沒準還能訛來筆醫療費。可要罵我們是鄉巴佬…”   “那他們最好祈禱從沒違反過格威蘭的法律,”露絲揉著腹部,無精打采地瞟向廂房的門,肚皮裡的咕咚聲清晰可聞,“戴維,你點的是什麼菜?不該是分子料理吧?”   戴維舉手告饒,按鈴催促服務員上菜:   “分子料理?哦,我想起來了,是把草莓摘去粒打成漿,又炮製回原形栽回顆粒,重新做成草莓的菜品?放心,那太昂貴了,我消費不起。”   “你老婆…你前妻割走了你多少財產啊?真有必要這麼拮據?”   “我都情願睡在辦公室省房租了,肯定是身無分文啦。”   “真好,這就是愛情啊。”   “不不不,這不是愛情,是婚姻,小露絲。”   “有區別嗎?”   “有啊,愛情是感情,婚姻是生意,結婚證是包裝成愛情的合同文書。   不過呢,就我個人的觀察而言,家庭條件差距太大的戀情注定沒有結果,即使青春的熱血與荷爾蒙的吸引力從中作梗,煽動戀人們戰勝了父母的阻撓,等他們要靠自己工作養家後,不一樣的生活習慣、不相近的消費觀念、不一樣的愛好與價值觀會無情地澆滅他們心中的熱火,讓他們直麵現實,從異性的吸引中幡然醒悟,回去走各自的老路了。”   敲門聲打斷了戴維嘴裡的大道理。匆忙趕來的服務生先是弓腰致歉,繼而用最快的速度盛放餐碟器具,還望客人海涵。   待服務生告退,露絲舀了碗椰子煲出的清湯,把吹涼後的湯水一勺勺地滑入口中,順帶勸戴維開飯:“空著胃可沒精力乾活,先吃飽了再聊吧。”   可戴維隻是取了碗奶凍,挖一勺到嘴邊又遲遲不動。露絲都快吃光自己的餐碟了,他還是望著銀匙裡的白色膠體,始終沒有開動的意圖。   露絲抽來餐巾抹光嘴,撐著臉斜視著他,沒好氣地問:“遇到麻煩了?”   “露絲,我近來閱覽了與北共治區屠殺案相關的資料。發生在麥格達的大兇殺,你聽說過嗎?”   “聽過,聖恩者做的,可惜了,一位第二巔峰的聖恩者生在了一塊兒爛地方,沒能實現他應有的人生價值。”   “沒有嗎?我不能茍同。他動這一回手,比窩囊一輩子更頂用。就像我們剛剛看的那部熱播劇,如果我是那位主人翁,在同學們嘲笑我的父親是位渾身臭氣的農夫後,我要做的是去槍店買一把步槍,鋸短後藏進書包,再自製幾顆炸彈放進學校,給所有人一個大大的驚喜。”   “戴維,你該請假休息了。再折騰下去,你的精神遲早要出問題。”   “不,我的腦子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清醒。我們都是人,生而沒有分別,理應平等相處,互相尊重。但偏有人製定了規則,劃分各種等級挑撥我們互鬥。   灰都人又怎麼樣?灰都人就不是人?灰都人就能嘲笑其他城市的人,罵鄉村的農民是沒見過世麵的蠢鵝?說不定他們從父母手裡繼承來的房子還不及農民牧場裡的牛羊值錢。   可有錢又怎麼樣?有錢了就能擺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態,朝他人施舍憐憫?我得承認,那位演員的演技很好,他詮釋的角色簡直是議院老爺的完美寫照。”   “戴維,用不著跟一部電視劇置氣。”   “不,我非說不可。議院的人說到底還是王庭的人,而王庭的人又怎麼樣?王庭的人就能顛倒黑白、明目張膽地奢靡無度,把格威蘭弄得烏煙瘴氣?姓氏是奧蘭德又怎麼樣?奧蘭德家族的人就能把王庭視為管家、把我們視為棋子?他們是生來高貴、有權擺弄我們的命運?假如是教典裡的帝皇恩賜了他們高貴的權力,那他們為什麼不向聖城低頭,請更高貴的使者駕臨灰都統治他們的國土?   