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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12629 字 2024-03-17

告別舍麗雅探員後,阿格萊森第一時間回了店裡。他撬開了代表歇業的卷簾門,占了張受大學生們歡迎的桌子,在櫃臺裡翻出精靈老婆婆藏的備用鑰匙,從冰箱裡取出兩瓶白樹汁,不顧冰冷的刺激,把沁甜的液體送入胃裡,呼出了積鬱的悶氣。   “不許動!年紀輕輕的乾什麼不好,當小偷?”   他快睡著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他回頭一看,果然是艾娜克賽斯婆婆穿著睡衣舉起一把電擊槍來抓賊了。   看清他的臉後,艾娜克賽斯大吃一驚,立刻收回電擊槍,走上前拍起了他的臉蛋:   “阿格萊森?這幾天你到哪瘋去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薪水也不來領,店長都去警署報兩次案了!”   他疲累地笑了笑,不作回答,僅是反問:   “婆婆,瑟蘭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瑟蘭?保守但安逸…不,你問這個做什麼?先回答我的問題!”   “婆婆啊,你們瑟蘭的精靈,會鄙視偷渡來的外鄉人嗎?”   “帝皇在上,每個種族都享有平等的權力,誰會歧視別人啊!但是瑟蘭的移民管理很嚴苛,偷渡客會被驅逐出境——”   “挺好啊,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成功,早早放棄,哪會有後來這堆爛事呢?神聖帝皇,禰真的很愛開玩笑啊…你就是這麼篩選信徒、篩選禰的聖恩者的嗎?”   艾娜克賽斯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卻能感到他話裡的笑意。   他應該是在笑話誰,是笑話他自己,還是笑話博薩的偷渡者和格威蘭的海警?亦或是笑話些過失…   笑話所有人釀造的過失?也許吧。   “婆婆,再見了,有機會了,我會到瑟蘭走一趟…我會聽你的話,去帝皇督建的城市長長見識…”他摸向口袋,卻沒摸到一張能結賬的紙鈔,便笑得十分賴皮,“就從薪水裡扣吧!等在晨曦、聖城還是朝晟人的首都再會了,我再請回您啦。”   沒有停留,挽留無用,阿格萊森走出打了大半年工的瑟蘭餐廳,向店門口鞠躬行禮,謝過這家店附贈的艷遇。他拉下卷簾門,隔著門告誡精靈婆婆在家安養,在晚鐘裡踏上回家的路了。   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垃圾堆,熟悉的老鼠和流浪貓狗,卻少了熟悉的食客和熟悉的音樂。街口安靜得嚇人,見不到一個清潔工或者上下班的白領。路燈和墻壁上倒是張貼了警署的告示,叭叭叭扯了一大堆,反正是叫居民放學收工下班後待在家裡,千萬別外出犯險,特別是在夜裡。   讀完告示,阿格萊森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發自內心地拍掌表揚:   “真敢鬧啊,黑水的兄弟。”   “果然,浪子還得歸家嘛。”   