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公事(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864 字 2024-03-17

一回家,海芙就向父母說明了事情的經過。再三確認女兒所述句句屬實後,她的爸爸媽媽一人安撫著她,一人摻麵攤餅,吃了頓憂心忡忡的午餐。等他們開口說話,議論的非是共治區的民生問題,而是關於女兒讀書的事宜——   留在共治區前途渺茫,如果海芙有勇氣挑戰未來,他們甘願變賣家產,送海芙去格威蘭讀書。   但要走出共治區,哪有那麼簡單?自時局動蕩,北共治區的移民審核越發苛刻,可以說是盡了一切努力去減緩人口流失的速度。走正規途徑移民,不僅需要申請者本人背景清白,還得出錢打理關係。再說留學生,多數留學生前往格威蘭後便不願意回共治區工作,因此留學之路亦是困難重重。   若是不走正規渠道,走陸路翻過高琴科索山前往格威蘭東境的城市吧,那邊的經濟狀況又不甚樂觀,且黑幫猖獗,生活多有不易;若是走海路的話,注定逃不開蛇頭的白眼、虐待和勒索,弄不好一條命搭在船上,被拋進大海,成為魚兒的養料。   盡管如此危險,北共治區的偷渡客依然你爭我搶地討好沿海地區的蛇頭,懷揣著發家致富的夢想往格威蘭走一道。有毅力的人不信任貪婪的蛇頭,就自行探路,在暴風雪與缺氧的雙重折磨中翻過高琴科索山脈,到同鄉開設的店鋪裡先混份工作,等摸清了當地的環境後再往大城市走,用命當賭注,賭自己能在他鄉闖出一片天來。   在那之前,他們還要經過重重考驗,擺脫非法移民的身份,升格為格威蘭的合法公民。王庭倒也體諒他們的難處,推出三條利好偷渡者的政策——   一是繳納名為“非法所得與身份遷管諸項開銷”的稅款,這筆稅款所要求的並不算多,隻需偷渡者證明自身健康無疾病後,向王庭呈交五十萬威爾的錢款即可。因為身體檢查屬於自費項目,這筆稅款的實際消耗接近五十五萬威爾。能掏出這筆錢的,不是家境殷實,便是辛勞打黑工,省吃儉用才攢了錢換個合法身份,圖求以後找個好工作,把虧欠的錢補回來。   二是與擁有合法身份的公民結婚並孕育至少一個後代。能通過這種方式拿到合法身份的人,都有著臉蛋的優勢與察言觀色的天賦。當然,也有好心的前人為拮據的老鄉提供了便利條件,結婚生個娃,然後一拍兩散,除了要對方承擔撫養孩子的資金外,整體耗費仍比直接購買合法身份要實惠不少。   三是主動前往王庭征兵處,投身格威蘭陸軍,熬過四年便能帶著一筆打了折扣的退伍費快樂打工了。說得這般輕巧,但傻瓜都清楚格威蘭的陸軍是個什麼鳥樣。連格威蘭本土人進去都要挨老兵的拷打和虐待、保不齊屁股開花,遑論位於歧視鏈底層的中洲人了。而若有女孩想走這條路留居格威蘭,老人們隻會勸她火速找個老實人生個孩子,大不了日後離婚再尋第二春,也比主動投入淫窟要強。   誠然,不敢去格威蘭冒險的人,還能朝博薩或南方跑。但到一個沒準不如北共治區的地方去闖蕩,為何不留在原地,當一輩子牛馬呢?   在飛往灰都的航班上,伊利亞端起醺熱的茶杯並抿起一陣漣漪,對低頭看報的胡特·唐卡拉說:   “誰知道呢?格威蘭是座誘人的城堡,未曾見過它風光的人擠破頭往裡鉆,生活在它內部的人卻看著無知的來客,在受苦的同時嘲笑他們的癡傻。唐卡拉先生,你是怎麼來到格威蘭的呢?”   