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活在康曼城的格威蘭人而言,近來的格威蘭似乎無事發生。自軍方的醜聞草草收場後,也就前些天灰都大學的校長發表的有關學風整頓的演講沖上了新聞熱搜。 在一家傳統的瑟蘭餐廳裡,戴維往咖啡裡加了好幾勺糖,聽隔壁桌那幾位讀報的老紳士議論灰都大學的新聞。老人們提及灰都大學的校風,無不痛心疾首,逐個批判起格威蘭學院對留學生的政策過於慣縱,導致移居格威蘭的人才質量一年不復一年且不論,光是掏錢來買文憑的人引發的風氣敗壞就是得不償失。 老人們說,在他們年輕的時候,能來灰都留學的盡是預備精英。這些人全心全意鉆研學業,等到進入各自的領域後,皆能發揮出應有的價值,令格威蘭的經濟、科研水平呈欣欣向榮之態,胸懷的涵養遠非如今這群混吃等死的痞子可比。看看現在這幫留學生吧,每日成群結隊地離開學校,把學業拋在腦後,沉湎於聚眾享樂,多行臟亂汙穢之事,夜夜笙歌,毫無風度可言。 說到動情處,老人們以茶代酒,舉杯痛飲,斥責到格威蘭來的留學生應當先學習格威蘭的禮儀,待做到修身養性、培養出高尚的道德情操後,再進修專業知識。否則,即便從他們手裡賺來不菲的留學金,對格威蘭的社會風氣與人才培育又有何益處可言呢? 戴維喝光了杯裡的咖啡,吐出一口砂糖亦掩不住的苦澀。他把食指對準老人們的紳士帽,勢要隔空將之彈開,用若有若無的聲音評判道: “格威蘭的禮儀?買賣奴隸,在伯度河的遊輪上開設高雅怡人的舞會嗎?嗨,先生們,或許我們的新生代僅是懶得搭上遮羞布,再不顧忌世俗的眼光,敢於同冠冕堂皇的先輩們直言不諱了!值得褒獎啊!值得褒獎… 替帝皇索要他們應得的獎勵吧,帝皇在上。” 他不管老紳士們可否聽見了他的挑釁,一心邁步向前,趕回他在黑水總部的辦公室,打開電腦繼續整理重要的卷宗檔案。當看到伏韋侖槍擊案的通報後,他不覺笑出一雙門牙,先用小指的指甲挑起牙縫裡的殘渣,再用大拇指將之彈進垃圾桶裡,無聊地活動起頸部,扭得頸椎哢哢作響。 不知怎的,一雙大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在辦公室門被反鎖的雜音裡,謝爾德的嗓音鼓動了他的耳膜: “戴維,頸椎的問題拖不得,坐久了辦公桌,容易得頸椎病不說,脆弱的頭發也會日漸稀疏。聽我的,你該去私人俱樂部接受療養了——哦,用博薩人的話說,是按摩店。” 戴維沒有回頭,也不能回頭。他任由謝爾德的雙手架住他的肩膀,懶散又不悅地答了話: “嗯,博薩人的按摩技巧相當高超,我曾接受過他們的推拿,他們把按摩推拿稱為正骨,經手一番後,渾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疏疏鬆鬆的,身體仿佛都輕了大半,隨時可以飄起來。” “戴維,往伏韋侖派的人都查出了些什麼?這可是由你們負責的行動,為何遲遲沒有上報?” “正在整理,喏,如果你不來查崗,大概能在下班前梳理出報告吧。” “戴維,熱愛工作雖值得表揚,但休息與娛樂仍是不可或缺的。主動加班的獎金再多,也要有健康的身體消受才好,是吧?” “別,別,別。不多攢些錢,怎麼能早日買套安身房?一場婚姻猶如山洪雪崩,卷走了我閑散的本錢啊。哦,要是你能允許我透支十年的薪水,我很樂意把午休枕轉送新人,按時回家躺床睡覺。” “戴維啊,你知道黑水嚴禁透支工資。規章製度不可違,我不能為你破這個例。但我可以代表個人慷慨解囊,幫你付個首付訂金?” “錢我借不起,除非你在利率前敲個負號。” “戴維,你是我見過最遵紀守法的探員了。