一聲感慨似是回答,從後悠悠飄來。   阿格萊森脊背發寒,立馬鼓足力氣,頭也不回地往自家店的方向狂奔。但五個彪形大漢攔住了他的去路,配合著追趕他的五名隊友,不由分說便把他壓在地上,對著他的脖子和影子狂紮麻醉劑。他剛從祈信之力枯竭的昏睡裡恢復,哪還有餘地應對十個養精蓄銳的聖恩者?隻見他被聖恩者們用小孩子疊沙袋的方法壓在底部,憋得呼吸困難,勉力在麻醉劑生效前喊出一句:   “他媽的東西,輸不起…”   “我們的委托還沒結束呢,勝敗乃常事,輸贏無所謂,能完成任務就好,”待他失去意識,聖恩者的領隊可算是卸下了重擔,敦促同伴們開始處理後續事宜,“拘束服穿好了,還有霧化吸入器。走吧,最後一班飛機五十分鐘後後起飛,別摻和格威蘭人的政事,別留下來過的痕跡,給組織添了麻煩,就是給統領搗亂,屬於大不敬。”   大不敬這個詞,也適合形容包圍王宮的黑水探員們。他們的人數接近三千,全員配備著重型步槍,有七十輛步兵戰車和二十輛老式坦克壓陣。   在槍口和炮口的威脅下,那些身披依仗盔甲的衛兵光速放棄了崗位,跑到王宮內部堅守新的陣地。他們擦拭著久未保養的火器,發現槍械內部都銹成了一團實體,倒是不用擔心走火問題,隻需遵守陛下的命令,等待海軍派出陸戰隊救他們於水火之中便好了。   不管是軍事委員會的長官還是議院的參議員,都收到了國王的邀請函,被命令到王宮內一敘。可他們的回答是相當明智的——隻要議院的參議員或者委員會的長官先進入王宮,他們定然緊隨其後,聆聽陛下平息叛亂的良策。   說白了,最忠心國王的黑水部長都成了替罪羊,給國王背鍋的陸軍將士都聲名掃地了,再也沒有人願意在這種危機時刻為國王站隊,替他的昏聵和無能承擔牽連的責任了。忠於國王的海軍將領或許在集結士兵向灰都挺進吧?如果他們對君主的忠誠無可置疑,那麼,他們理應趕在黑水的人逼宮完成前趕到灰都,撚滅這場動亂的火苗。   書房裡,國王麵色鐵青,因為內務員剛接通海軍的內線電話,得知陸戰隊尚在集結中,大致要十二小時才能來到灰都。   他不由破口大罵:   “一堆飯桶!他們在集結什麼?集結起來泡茶吃點心嗎?”   一位大臣合起雙手,沉重而無奈地勸說起來:   “陛下,消消氣,我認為如今的態勢,還不至於鬧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您看,那些作亂的探員、叛徒始終不敢進入王宮,說明他們還是心存敬畏,他們畏懼陛下的威嚴,他們敬重陛下的品德。陛下登基近三十年,格威蘭在陛下的治理下飛速發展,生機蓬勃,隻不過前人積攢的矛盾,在近幾年集中爆發,引發了小小的不良反應。當前,陛下僅需要安撫挑撥他們生事的領導骨乾,盡量把眼前的危機乾預過去,一旦海軍進入灰都,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哦?你要我和他們妥協?你要我向他們承認錯誤?你要我說,是我用人失察,才養了你們這幫隻會誇誇其談,成日討論救助流浪狗、保護森林、限製汽車儲油量、規定蹲馬桶沒有擦馬桶座要繳多少罰金的飯桶嗎?!”   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無不是有口難辯。他們總不能承認自己是飯桶,承認自己提過的那些建議純粹是為了應付差事、好讓自己看著不像是白拿工資的閑人吧?