我算是看透了,王庭裡的人不論口頭上吹得多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他們是一群賤人的本質。而我們偏偏忠於他們,我們偏偏要替賤人辦事,我們偏偏要受賤人的擺布而勾心鬥角,把國家的大事降格為他們的家事,把格威蘭的法律拉低成他們的家規。   露絲,你說,我們為什麼要蠢到聽他們的指令?我們為什麼不能學習中洲人的先進經驗,把仇恨公理與懲罰結合在一起,誰折辱了我們,我們就抽刀向誰?”   露絲放下手裡的湯匙,猶疑了許久後拿來茶水漱口。喝完茶,她不經意地張望著四周,問:“戴維,說句實話吧,王庭最近又怎麼了?”   “老套的公權私用罷了。露絲,您能想象到嗎?我們好不容易盯上諾克·懷特這條線,千辛萬苦才爭取到上峰的授意,務求努力查實緹潔雅殿下的罪證,但我們的直屬領導卻抽調黑水的探員和聖恩者去充當嫌疑人的護衛,更瞞著我們這些跑腿的小兵,企圖蒙混過關…”   戴維講述得越多,露絲的心跳越重。根據戴維的說法,緹潔雅公主竟然越過國王私自命令黑水派出聖恩者與安保人員護送她的情夫回故鄉一遊,且務必保障她情夫的安全無恙。這般無理取鬧的要求,戴維的領導謝爾德不僅沒有拒絕或揭露,反是暗中應允,派出最精銳的人手護衛一個小白臉的安危。若非戴維留了一步暗子,瞞報了維萊·麥考夫在溫亞德收編到的兩位便宜聖恩者,且安排兩人在伏韋侖隱秘行動,不得向維萊以外的任何人報備記錄,否則,他至今都要給領導蒙在鼓裡,當一個疲於做無用功的冤大頭。   聽完戴維的陳述,露絲一拍餐桌,把所剩不多的清湯都震出了碗中。她指著戴維的鼻子,措辭激烈到險些失控:“你他媽…你瘋了!隱瞞不報,私自行動,勾連結社…哪一項罪名單獨挑出來,都能判你坐二十年牢!”   “小露絲,你說的這些罪名,謝爾德他們都犯過,哦不,他們還要多加三項——頂撞上級,抗命不遵,忤逆王庭。比起他們,我的罪責何嘗不是鵝毛細雨?”   “滾蛋!他們想拚打高位,他們想討好王室,那就遂了他們的心意,叫他們樂此不疲吧!你又不是他們那樣的貪權小人,就算模仿他們的手段惡心別人惡心自己,你也爬不到他們的位置,又何必瞎操這些心?”   “因為我受夠了他們的氣,我不服,我惡心。我後悔自己追隨的是一個嘴上家國情懷,實際愛慕虛榮的俗人。我惡心自己相信了他的鬼話,真以為一個人要坐上了足夠高的位置才有能力去改變不公。   我看明白了,露絲,格威蘭與北共治區沒有本質區別,在王庭權貴的眼裡,我們都是牧場裡的牛羊,不同之處僅在於格威蘭是他們自家的牧場,他們需要做些表麵功夫來粉飾太平。而北共治區是他們從鄰家搶來的地盤,自可以多盤剝虐待,無用受困於道德秩序。”   “好好好,你說得好,說得對!但你能做些什麼?告訴我,你又能做些什麼?別對我說像個小孩子一樣胡鬧就是你的底牌?拜托,你醒醒吧,你弄得這出亂劇,在他們看來,還不如受了父母氣的小學生往沙發裡藏的大頭針來得危險!”   “他人贈我與果漿,我當還之以蜜糖;他人贈我與棍棒,我當還之以刀槍。”   “戴維,你也學神棍念起教典了?別了,憑你這副德行,誆不到信徒來捐錢。”   “那我該如何?追隨謝爾德的步伐,信服他的格言,奉行拯救他人需要先保全自己、改變社會需要先身居高位的那一套處世哲學?   算了吧,我還不如膜拜帝皇,請祂賞我些力量,讓我有充沛的祈信之力,能夠在我看不順眼的地方大殺特殺。這樣一來,虛偽無恥的人統統都下了煉獄,格威蘭就真正清凈了。”   “行了,說說你的計劃。”   “正如我剛剛所說的,純粹是以怨報怨,把我受過的惡心、把我遭過的罪挖出來喂給他們嘗一遍。”   “你的用詞能稍微雅致些嗎?