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這麼把人流放了？” 　　“內閣聲明僅是扣押，流放另有他人指使，我的元帥。” 　　“……這小子也是不穩重！” 　　維爾洛夫聽得出來這句話含義頗多，但很無奈，就算帕博雷爾老元帥親自出馬，現在未必也掰得贏軍事內閣。帕博雷爾氏族早已不及往昔那樣，能夠穩坐海王星社會頂層，與另外兩個大族並駕齊驅。 　　“已經派遣兩支艦隊去尋少主了，請元帥放心。”維爾洛夫輕聲稟報，但嗓音仍然沉悶不堪。 　　“兩支艦隊？”老元帥的語氣中顯然不乏“難以置信”，就憑當下族人的調動能力，能從軍事內閣手中分得半艘艦船便是大吉。 　　維爾洛夫的聲音越發微弱，就像大病過一場，但仔細一看他那厚實的身材，便知並非如此：“是家族警衛，我的元帥……”老元帥長嘆一聲，隨後麵壁沉思，維爾洛夫領會其意，悄聲退去。 　　憑心仔細捋捋眼下局勢，可以發現不隻是帕博雷爾，還有奧爾施卡德和大吳氏兩族，都在漸入頹境。內閣緊逼，後人無鐵腕，三十年河東又三十年河西，風水最終轉到軍事內閣那裡，就像很久以前，海盜偽王庭被三家分晉，最後僅剩一具空殼那樣。 　　而他心中仍是不甘，膝下之子也非無能，厭世與冷淡使他遠離一切，更談甚麼權鬥？和平年代啊，消磨猛獅的激情，折斷雄虎的利齒，軟死於溫柔花海，忘生於潮流浪漫！想當年金戈鐵馬，一夥三人九伍開辟海王星域，豪情壯誌揮灑洋溢！哪有如今太多年輕人，止步於個人安逸，擁攬以安樂幸福，追求虛幻飄渺的唯心之物，陷沒貪圖奢華糜妮的利益行就，隻認自己偏愛的死理，全無釋懷，更勿談豁達！ 　　老元帥不住咳嗽，門外便戰戰兢兢走進一名侍女，長相憨厚，身材微胖，與老元帥乾癟枯老的身軀形成鮮明對比。侍女在他麵前雙膝跪地，兩手謹慎托起一具紅木茶盤，裡頭孤零零地佇立著個青花小瓷，盛著沁人心脾的花茶。老元帥瞥了那侍女一眼，隨後左手端茶，右手扶底，在唇邊輕抿一口，花的異香瞬間通徹七竅，使他略微釋懷。 　　放回茶杯，他又再瞥一眼那侍女，然後揮手讓她離去。和奧爾施卡德的婚約，不就是樁政治聯姻嗎？你小子認什麼真？就算坐不上軍權執掌大位，你好歹也是帕博雷爾家族的少主啊！女人不應該是你稀罕的東西——就像那名跪著的侍女一樣，海王星的女性也是跪著的，卑躬屈膝全然成為她們的代名詞。 　　然而她們也沒想過試圖親手撕掉這一標簽。 　　男權至上的社會早就將她們徹底洗腦，成為雄性的附屬品，甚至是商品、贈品，就差點把腦袋與上身通通包裹起來，整天關在狹小的屋內儲存著，有客登門才便拆開擺放在茶幾前以供展覽。 　　老元帥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任何瑕疵，但他也疑惑過為何她們“本該”如此。而柳慎就不止是疑惑了，還有反感，更有反抗，但當父親的老元帥表示無法理解他這種“非主流的”“次時代的”奇怪行徑。 　　擅自修名改姓竟還大肆官宣，好吧，親自出馬為你過了回輿論難關；奧爾施卡德提出取消婚約，還跑去當麵論理，結果反倒被女方本人噴得狗血淋頭，也行，豁掉老臉去幫你擋箭；這下在軍事內閣裡搞特殊，得了，你的老子幫不了你！ 　　普羅秋斯漸漸沒入海王星的陰影之中，但老元帥悶坐在封閉的室內，無法察覺外界的朝暉夕陰。這顆不規則的衛星，在行星陰影之中發出黃藍相間的光路，縱橫交錯，密羅成網。燈火籠罩著整個天體，顯示著其上活躍的經濟，除去那顆大得離譜的海衛一，這裡絕對是海王星域最繁榮的地方。 　　