那樣的話,他們不就等於自願替陛下背起罵名,要被怒氣沖沖的黑水探員們抓出去槍斃了嗎?   國王氣得猛烈咳嗽,喝了碗侍女端來的蜜茶才緩過氣。他吐出一口膿痰,撐著權杖挺直腰板,往書房外走去:   “罷了,把你們罵成醃海燕也沒用。帝皇在上,庇佑忠於禰的子民吧——奧蘭德家族永世崇敬禰,望禰的光輝灑遍失落的土地。”   “陛下…”   “走吧,與我同去看看,看看這些年輕的密探是受何人蒙蔽。不要驚慌,站在我的身後,賢者的餘威會保護你們。”   國王作出承諾,大臣們不想答應也不行了。他們唯唯諾諾地跟在國王後麵,像是一排追著鴨媽媽的小黃鴨,屁顛屁顛地走出深宮,來到了無人看守的宮門之後。   看到停在宮門外的坦克,他們的心肌險些抽了筋。別的不說,單是那門口徑超過五點七尺的主炮,就能撕碎他們的護身奇跡,在他們撥通電話讓親人或安保公司啟用天國之門前把他們射成焦灰。趁著國王不留神,已經有不少人偷偷掉隊,扭頭跑回王宮內殿,借助傳送奇跡溜之大吉了。   對某些人而言,和真正的生命比,政治生命的價值還是太卑微了,不是嗎?   國王走到一輛坦克之前,用權杖敲擊地麵,向著圍住他宮殿的探員們下達旨意:   “退下!”   探員們保持立正的姿勢,無人正眼看向他,皆是緊抓懷裡的步槍、不肯後退一步,全不把他們在訓練營裡宣誓效忠的王庭的主人、格威蘭的君主、國家的領導者放在眼裡。   國王握住權杖的指節白到發青。他二度敲響地麵,正欲開口訓誡,卻被一個神情憔悴的禿頭男子攔在了身前。   是謝爾德,他擋著不肯認輸的國王,發出了無力的嘆息:“陛下,回去吧。”   “回去?”國王掃視著不肯讓步的探員,背過身,卻發現大臣們都跑了個沒影,唯有冷笑著揶揄,“回去寫遜位詔書,承認是我讓格威蘭衰落至今天這副德性的嗎?把我幽禁在深宮裡,看著你們接受他的封賞和提攜,取代我的親信,取代我的勢力…把我的經營變為泡影?”   “您哪還有親信呢?”謝爾德拍著反光的禿頂,無奈地醞釀最委婉的措辭,免得惹怒了國王,讓對方犯了老年人必不可少的犟脾氣,“看看吧,沒有站在您的身後了,這座王宮可以屬於任意一名奧蘭德家族的子弟,而不是與您綁定。”   “那就讓他來,讓他親自從我手裡拿走他想要的東西,讓他奪走我的權杖,讓他摘取我的桂冠,讓他親手殺死我、殺死他的父親。”   謝爾德咂咂嘴,用大拇指和食指搓起嘴唇上方的胡茬,嗓音是無盡的空虛:   “事實上,殿下對我調動人員的內情一無所知…我是瞞著他進行的。您明白了嗎?今天,我是沒有退路的,我身後的同僚們都是回不了頭的。”   聞言,國王的眼中難藏憎惡的喜悅。他恢復了勝券在握的威儀,用權杖狠狠地震撼了大地:“喚他來!我與他當麵說清。”   謝爾德先回看身後的探員們,再看向國王,頭搖得堅定不移:“不行,陛下,不行。”   “那…你就殺了我。”   “弒君?我怎麼敢呢?”   “哼,怕是有心而無力吧?”   謝爾德沒有答話,而是盤腿坐在原地,敞開懷抱迎接夜空上的新月,說:   “賢者在您的後方,對我們這些子民來說,您就是無敵的。今天,您大可以拋卻您的祖先創造的榮耀和威信,殺死我們這些叛逆的子民,拉著格威蘭墜入萬劫不復的懸崖,沉入煉獄。您若是自私到不計身後事的昏君,就拽著格威蘭溺斃吧,我們會在路上陪著您。”   國王險險跌倒在地,幸好有侍女攙扶,他才用雙手撐著權杖重新屹立。