從前我有位學長,在擔任探員的第五年與妻子感情生隙,陷入離婚的風波中。但說來也怪,他的妻子在最要緊的時刻扔下一封和解信,說要去外麵散散心,等冷靜後再回家協商離婚事宜。 辦案的直覺告訴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但他的妻子究竟去了哪裡,我們又找不到半條線索,屍體、血痕,統統無跡可尋。還是我仔細調查了他的行車路線,發現他定時在伯度河畔釣魚,便叫人沿河撒網打撈,歷經千辛萬苦,才算拚湊出約摸百分之十五的人體組織碎片,基因鑒定與他的前妻完全吻合。 原來自他發現妻子出軌後,就已經預料到了離婚的結果。他籌謀一年,通過麻醉的方式迷暈妻子,再將其剁成碎塊,用攪拌機打成肉醬,調成魚餌扔到河裡,幾乎銷毀了最關鍵的證據。 當我拷著他回到黑水時,他滿臉不在乎地認罪伏法,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遜色一籌。他當時反問我,是遵紀守法、任離婚分割走他的財產好,還是違法亂紀、賭上他的性命宰了不忠的蕩婦值? 你說,戴維,到底哪條才是我們該走的路?” 那雙手在向戴維的斜方肌靠攏,且力度愈發沉重。但戴維貌似感覺不到對方的力量,依舊用不耐煩的語氣回話: “謝爾德,伏韋侖的黑幫假借慈善的名義向共治區走私緊缺商品,一路暢通無阻,哨卡邊防悉數放行,肯定是有人從中包庇,興許是個揪狐貍尾巴的好機會。” 謝爾德的手勁鬆緩了不少。他抓捏起戴維頸部的肌肉,當起了按摩師的職業來: “揪尾巴?揪狐貍的尾巴?戴維,你的建議真是恰當。盡快整理好文書報告,我們會調集人手搜查證據。如果王庭的人甘當流氓歹徒的保護傘,確實是個有份量的新聞啊…”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吧?這裡麵的水很深啊。根據線報反饋,這個幫派的能量頗大,足以當街槍戰,追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戴維,你有何見解?” “他們不僅躲在王庭的福蔭下,還與中洲人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能成為聖恩者而又不效忠於格威蘭的中洲人意味著什麼,你我都明白不過。他今天敢召這種人護衛左右,明天就敢撕掉慈善的皮囊,公然往共治區倒賣貨物,給拋灑熱血的戰士們增添平叛的難度,對吧?” 謝德爾收回手,在戴維的頸部輕輕砸了兩掌,語重心長地下了囑咐: “伏韋侖的事可以放一放了。戴維,聽說你的前妻要結婚了?恭喜你甩脫了無底的拖油瓶,恢復自由人的身份啦。假如有法律援助的需求,我代你問問律師事務所的朋友,替你請位口碑不錯的律師,能挽回些損失是一些,心動嗎?” “別了,謝爾德。和平分手是我能期望最佳結局了,別再為落幕的戲劇強行續寫下一步了,弄不好狗尾續貂,害得我心煩意亂,找你要精神損失費作補償呢!” “那再見,戴維。” 門鎖解開,謝爾德告退。在辦公室的門輕輕合上後,戴維摸著酸脹的頸部肌肉,釋放出藏在毛囊裡的冰冷汗珠。 在黑水的眼皮底下玩公事私辦的把戲,隨時有掉腦袋的風險。身為黑水探員的戴維·赫斯廷自然清楚其間門道,他毫不懷疑謝爾德會在他露出破綻的時候雙手發力,一把擰斷他的脖子,再批一條出差辦公的通告,讓他自此消失於人間,渺無音訊。 可惜謝爾德坐了太久辦公室,隻顧著擺上司的架子,竟然忘了試探口風時最重要的是打消對方的警惕心,下意識地反鎖了門,功虧一簣。 戴維掏出手機,翻看起曾經與謝爾德的通話記錄,不免露出自嘲的笑容。