胡特趕忙翻過報紙,看到報紙背麵《共治區又一樁物資哄搶事件的內幕》的新聞專欄後,乖乖接過格林小姐的話茬:   “呃,用博薩人的話說,我命好,投對了胎。我媽是坐北海的船,借著旅遊留在灰都,跟同鄉打聽到我爸的小餐館,去他手底下乾活,一來二去就結了婚,生了我…”   “你是如何成為聖恩者的呢,唐卡拉先生?”   沉默半晌後,胡特謹慎地詢問道:“這是請教還是質問,格林小姐?”   “你自裁決。”   “我想是兒時的黴運吧。上小學的時候,我跟同學們玩捉迷藏,自作聰明地鉆進了通風管裡,等大家都找不到我了,我卻發現管道太緊,我沒法爬出來了。我卡在鐵管裡,想後退卻退不出去,想前進又拐不過彎。當上課鈴敲響,我急得要死,不顧一切往前扭,整個人反弓了起來,脊椎哢哢響,胸腔敞不開氣。   我的眼睛是越瞅越模糊,越瞧越黑暗。我嚎不出聲也抖不了腿,我好像看到帝皇就在正前方,在向我招手。我就繼續往前麵擠、繼續往裡麵鉆,像…對,像條螞蟥,格林小姐,你知道嗎?標本室裡的螞蟥,下水道裡的水蛭。我想我生來就是條水蛭,所以我鉆出了廁所的通風管,掉到了學校的圍墻外。   等長大了些,我遇到幾位混社會的朋友,被他們灌了酒拉出去打群架。混混抽出砍刀劈在我肩上,我一個激靈,登時醒了酒,反手抽暈了對方,我才明白…   我是受帝皇青睞的聖恩者了。”   “你很幸運,唐卡拉先生。”   “幸運?不敢當啊。有了這般能力,再加上年輕氣盛,我不想在學校耽擱青春,毅然開設自己的事務所,做些見不得光的營生。吃了幾回虧之後,我發現還是當私家偵探最安全,收入也高。   你知道,格威蘭的婚姻法偏向女人嘛,就差明文規定讓丈夫出錢養奸夫的野種了。有些男人忍不了這口惡氣,就花錢雇我搜集證據,免得被法庭判處為冤大頭。如果法官不近人情,害得他們破財,我就會代他們散播見不得光的私房照,叫心懷鬼胎的人都身敗名裂,非整容遠走高飛不可。”   “聽上去,你是為正義執言的勇者,唐卡拉先生。”   “您過譽啦,格林小姐。你呢?你的祈信之力從何而來?你又是怎麼突破桎梏,達到第二…”   “隔墻有耳,頭等艙內也請謹言慎行,唐卡拉先生。”   話都說死了,胡特隻好把嘴一撇,專心讀報紙打發時間。報紙頭版與娛樂版的新聞都不大具備吸引力,反是境外版的消息更有閱覽的價值。前往珀伽的記者拍攝到了一組震撼人心的相片,內容是群情激憤的市民們持械闖入某座倉庫,繼而哄搶囤積在倉庫內的生活用品。   相片裡,人們與其說是饑餓失控,不如說是憤怒難平。他們的眼裡燃燒著烈火,烈火閃爍著憎恨的悲愴,令前來阻撓的保安下心虛中退讓,避之而不及。   珀伽的物價飆升已三月有餘,當地政府不僅無所作為,似乎還樂於維持食物藥品短缺的狀態,從往日廉價的生活必需品上賺取百倍甚至千倍的利潤。記者了解到,珀伽的市民根本不能指望市政廳的辦事效率,非要從二手販子與黑市商人手裡搶購昂貴的生活物資才能喂飽饑餓的肚子。因此,當他們聽說格威蘭富豪捐獻的救援物資被市政廳和連鎖百貨的老板聯手扣押、且作為普通商品上架銷售後,他們的忍耐力達到了極限。隻等有人擔當先鋒的重任,他們便堅定追隨,合力打破商人與官員的防線,搶回本屬於他們的救命糧。   胡特無聲地感嘆起中洲人何時這麼強硬,又失聲大笑,捂著肚皮向格林小姐道歉,連稱自己失態,萬望寬恕。   他心裡明白,他笑的是頭腦失靈的自己。從小生活在灰都舊城區的他很清楚,比起博薩人,中洲人算是有骨氣的了。