他咬著牙,鋪在臉上的粉彩蓋不住粗大的毛孔,修飾用的陰影藏不了深溝似的皺紋。他的脖子脹成了水桶,頭卻伸不出去,唯有掙紮著吐息,一詞一停頓,比傾家蕩產後翻盤的賭鬼更為瘋狂:   “想騙我?想威脅我?想恐嚇我?!我平生最容不得猖狂之徒。你想挑撥我和兒子的關係嗎?你想奪取擁立新君的功績嗎?你這個貪婪無恥的官迷,你該吊死在街口,吊死在集市裡,以正視聽!你——”   槍響了。一梭子子彈射向了國王,不,是射向國王腳踩的地麵,然後被彈得漫天飛舞,驚呆了所有人。   在槍聲中,國王慌張後退。他退了好幾步,才想起體內有奇跡護身、宮廷內有賢者保佑,便剎住腳步,試著向前踏去。可他看見,那位年輕的探員果斷清空了彈匣,在換彈之後瞄準自己的腳下,繼續傾斜火力。   退、退,再退。他退到兩條彈匣驅逐出的地方,推開扶著自己的侍女,大喊一聲“夠了”。可探員不管不顧,仍舊換彈開火,對準他腳下射擊,毫不顧慮對國王的攻擊是否會招來賢者的懲戒。   “戴維!”謝爾德拍地而起,一把抱住戴維懷裡的步槍,喊得是目眥欲裂,“你瘋什麼?”   “讓開,”戴維推開謝爾德,瞄準國王的腳下,繼續開槍,“我又沒對著他打,怕什麼?他敢往前走,就是自己往槍口上撞,是自尋死路啊,前輩。來,大家乾看著做什麼?一起為偉大的君主奉上煙花賀禮啊?”   隨著探員們齊齊扣響扳機,謝爾德絕望地抱頭蹲地。他知道,瞞著殿下的計劃泡湯了,如此駭人的陣仗,不消十分鐘,殿下就會趕來現場,與陛下對峙於宮廷,上演一出子弒親父的好戲了。   戴維射得正嗨,他頭頂的軍用耳機裡忽然傳出露絲的聲音:   “戴維,突發情況…”   他趕忙停火,鉆到比較安靜的裝甲車裡對講:   “怎麼?”   “烏塔維婭告訴我,她…她想…她想讓…殿下到王庭,她稍後也會到,她說…她說她想一家人團聚,和陛下促膝長談…”   戴維先摘掉耳機,拍拍耳朵緩解壓力,才回復道:   “呼,行吧。她那邊完事了?第三巔峰的聖恩者,被她拿下了?”   自然是如此。   地牢裡,堆滿碎屍的鮮血足有半米深。伊利亞走在血湖裡,用帝皇利刃對準了靠在墻角的魯哈邁,撕掉自己粉碎的下頜,讓聖火把身體治愈如初,滿意地感受著新生的祈信之力,說:   “你已經窮途末路了,奎睿達先生。慈悲的帝皇愛照顧弱者,必在瀕死時點醒靈感,賜下祈信之力的突破——還真是善良呢,偉大的神聖帝皇和祂的使者。”   魯哈邁鼻息沉重,已然喪失了早先的傲慢。他的手微微顫抖,他的頭低垂不起,似是在思考自己輸在哪裡。   “強大的力量總會迷亂使用者的認知,對此,我有充足的發言權,”回想在麥格達的瀕死經歷,伊利亞挽起長發,用利刃割去受血液玷汙的部分,維持著體表的潔凈,“奎睿達先生,你的祈信之力缺乏主動出擊的要素,永遠是借力打力,永遠是防守反擊…應對以肉身作戰的聖恩者,您確實是難以克製的勁敵,但遇上我,還真是您最深沉的不幸呢。”   “臭婊子…你不過是仗著我不敢下死手,你這個——”   “不懂得尊重老年人的死丫頭嗎?誰叫您在無關的事務上浪費了那麼多的祈信之力呢?如若不然,您撐到招來幫手也並非天方夜譚那。”   魯哈邁撚走嘴角的血絲,笑得釋懷又落魄:   “行啦,小女娃,我有幫手嗎?一群威逼利誘來的慫包,你一進我家,他們便作鳥獸散了。今天,我是死定了,能對我這個死到臨頭的老先生說說,為什麼非要宰了我不可?少搪塞我啦,滿足滿足老家夥的遺願吧。”   “你不該騷擾他,你不該驚嚇他,你不該給他看那些當入煉獄的場景。”   魯哈邁捂著臉,笑得涕泗橫流:   “他媽的狗屎帝皇!禰果然是個愛整人的賤種!他媽的,我就說…我就說禰怎麼會向著她,原來…原來這是個沒過青春期的癡迷戀愛型少女啊!看我敗在這種人手上,禰覺得很好玩、很有趣是嗎?禰還真會拿捏祈信之力,真會看聖恩者的笑話啊…死了媽媽的帝皇和使者,嘿。”   伊利亞提劍刺入聖恩的肩膀,寬慰般安撫道:   “牌好的時候,贏的是運氣。牌不好的時候,贏的是技術。”   “作弊就別說得這麼高雅啦,連荷官都幫你,我還有權計較輸贏嗎?”魯哈邁並未被肩頭的疼痛影響,反是笑得更歡快了,“算啦,爺爺我好心提醒你啊,小娘皮…如果你說帝皇和使者慈悲,那是你不懂帝皇和使者。如果你說帝皇和使者善良,那是你不懂帝皇和使者的受害者。祂我不敢說,但他這個人,我還是稍稍了解的…當他靠殺人發泄怒火的時候,人們都覺得他邪惡,半個字不敢吐;待他讓人活受刑、靠折磨別人的內心為樂時,人們反而誇贊他溫柔可親了。你從他手裡討來了聖器,代價呢?小雜碎啊…代價可不會像你想的那麼輕啊…他會盯著你,等著你,等到惡果結成,再來摘取,譬如讓那個小可愛知道,你有一顆多醜陋的心——”   話未說完,利刃的光芒便切開了魯哈邁的肩膀,讓他的頭連著肩頸沉入血水裡。伊利亞踏上地牢的階梯,釋出金火焚去了激戰時噴射的血肉,微笑著念出送給聖恩者的悼詞:   “多嘴的畜生,學散文家抒情嗎?不過,你的聒噪,倒像是窗外的布穀鳥向河風奏鳴…讓人懷念又憎恨的光陰啊。”   “布穀,布穀!”   與此同時,少年踢開了一間放置有咕咕鐘的矮樓,抓出了一個用皮帶抽打小女孩的老頭子,把他扭送給忙於排查莊園的探員。幸存的受害者悉數上了探員開來的救護車,在月色裡送去醫院接受治療。而那些屍體、蠟像和焚屍爐裡的餘燼,會有人去尋找他們的親友在哪裡。   在一輛救護車外,少年看到了菲萊的父親。他想走上前去招呼一聲,又羞愧得難以啟齒。   幸好,伊利亞來了。她揉揉少年的頭,告訴少年她會救治菲萊,接著便去到救護車裡,用祈信之力展現了奇跡——那些受辱的記憶、藥物的創傷和身體的幻痛,統統在她的命令下被遺忘了乾凈。   看著恢復健全,對失蹤之後的事一無所知的兒子,父親目瞪口呆,進而單膝跪地,稱善心的聖恩者是帝皇派來的天使,他會用餘生銘記今日的恩德,當然包括那位尋找到兒子的少年的努力。   她伸出手,挽著少年離去:“走吧,小武…”   來灰都近一個月,少年罕見的鬆懈了。他笑著握住朋友的手,待向委托人發去消息後,不好意思地說:   “在格威蘭還是說格威蘭語吧,伊利亞姐姐…”   “好的,文德爾。”   回看王宮,當直升機在轟鳴中落地後,戴維把腦袋探出觀察艙,觀賞匆匆趕來的王子殿下將如何把氣急敗壞的老父親趕下博度斯卡的寶座。   王子走到國王身旁,想扶著他卻被頂開,得到了一句憎恨的指責:   “看看你手底下的這幫密探!他們多忠心啊,忠心到對著王宮開火,讓王庭顏麵掃地了!這就是你養出來的衛士,這就是你教出來的精英!格威蘭的未來,怎麼能交到他們這種人的手裡呢?”   “父親…”王子握住國王手裡的權杖,神情復雜,“我們回宮再談吧。”   “談?今日,你必須跪下來請罪。要麼他們滾蛋,等待我的寬恕;要麼你坐上博度斯卡的位置,宣他們有功無過吧!”   “父親,您非要以死相逼嗎?”   “死?真是個孝順的兒子啊,你已經預謀到要殺我的地步了?那就動手吧!還等什麼?還等什麼?來啊,殺了你的父親,率領你的親兵,帶著格威蘭陷入動蕩,再無安寧吧!”   話雖是這樣講,可國王握著權杖的手始終沒有鬆動。數千道視線齊刷刷地投向這對站在王宮前的父子,等候兒子下定決斷。   最終,兒子鬆手了。父親奪回了那柄權杖,麵目裡的得意和狂喜再難遮掩。做兒子的王子轉向噤聲的探員們,誠懇地單膝跪地,作出了他的請求:   “各位的支持、各位的努力、各位不懼死亡的勇氣,我縱是身死也難償清。但格威蘭容不得動蕩,格威蘭不允許動蕩,奧蘭德家族營造了近五個世紀的繁華不能就此凋零。   請各位…回去吧。”   萬籟俱寂。   戴維沖出裝甲車,拔出一把手槍砸在王子的臉上,把他抓起來往地上一摔,在同僚們的拉扯中放聲狂笑:   “堂堂國家大事,竟成了你們父子倆的鬧劇?難道格威蘭的法理與民情,能夠如此兒戲嗎?公員私用,包庇血親,膽怯無能,臨陣退縮!貪婪無底,奢靡無度,寵信聖恩者,禍害國民…   來啊,數數他們兩個的罪行!他們該死多少次來償命!就因為他們姓奧蘭德,就因為他們是統治者和繼承人,就因為有個瞎了眼的老古董給他們背書,你們都啞巴了?都不敢上了?連罵他們的短都沒種了?”   拉住他的探員鬆開手,跪在地上的王子側過臉,拄著權杖的國王眼睛瞇得陰翳,沒有人敢回復他的質問,沒有人敢接受他的抨擊。   戴維不理謝爾德他們的勸阻,非要鉆進一輛坦克,用榴彈炮炸了這兩個貽害格威蘭的王族。   緊要關頭,露絲扯住了他,示意他看向趕來的客人,那位多年無蹤的私生公主。   “不能,赫斯廷先生…”在父兄驚訝的目光裡,伊利亞摘掉太陽鏡,向戴維露出了禮儀式的笑容,“有些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你若問他們,他們反會誠惶誠恐,堅稱自己從沒有過這種僭越的念頭,著實可哀。就像你我都明白各自的底細,卻遲遲不肯挑明,對嗎?”   “是啊,讓我看看您從帝皇使者那裡學來了什麼,又丟失了什麼吧…”戴維撐著坦克的履帶擋板,讓指著他謝爾德滾到一旁涼快去,“烏塔維婭殿下。”   看到她,國王猛拍胸口,忍不住咳出血來:“你這個…不肖女!你們這些——”   “您看,父親,事已至此,您必須退位讓賢了,”伊利亞抱肘挺胸,一步步走向衰老的父親,語氣不似勸說,根本是在命令,“你把格威蘭打理得一團糟,治安敗壞,軍隊糜爛,富裕的地方生活奢侈,貧困的地方黑幫成群。連共治區,都間接地凝結為人間煉獄。把王位交給兄長吧,如果您不介意——”   “你想說,你也敢於承接博度斯卡的權杖和桂冠嗎?你記住,你是個混血的雜種,按帝皇的聖諭,你——”   “父親,你看,你總是這麼頑固,其實我們都清楚,你不過是用頑固捍衛教條,用教條守護利益,”伊利亞瞥向跪坐在地的兄長,惋惜地感嘆道,“隻是沒人敢於揭穿你的真麵目,除了無視帝皇的使者。”   “你!”   她不想再聽無聊的辱罵了,遂揮手道別:   “你自戕吧,父親。”   話音剛落,國王便在錯愕中倒抓權杖,用下巴抵住權杖的底部,再發力,便用權杖貫穿了自己的天靈蓋,甚至沒來得及啟用護身奇跡。   格威蘭的君主,王庭的主人,繼承帝皇冊封之位的國王,就這麼用博度斯卡的權杖當眾自殺了,死法淒慘,無可置疑。   