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緩了緊蹙的眉梢，挺直高大的身板，精神煥爍的黑色眸子從通訊板上落回全息影像，那裡正在播放冥王星戰況。就在前不久，戰火瞬間偃旗息鼓，靜得如同墓地。海王星艦隊遊弋在喀戎星和冥王星之間，遠處依稀能發現有幾艘巨艦正在回收殘骸。 　　宋延焦躁地從座椅上彈了起來，比較瘦削的臉龐流露出不安。他關掉全息影像，轉身向AI索要寒神星經濟實況，瞟上兩眼卻暗自搖頭起來：航道封閉直接導致本星經濟停擺，人口不逾四十萬的貧瘠小星，自身的市場內循環撐不起什麼。 　　農業！ 　　農業！ 　　農業！ 　　重要的事情講三遍，寒神星的糧油儲備隻夠供給九百個太陽時。 　　宋延才剛鬆下的眉頭再度收鎖，使他的神情平添一份憂鬱。冥王星當局在吃素嗎？宋延深感此劫難逃，他必須要做些什麼。去找池智不田那頹廢玩意兒？找了等於沒找，這人差點沒把整個寒神星感化得頂禮膜拜——所以他打算去趟礦區，這條經濟命脈不能沒人照顧，盡管那裡備受輿論壓力。 　　想法落定，這副挺拔的身軀就利索地穿上星際服，箭步走出氣閘。 　　寒神星行政區劃分為三輔轄地：京兆區、馮翊區、扶風區。這些雅致的稱號大可追溯到遠古藍星上，不過略有字麵形式的變化。宋延擔任京兆尹，為當下的三輔之首。然而他卻非一攬寒神星的總權，僅能算作“大諸侯”，權力中心則位於冥星直派的寒神星總督池智不田那裡，生殺予奪被緊緊攥在她的手中，任不得他人觸碰半分。 　　京兆區轄地內含礦區主體，這意味著寒神星的財政來源，會絕大部分地流經這位年紀尚未超過八十段的京兆尹下轄。這令左馮翊和右扶風兩輔大尹不禁暗自眼紅。 　　當宋延的私人星艦緩緩地停靠在礦區泊位時，李元正在礦區自助銀行焦頭爛額地辦理手續。 　　“共計八百三十七萬九千冥王星點，我和沈正長的全部可動性總資產。”李元將個人終端接入銀行AI，如此巨量的資產是兩家屆時的總和，“全部兌換成轉換點。”這是柳慎的主意，李元盡管沒想通這位海王星人古怪要求，但還是照做。他以為，萬一惹毛那家夥，將會命不保夕。 　　事實上，柳慎經過分析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經此大戰，冥王星貨幣體係定會紊亂，再雄厚的資產亦能在眨眼間化為烏有。因此，將可動性資產緊急兌換為轉換點是不錯的選擇。 　　轉換點之所以毫無顧忌，是因為它能夠充當各大獨立行星域貨幣體係轉換的公共媒介物。根據《獨立行星域協定》，轉換點具有如同古代藍星經濟體係中的黃金那樣的地位。雖然在太陽段紀元裡，黃金倒算不上貴金屬，那東西在星際空間中總量樂觀，以至於直接從貴族行列跌入平民級別。 　　協定的法律效力促使轉換點保持著穩定的商品價值，隻要大多數行星域的經濟處於正軌，它就不會因為局部地區的經濟波動而受大幅乾擾。但畢竟作為匯率媒介物，因消費前還須轉換為具體的某星點，許多人並不會把它作為直接兌換目標，像李元這般大動乾戈的可謂鳳毛麟角。 　　有趣的是，轉換點也是去地心化主義的產物，畢竟單獨圍繞某星域的貨幣建構經濟體係，無疑是之前泛地心的做法。 　　見到如此反常的經濟行為，櫃臺處若是工作人員，很難說不會對李元疑心三分，但銀行AI是極度虔誠地為每個顧客服務，毫不猶豫地開始進程。 　　“請驗證生物體征，李元先生。” 　　李元應聲眨了眨眼，銀行AI自動調取虹膜信息。 　　“好的，由於涉及兩方財產，請您提供另一方的意願表達。” 　　李元摁了一下個人終端，用目光抽出一段沈汐槿的口令影像。 　　