剛吃完飯,你也說得出口…”   戴維捏著調羹,讓這件精巧的銀質餐具在指尖飛旋,玩味地笑出了聲:“我剛準備開動,你自便嘍?小露絲?”   她正翻起白眼,想罵戴維越發地沒個正形,但話到嘴邊又無法出口,反而憋出了一種狐疑。這狐疑又發酵為驚訝,縈繞在她的咽喉,酸苦難忍。   露絲可算反應過來,戴維安的是什麼心——   他是擺了回暗藏殺機的宴席,吃定了自己。   猶豫之中,阿格萊森的電話撥了進來。露絲算是鬆了口氣,急忙借口躲到衛生間去,一邊慫恿阿格萊森去灰都大學摸索情報,一邊斟酌是跟戴維同流合汙還是自保清白。   通話沒持續多久,阿格萊森便嗅到了異樣的氣息。他敢說,電話對麵的女人不是月經失調就提早進了更年期,再閑扯定要挨一頓臭罵,得不償失。   他把手機揣回兜裡,繼續打包配送用的外賣箱,還沒裝好一次性餐具,便又聽到了令人頭大的囉嗦:   “和戀人吵架啦?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有鬥嘴較勁的工夫,不如多攢攢錢,多去帝皇的城市旅行,等你們見識到了神聖的奇景,莫管是爭執還是慪氣,你們都提不起勁啦。   去吧,工作要專心!再漏掉外賣箱,當心經理開除你。”   “嗯,多謝艾娜克賽斯婆婆關心。幫我在老板麵前美言幾句啊,好容易找到的活計,萬一丟了,我得把腸子都悔青了。”   應付完多話的老精靈後,他抱起外賣箱跑出了餐館,騎著小摩托直奔灰都大學的生活區而去。   見到巡邏的門衛後,他笑嘻嘻地行起了軍禮,討好地請人放行:“行個方便啦,東三區一零五棟。他們叫了份土豆番茄牛肉湯,等他們出來取,早就涼成糊糊,又要害我拿差評啦。”   “行,時速不能超過二十邁,否則罰單一張,懂?”   門衛吹聲口哨,便替阿格萊森開閘放行。他們成天見這博薩人來送菜,混都混熟了,自然無心刁難。再者,東三區都是獨棟,能住進去的全是富家子弟,他們更不願得罪,即便校規不允許外人進入生活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們也懶得遵行。   “二十邁…二十邁…”阿格萊森把車速降到與行走無異,細細觀察起生活區的建築分布與路線設計,順帶輕嘲兩句,“有公製不用用舊製,說公裡時會死啊,他奶奶的鱉崽子。”   送完外賣後,他裝出不認路的模樣,慢慢拐到了斐萊·奧洛羅曾經居住的宿舍樓。與四人合住的獨棟別墅相比,七層高的矮樓明顯寒酸了許多。即便是同出帝皇之手的建築,亦不能擺脫檔次之分。   或許這並非它們的原貌,而是經由後人之手修繕出了奢簡之分?   阿格萊森可沒空走神。他停好摩托,以腹瀉為借口請管理員通融,成功地溜進了宿舍樓,悄摸摸地鉆到了目標曾居住的宿舍。   由於學生失蹤,這間宿舍已經被警方貼了封條,許久未有客光顧。阿格萊森剛撬門而入,便給塵埃嗆得鼻腔發癢,險些打了噴嚏。他搜羅起斐萊的書桌與床鋪,卻找不出被遺漏的線索,不免感嘆灰都的警探還是有些真本事,並非像往日打交道時那般廢物。   他推開窗戶,俯瞰靜謐的宿舍區,隻見學生們多是捧著書到草坪上沐浴陽光,靜悄悄地不出一語。   但靜謐很快被不協調的歡笑所打破。一群著裝奔放的青年男女有說有笑地穿行過草坪。沉迷於起書籍的學生戴起耳機開啟降噪模式,等他們走後才不屑地搖起頭,難掩譏諷之情。   見這幫人奔著腳下的宿舍樓而來,阿格萊森立時明白,是藝術學院表演係的學生回宿舍休息了——   不妨留在此處,剛巧聽聽他們聊哪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