這群人善於抱團取暖,不太懼怕博薩人視為豺狼虎豹的官員與警察,更是小流氓和黑社會的親爹。早年在家裡的餐館洗抹布時,他的爹娘遇見收取保護費的黑社會,無不忍氣吞聲,至多討價還價,爭取少破些財消災便是了。   可有天,每月上門收錢的流氓沒了影。一打聽,他才知道,幫會成員向一戶打黑工的中洲人索要了不少安家費後還得寸進尺,想要敲詐出更多的錢財。誰承想,這戶平平無奇的人家拉來了上百個同胞,把幫會的打手跟管事人全剁碎了灌進水泥,直接沉到伯度河底。   經此一役,康曼城的大小黑幫見了中洲人就躲,畢竟他們隻是來混口飯吃的打工人,沒那個膽量跟一堆不怕死的棕皮鬼玩命。而博薩人呢?老鄉見老鄉,最先想的永遠是坑老鄉一筆狠的,而不是拉著老鄉上岸。互相舉報在博薩偷渡客之間是家常便飯,警署查到的關於博薩人偽造身份證件、稅單的案子,十有八九是破獲於因博薩人內部分贓不均與工資克扣而引起的檢舉報復。   但博薩人的分裂也有著他們獨到的優勢。合法的博薩移民頗受王庭信賴,多數都能在基層謀個職位,當一當小文員和臨時巡警。少數本領過人的,更能爬上議員的寶座,在議會占據一席之地。而他們當上議員後要辦的頭等大事,必然是提議用更刁鉆苛刻的規定來審查並管理博薩的移民,主打一個賣同胞換榮譽,毫不擔心故鄉的祖墳會被別人鏟平。   所以,胡特才會為自己的腦抽風開懷大笑。人們隻知道共治區的偷渡客路途艱險,卻不明白博薩的漂泊者何其慘烈。   胡特對伊利亞說,他們家的餐館曾收留過一個癡呆的傻子,聽送他來的朋友講,這家夥是跟著姐姐、姐夫乘船從北海繞到灰都,希望到傳說中黃金遍地的古城發家致富。剛上船,他就因為姐姐被船老大玩弄而動手打人,結果給小弟們砸斷了兩條肋骨,險些疼死過去。幸好他的姐姐靠身體賄賂打手,換了塊黑麵包喂給他吃,又叫他姐夫撈水潑他的臉,才把他從昏睡裡喚醒,免得他被巡查的打手們當成病號扔進海裡去。   他熬到傷勢痊愈,聽懂了親人的勸告,試著習慣船艙內的規矩,對虐待、侮辱的暴行視而不見,少挨打多吃飯,保存體力,以圖熬到靠岸的日子。他們一家人都相信,隻要小船停泊在格威蘭,所有的苦難都會變成過去式。   但偷渡的船太老太舊,發動機總是故障,功率難以拉滿。不少人吃不到新鮮的蔬菜,熬得渾身血點,虛弱又暴躁,一言不合就動手打架。後來,他才從打手們嘴裡聽說,這些人是得了壞血病,遲早死在船上。每到半夜,打手們都會定時進入船艙,接著扛起無力反抗的病號,把他們扔到海裡喂魚。   暗無天日的船艙裡看不到生的出路。有心乾事的人便拉幫結派,力圖奪取船隻的控製權。他選擇加入一位同齡人的團夥,隻因這人下手毒辣而不留情,像是那種能成事的狠人。可惜一個跟他們不對付的偷渡者向船老大舉報了他們的陰謀,嚼著一塊白麵包、喝著一瓶純凈水,在船艙裡欣賞他們受罪的可憐模樣。   船老大先綁起帶頭的那個,扯了褲子撒出一泡老尿,幫刺頭洗了個澡。聽刺頭說事情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主意、與他人無關後,船老大便讓手下用鐵鏈拴住刺頭,挨個折磨起刺頭的手下,最後挑中了哆哆嗦嗦的他。   船老大命打手們把他倒吊起來,抓來他的姐夫和姐姐,叫想開葷的手下盡管對女人使花招。這幫打手心領神會,便掏出看家的本事,用最能折磨人的工具把他的姐姐活生生分了屍,然後掏出內臟塞給他和他的姐夫品嘗。他的姐夫發了狂,頂著子彈撲倒船老大,生生咬斷了船老大的脖子。   