他借私人頻道撥通露絲的電話,半分打趣半分嚴肅地問: “嗨嗨,小露絲,脫離苦海的婚禮迫在眉睫了,可憐可憐你的好朋友,為保住他的薄麵,請陪他去殺殺前任的威風,我保證他會感激不盡,邀你到莎薇酒店再飽口福。” “戴維,你能正經些嗎?談這些瑣事用得著開加密?說吧,伏韋侖又出了什麼事情?又或者對無名氏的調查有所進展?” “唉,真是絕情啊,就不能安撫安撫好朋友受傷的心靈,為他長幾分誌氣嘛?” “別囉囉嗦嗦,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露絲,走出訓練營後,我懷抱著滿腔熱血到康曼城就職,謝爾德以前輩的身份聯係到我,請我加入他們的組織——你知道,我這個人其實不太看重交情,當他們的死黨亦是出於對上峰的信任。 在校的時候,我有幸見證他的英姿,當我看他帶著麵具施展劍術而不傷人的風度、當我聽見他慷慨而誠摯的演說後,我便明白,我與格威蘭最有希望的領導者同為一代人。我相信他有革除弊政的魄力,也相信他有整治腐敗的決心,因此我加入他的結社,哪怕他不知有我這號人,我也甘心押上身家性命,陪他對抗昏庸的君主與官吏,挑戰精英構築的舊秩序。 謝爾德信任他推崇他,我也信任他推崇他,但當他趕走老部長且把黑水攬入麾下,他卻像是變了一個人,與那些守舊的官僚別無二致。謝爾德倒是認清現實,始終不渝地遵循他的命令,即便有違初衷也不猶疑後悔。 正因如此,我明白了,指望當權者自我革新是大夢一場,不現實啊。” “他們有所察覺了?” “不,還好。兩位聖恩者到達康曼城了,你那邊務必策應好,盡量掩藏他們的行蹤,以防不測。” “他們從伏韋侖打探到哪些消息了?” “雖然有些風險不值得承擔,但我還是該告訴你,他們算是寶貴的人證——想想吧,王室的成員掩護黑幫流氓以慈善的名義向共治區走私物資牟取暴利,多賞心悅目的新聞標題啊。” “呸,管好你的嘴,把口才留著跟你孩子的媽顯擺吧,”掛斷電話後,露絲奪過阿格萊森手裡的數據卡,插進手機裡檢查錄音,略為惱火地翻了他一個白眼,“偷聽探員的電話要承擔法律責任,你準備好了嗎?阿格萊森?” 阿格萊森深知,當女人無故發脾氣時,作任何狡辯亦是徒勞無功。因此,他拿耳勺掏起耳朵,懶洋洋地歪著頭哈氣,說: “沒沒沒,我耳膜剛發炎,什麼都聽不見哪——你剛說啥來著?大聲點兒!” “算你識相…不過阿格萊森,你是不是聽了太多桃色新聞,頭腦糊塗了?學生們談論去何地舉辦交友舞會這種東西算是有價值的情報嗎?” “怎麼不算啊,堂堂灰都大學,校風敗壞至此,學校領導為了保留臉麵,肯定願意掏一筆封口費,幫學生掩飾過錯吧?” “嗯,言之有理。你去訛吧,訛完了再以黑水的名義詐他們一詐,豈不是更加妥善?” “急不得、急不得。聽我的,舍麗雅小姐,脾氣大的姑娘不好找夫婿,照我老家的話來說啊,沒人敢接一頭母老虎進家門哦?” “廢話少說,阿格萊森,你不會真的沉迷於偷聽女大學生的私房事了吧?等等…還有內部集會,以飲用對方的尿液作為宣誓儀式?你這些天都在忙什麼?” “唔,別在意,開始是有點兒分心啦,但從他們的話裡,我算是聽出些門道來了——我仔細聽了聽,再認真想了想,忽然發現有件事說不過去。到灰都留學的人這麼多,怎麼偏偏是博薩的學生沉迷酒色,整日瞎跑亂躥呢?人瑟蘭來的學生多正經啊,管他是精靈還是混血者,上課都按時去,聚會統統推掉不參加,就咱們找的那個誰來著,口風就不錯,富家小姐想包養人家,人家還不樂意,拂了別人麵子,直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闖蕩演藝圈呢。” “所以呢?” “所以我說,博薩人是真不行啊,當然,格威蘭人也不是什麼好鳥,不包括你和你的朋友啊,舍麗雅小姐。