冥王星財政中心因戰事而停擺，導致寒神星上的分支機構也處於掛機，銀行AI不得不采取其他辦理途徑，接二連三的賬戶驗證和手續辦理繞出幾個偌大的圈子，好在李元已經練出了耐心。 　　“兌換成功，您的賬戶現約有七百萬轉換點。另外，您的角膜有些發炎，請注意保養，李元先生。”銀行AI表現得格外體貼，李元才注意到眼角確實有些酥癢。這AI準是升級過，充滿熱情的女聲還搭上人性化的設置，能讓任何頑固的陌生立刻融化成熟悉，能讓絕大多數宅男瞬間擁有虛擬對象——嗬，要是跟沈汐槿比，那可差遠啦。 　　說實話，在他的耳根下不會再有其他更美妙的聲音：那人一開口，璀璨的銀河就靜謐地淌進耳沿，肌膚一般潤滑地撫慰過寂寞的靈魂…… 　　宋延輕拍李元的後背：“你還好嗎？” 　　李元立馬激靈上身，他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光顧著操作。恍然回首，發現一位打扮講究典雅的修長男子杵在眼前，他幾乎高出自己一頭。若非以前在新聞裡見過此人，李元還真會以貌取人：他挺適合去參加歌舞男團，沒準就是名潮流歌星？又潛心一看，那副微帶清秀的臉龐上，平添了一份與外表不太相稱的政客氣質。 　　“宋輔尹您好！”李元趕忙向他深鞠一躬，要知道，這位年紀並不比李元大多少的京兆尹，在礦區中是備受崇敬的。 　　宋延無奈笑語：“李副長工作可投入咯！我呼喚你不止兩次，你都沒有察覺。” 　　李元暗自在心底偷樂，其實自己是在周遊九神。“其實是在會周公。”他開誠布公，在宋延麵前隱瞞事實，算不上心安理得，“宋輔尹便服出訪？” 　　宋延會意一笑，不語。他端詳四周，發現除了李元再無他人。 　　“兌換轉換點？”寒神星礦區的半壁江山依仗的就是宋延的經濟政策，他極為老練地判斷了李元的金融行為，“不壞的主意，可惜沒有池智不田的批允，寒神星財政不可能像你那樣去做。”如果冥星當局對此地還有掌控力的話，那是事實。 　　李元聽後，愈發增生對池智不田的憎惡，他不可置否地點頭：“嗯對，這是一位……”他忽地發現自己正在大嘴巴，腦回路瞬間連續跳過幾個思維點，不受控製地開始亂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位，一位‘商會會長’的建議！宋輔尹，不介意的話請您到在下的辦公室小憩幾分。”當然，宋延還聽不出話裡的單引號，否則真可成神。 　　“我們年紀相仿，大可使用平輩稱呼。”宋延示意對方先行一步，熱情洋溢，“畢竟是首次相見，你顯得還是挺拘謹的。其實沒必要，我也是個人呀！”全無半點架子，李元更加歡喜這位老早耳聞過的京兆尹。 　　“有空麻煩你替我介紹那位會長吧，他很有遠見。”宋延補充道。 　　李元幾乎是瞬間跑了神，在慌亂中立馬收回。該不該讓他知道有個海王星艦隊的正在自己家裡？先不說對方的反應，柳慎極有可能全天候監視著他們，隻要有輕舉妄動，誰清楚自己的壽命還有多少？怎麼辦啊這……自己此前也有過告密的想法，卻無奈於被柳慎發現風險高居不下，而現在宋輔尹竟親自便服上門來，所以呢…… 　　不知所措的李元恍恍惚惚地離開自助銀行，將宋延領第四大隊辦公區。 　　幾近停擺的礦區門可羅雀，泊區中，熄火的貨艦鱗次櫛比。寒神星工業基礎薄弱，本地市場的礦石需求相較於冥王星，堪稱微乎其微。礦區大多數工人瀕臨失業，而高層的資金即將周轉失靈，更要命的是，糧食儲備告罄在即，而販糧的商隊遙遙無期。據說馮翊、扶風兩區的糧價已經飆升，京兆區也出現這般端倪。三輔之尹管轄不到農糧市價，那權力也被池智不田封得嚴實。 　　池智不田活像總裁文中的女秘書，“嬌艷欲滴”是其最為貼切的代名詞，然而她卻不是哪位的附屬下級，寒神星第一把交椅便是此人。