她拔出權杖摘下桂冠,既沒有搭理仍舊在錯亂的兄長,也沒有對黑水的探員們發表弒君後的必要演說,而是走向呆立在探員中的少年,把桂冠和權杖像是玩具般掂了掂,親切地笑了:   “看,文德爾,格威蘭的權力,都集中在這裡了。   那些殘虐無辜的人,那些貪婪暴戾的人,在權力之下,都要認罪伏法,用最適合他們的死法向受害者們贖罪,包括高居議院的議員、包庇罪孽的法官、偷奸耍滑的警長、賣毒涉賭的黑幫、壓榨勞動力的股東、生產劣質品的工廠…   還有橫行北共治區,讓那裡民不聊生的駐軍,都要臣服在我的腳下,受我的製裁,還世界公正與清明哦?”   不知怎的,少年有些害怕。他似乎又看到了在麥格達的時候,那個譏諷他、挖苦他、嘲弄他的格林小姐,而不是在病床上哭泣、在林海陪他走遍鄉間的奶綠姐姐。   “伊、伊利亞姐姐…你這樣是不對的,你——”   “隻要陪在我的身邊,不要再去找那些煩人的家夥,不要再被他們騷擾,不要再胡亂地散播愛心,不要再關切他人,而是永遠臥在我身旁,當我的小貓咪…你的願望,就都能實現了。”   “不,這不合——”   “不,這合情合理。   文德爾,你沒有理由拒絕哦?用你們梁人的話說,人活在世上,重要的是他的行為,而不是他的心跡。你隻需要陪著我,就能實現你的理想,幫到那些你窮盡一生也挽救不了甚至接觸不到的人。   我是個自私卑劣的人,我不容許我在意的人把心分出去,哪怕是分給親人和朋友也不行。   文德爾,你就當自己是獻身給帝皇的純潔少女吧,犧牲一定的自由,為無數人換來神聖的福音,你,會答應的吧?”   少年答不答應暫且不表,聽到這番言論的戴維已然張掉了下巴。他看著這個方才還施展了雷霆手段,此刻卻病態到讓人難評的公主殿下,腦海裡浮現的隻有一句話——   奧蘭德家族大概真沒一個正常人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以,他扔掉耳機,拉著同樣發傻的露絲往人群外跑去,就像揪著朋友躲避高年級生毆打的小學生一樣,舍棄了所有的負擔邊跑邊喊:   “好,好,好!露絲!走走走!我們走吧!他們要玩就玩去,要鬧就鬧去!他們愛怎麼玩怎麼玩,愛怎麼鬧怎麼鬧吧!嗨,我們不玩了總行吧?哎,我們不鬧了總行吧?哈,我們不求你了總行吧!”   在遙遠的聖城,端坐聖環殿內的武神兼使者憋不住笑,揉起了笑出眼眶的淚花,開心地摳著耳朵,興致勃勃地說:   “還以為是家國悲劇,怎麼成了家庭鬧劇呢?倒也算得上別開生麵吧…小武,你該如何回應呢?給爺爺來些驚喜吧。”   少年並不知道有人在遙望著他。他的視線落在戴維的背影上,從那奔跑在星光下而舍棄了一切的背影裡,他看到了許多許多眼熟的人…   有妓女和嫖客,還有請他殺人的職員,所謂神探和復仇的老太太,市儈的警員和發瘋的坎沙,以及餐館裡的服務生,開出租的司機…   形形色色的人,不同年齡的人,膚色相差甚遠的人,在這時站到他背後,幫他握緊拳頭,溫柔而堅決地擋在伊利亞的身前,回絕了看似無懈可擊的邀約:   “伊利亞姐姐,你是知道的,憑著對一個人的情感大師寄托去控製他人的幸福,是大錯特錯。如果你執迷不悟,就與莊園裡的那些人沒有區別了。   我不會允許那種事發生,必要的時候,我會用我的拳…   矯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