我送外賣都送出經驗來了,這學校裡的學生啊,還是格威蘭人居多,但素質是真下流。他們怎麼說來著?高中畢業了,呸,甚至初中畢業的時候,他們就搞個什麼紀念聚會,喝兩杯小酒,找個看對眼的把初夜交出去。你說,這叫什麼事嘛? 開放,開放,他們叫這是自由開放,我看,這是叫放蕩。從小睡睡睡玩玩玩,人情世故還不懂,就滾起了床單,等這樣的人坐到高位,引領著格威蘭前進,那我們還有個屁的指望啊。他們能到伯度河開遊輪都是心善了,不把窯子開在王庭裡,算是有良心啦。” “攻訐王庭不如專注事業,阿格萊森。” “走調了,跑題了,抱歉了,舍麗雅小姐!我隻是有些後悔,費那麼大勁兒跑來這麼個地方,搭上了從前的一切,換來的是什麼?是祈信之力嗎?嘿,我寧可舍了這該死的力量,免得給你們當餌垂釣。” “後悔有用的話,人們就不必向帝皇請罪了。” “是啊,所以,還是看看發憤圖強的中洲人吧。你發現了嗎,舍麗雅小姐?但凡到格威蘭來的中洲人,都恪守家鄉的道德標準,遠離墮落的深淵了。” 一道光芒從露絲的瞳孔裡閃過。阿格萊森看得出,那是捕捉到破綻的驚悸,便趁熱打鐵,乾脆挑明了事理: “兜兜轉轉,被排除在灰都大學交際圈外的還是中洲人。舍麗雅小姐,你找上我辦事的時候,我同你開過玩笑,說帝國的餘孽太多,你們查不過來。如今看,正是一字不差,悉數應驗了。” “無名氏是中洲人?帝國的舊軍官?” “我可沒這麼說,純屬猜測。但說句心裡話,我想不到第二種推論了。他對中洲人是變著法的維護,靠歧視與文化的高墻把同鄉排擠出格威蘭人的文化圈,既讓他們受格威蘭人欺壓,又讓他們潔身自好,悄無聲息地繁衍後代,蠶食格威蘭的土地?是個好把戲吧?” “我看,你是讀了太多網絡奇談,被陰謀論洗腦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話不能這麼講,凡事皆有可能嘛。你聽說過布穀鳥嗎,舍麗雅小姐?布穀鳥可不是什麼好玩意,它們愛把蛋下在其他鳥的窩裡,騙不知情的鳥替它們孵蛋。要是那些鳥敢抵抗啊,它們就要啄破小鳥的蛋,霸占小鳥的巢咯。” “危言聳聽,不如談後天的任務。” “那是,正事要緊。何況中洲人和布穀鳥是兩碼事,是格威蘭人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是王庭壓榨著他們的血汗,把他們當廉價勞動力與商品傾銷地…是不是啊?舍麗雅探員?” “多想想你明天的處境吧,阿格萊森。足有十位聖恩者等著對付你呢,即使我們從旁協助,你也得做足準備,打起十萬分精神,設立應急方案…” “計劃趕不上變化,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唄。我這邊沒毛病,兩種祈信之力交替運用,尋常聖恩者能奈何得了我?倒是你們啊,可別馬馬虎虎,跟門外漢似的遲到又失誤。 是誰的同僚支援不及時,還得靠我的名字騙我的夥計們出手協助?你這個探員都信不過黑水的辦事效率,我還能祈禱些什麼?別把我賣了就感恩戴德咯?” 露絲合上微微張開的嘴,無精打采地嘆了口氣。到頭來,她還是拿走了阿格萊森收集的錄音,叮囑其謹慎處事,安全優先。 “那肯定,我比你們更清楚,對能力強橫的聖恩者而言,兩種不同的祈信之力意味著什麼…”阿格萊森盯著自己的影子,先把叉水果的牙簽戳進掌心,又笑嗬嗬地將之拔出,不帶一絲血跡,“這也是你們中意我的原因啊,可憐的探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