冥王星域各高層中，“風生水起”的名號非池智不田莫屬，似乎眾大員皆嗜好於與美艷交往；可對那生得也不壞的宋延，多數高低大小官員卻是十萬分咬牙切齒，卻無奈此人百萬年屹立不倒之勢，怎樣都沒法將他從京兆尹的位置上薅下來。 　　冥海對話是高度機密，此期間對外界而言，一切都死寂得堪比墳山，多少人對前途渺渺而多感坐立不安。但池智不田自認為心態巨好，現在正蹺著二郎腿的她，忙於為十指精心地著上指甲油。至少需要二十四種色彩，還不能黯淡，十根手指不夠塗，那就排列漸變色。傑作完成之後，指間便會升起幾道絢爛的彩虹。 　　她一直抱怨自己沒去上美院，隻能怪當媽的執意讓她就讀冥星中心大學，多交了些費用供給學院做“補貼”，也便隨意挑了個政法係混混時日。 　　左馮翊急沖沖地闖進寒神星總督的私人空間，立刻被池智不田當頭棒喝：“乾嘛乾嘛？沒得半點素質啊！”還要補充一點，這位總督的傲慢與美貌齊名。左馮翊稍微剎住腳步，一手扶住池智不田的公案，一手將文件按到她麵前，紫裡透黑的嘴唇如同沾了花椒油一般顫麻。 　　“池智，正司長那廝簽署了機密文令，這份是針對寒神星鳳池司的。”左馮翊日常不在其轄地的崗位上，而是十分熱心地為總督當起男秘書來，“每顆矮行星各自一份。” 　　附屬矮行星區級及以上的權力機構稱作鳳池司。 　　“叫總督！還直呼本姓了這人。”池智不田懶得多瞧他幾眼，換了種妖媚不雅的坐姿，就想多失態綻放的牡丹。 　　“再漫不經心，連街道辦事文秘這種刀筆小吏，你也會求之不得！”左馮翊有些惱怒，他一麵“嗬斥”這位官大一階的總督，一麵極為老練地瞟上池智不田幾眼，順便占占便宜。官場中摸爬滾打過這般時日後，池智不田完全明曉對方那點小心思，她非但沒有絲毫收斂，反而更為狂放地展露自己豐滿的曲線。 　　“哦嗬？”池智不田纖長的兩指輕輕拈起那張薄紙，一臉事不關己，其實眼球正在高速運作以處理信息。這都太陽段紀元多久了，怎麼還用紙質密令？搞笑嗎，量子加密通信不香？這種古董級別的行為早就該收藏進博物館好好展覽一番，閑情逸致還挺到位的。 　　“解除寒神星屬權？那可真是下血本啊，找書苑 www．zhaosｈuyuan.coｍ 隻可惜是用來保自家性命的。”池智不田的閑適竟然因此消淡些許，現在頗有束縛感，“看來，不能不和海王星人深入交往了嗬。”左馮翊隱約臉色難堪。池智不田對冥王星的無力回天之勢早已心知肚明，海王星緊接一步便是控製各矮行星，所以必須在海方主動之前表示誠意，至少能夠保證自身安全。 　　或許左馮翊和右扶風也會如此盤算，可京兆尹宋延這反水泛濫的角色，不會輕易就訓。她以為，若非有一整個礦區的民意為他撐腰，此人早就命不保矣。 　　“麻煩去傳喚右扶風。”池智不田放下文件，失望地瞧著那未完工的指間彩虹。 　　右扶風正在舞廳中受人陪飲，燈紅酒綠歡天喜地，所有人對外界充耳不聞。然而，個人終端一陣尖銳的緊急召喚，右扶風才被拉回現實世界，還沒有忘記啐上一口。總督親令召見？我星你個星星！但隻好擺好架勢，對周遭禮畢三分，不落下幾句親昵的叮囑，仿佛即將踏上光榮征途。 　　反正至少盡職盡責了，右扶風在時限內趕到鳳池司會議室，與另外兩人立馬進入火熱的高談闊論模式，隨後共同編撰一份措辭絕佳的誠意信，堪稱太陽段紀元的“陳情表”，卓越地使寒神星成為首顆投誠海方的矮行星—— 　　第282太陽時30分，密令載體經由翹曲點航道抵達寒神星。 　　第284太陽時10分，寒神星高層與海王星方麵私密通信。 　　第287太陽時整，冥王星臨時政府公開承認四顆矮行星獨立。 　　他們足足提早了三個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