打手們剛斃了他姐夫,那個默不作聲的刺頭卻掙脫了鐵鏈,搶了兩把槍,把驚慌失措的打手統統殺光。接著,刺頭放了他,給手底下的人發了武器,宰了出賣同胞的叛徒,借著一股不能熄滅的怒火,把船上的流氓全部倒吊著扔進海裡,硬生生溺死了他們。   等刺頭殺了個痛快,才留意到吃了親人血肉的可憐人已經成了傻瓜。而船隻已經沿著既定的方向擱淺在岸上,他遂扛起傻瓜逃出這艘渡過了煉獄的船舶,偷了衣服和錢便轉進灰都,去投奔同鄉了。   伊利亞端起茶杯飲下苦涼的水,平淡地問道:   “唐卡拉先生,那位不幸者尚在人間嗎?”   “他死了。生活不能自理,店裡的人又沒法時時照應他,聽鄰居說,他有天到馬路旁吃軟糖,看見一輛巴士開過去,忽然著了魔,追著巴士可勁兒地跑,在十字路口被跑車撞成兩截,腸子流了一地,當場就沒了氣。”   “追趕巴士?巴士上有他的熟人?還是噴繪著他熟悉的廣告?”   “您可真會猜,一料就中啊。那趟巴士上的確噴有廣告畫,是一位女明星手舉金色的起泡酒,旁邊題著一句‘灰都的黃金靜候您的蒞臨’,沒錯,大概就是這樣吧。”   “哦,忍受痛苦,飽嘗折磨,追逐的黃金不過是由廣告而生的誤譯,此時解脫,不失為一種幸福。”   “所以啊,格林小姐,我不相信善惡有報,也不相信命運有帝皇安排——好運往往接踵而至,噩運常常形影不離。   有人生來是富豪的繼承人,有人生來是滿身傳染病的棄嬰;有人生在灰都的別墅,有人生在學校的廁所;有人生來是貴族王族,有人生來是棕皮黃膚。這世上哪有公平和報應可言啊,從出生的一刻起,這輩子的命就注定了九成。   若沒有不可替代的能耐,再努力也是徒勞。”   “你們家的那位朋友呢?送他給你們照料的‘刺頭’?莫非他也看見了巴士的廣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患上癔癥,一蹶不振了?”   “他倒混得挺好。我爸常說,別看他年紀輕輕,眼裡卻有道狠勁兒,是能把小命勒成褲腰帶的猛人。他入了王庭的部隊,替陸軍賣命,靠殺人放火闖出了名聲,還覺醒了祈信之力,成了無人敢惹的聖恩者。   後來嘛,他貌似在共治區遇到些糟心事,主動逃出陸軍,放著待遇優厚的閑職不乾,做起了殺人越貨的買賣…   說笑嘛,說笑嘛,其實就是接黑活的聖恩者。溫亞德出事之前,這類黑活的油水足著呢。替選舉人刺殺競爭對手是傭金最高的,替王庭偷文件、搶情報其次,出價最低的是幫派懸賞。每每遇到尋常武力不便處理的困難,摳門的黑幫大佬都會罵手底下的人是飯桶,出錢請聖恩者擺平麻煩。他們的開價其實蠻高,但跟議員富豪的出手比,還是寒酸了些。”   “你和他的交情似乎不錯,唐卡拉先生。”   “我們到底有幾麵之緣,又同為聖恩者,交流門路接生意乾活是稀鬆平常的嘛。”   伊利亞望著杯底的茶葉,似笑非笑地挑彎了唇角:   “是嗎?他有做過買賣奴隸,替金主銷毀罪證的勾當嗎?”   出乎意料的,胡特果斷給出答案:   “我相信沒有,那不是他的作風。”   伊利亞笑而不語,僅是將視線轉向窗口,提醒他俯瞰雲層之下的城市——   帝皇的征服之城、格威蘭人的灰都抵達了。他所說的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稍加調查就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