這裡的夜空可以依稀辨認出高高懸掛的三條星環，它們正發出銀河外沿那般柔和的輝光，還有一條隱藏在茫茫黑夜之中，灰黯的身影使其難以被察覺。而天際的大片區域，都被那個巨大無比的深藍星球所占據，其上湧動翻騰的大氣清晰可見。海王星反射的太陽光，全無原本的暖意，飽滿的寒色使一切都烙上冰與海的印記。 　　柳慎在這裡長大，在這裡苦讀，在這裡戀愛，在這裡反抗，又在這裡與世決裂，就在這詩一般的天穹之下。這裡是帕博雷爾家族的發源地，是奧爾施卡德家族的後來定居地，亦是大吳氏的科研重地。星域首府坐落於海衛一，權力中心卻依舊未能從普羅秋斯徹底散去——本不應該散去絲毫，隻因為軍事內閣。 　　在海王星域，民間廣泛流傳著“帕軍奧商吳科技”的俗語。 　　廣袤的普羅秋斯原上，散落著大批藍白的微光，在這個灰撲撲的大型環形山盆地中格外顯眼。若極目遠眺，這些精靈般的亮光好似雜亂無章地向視野盡頭蔓延而去；若細心辨認，它們正在以某種不可名狀的規律慢慢遊動，就像汩汩流淌的星流。讓視角緊隨其中一個，最終能進入普羅秋斯原地層深處、鮮為人知的工業製造基地。 　　大吳川先生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抽象化的基地總覽圖，稍顯瘦削的臉龐爬上幾團皺紋，而除去後腦勺那小搓純凈的黑發，其餘皆是花白相雜。海王星域最強的頭腦之一正在飛速運轉。 　　作為大吳氏的第二任家族領袖，他幾乎不能也不會離開這間辦公室；況且，這裡已是海王星軍事內閣直轄的光矩製造基地，上麵頒布的嚴格限令也不容他空閑半分。 　　維爾洛夫敲了敲辦公室入口那將近一米厚的航母鋼保險門，他是被預約者，大吳川先生親自主動邀請的人物。如此厚實的入口，讓身材本身也厚實的維爾洛夫感到小巫見大巫，太不像是要保護這麼一位德高望重的智多星，卻頗有幾分監禁的味道！不僅如此，雖是對方提前預約，但仍會有四五名全副武裝的特種護衛尾隨維爾洛夫。 　　大吳川先生斜視了下左側的入口顯示器，然後輕按一枚綠色的電鍵，一米厚的鋼門便沉重地徐徐張開，僅留下容單人通過的空隙。維爾洛夫走將進來，其後緊隨一名單兵素質頂尖的護衛，門外還有一堆正在防備。 　　鋼門又沉重地緩緩合上。 　　“大吳總長。”維爾洛夫深鞠一躬。進來的護衛止步於入口。 　　大吳川先生點點頭，從座位上站起，近兩百段的歲月的確壓人：“洛夫先生！請坐吧。”對方算不上魁梧但也敦實的身軀應聲而坐。 　　“首先，祝賀您成功獲取特派寒神星的權利。”大吳川先生口齒略有不清，倒不是牙口漏風或者舌頭巴結，而是他那獨特的口音在作祟，但細心傾聽也還是能辨認，“請恕我煩您勞駕，您能發現，我因受命而無法脫開身來，故獻上真誠的歉意。”一杯早已精心備好的泰坦咖啡被服侍AI送上，呈遞於維爾洛夫，但後者沒有接納。 　　“沒有勞煩，”維爾洛夫沒料到對方仍在關注外界，犯了低級錯誤，“看來大吳總長並非外界所傳的徹底與世隔絕啊！” 　　大吳川先生微笑著點頭，不語。 　　“但還談不上祝賀，對冥談判尚未展開，寒神星的特派權利也隻是擬定。”維爾洛夫把話在腦子裡轉了兩轉，才脫將出口。 　　大吳川先生輕輕靠向椅背，拿出幾分政治家的氣派，點頭道：“那麼，貴方少主消息如何？”其實他並不關心此事，僅能算作客套的“噓寒問暖”。 　　模糊的口音讓維爾洛夫體驗到了聽力難度，他還發現大吳川先生似乎很是喜愛點頭，便隨同點頭示意：“杳無音信，但仍感謝您的關心。” 　　“貴方少主定會安然無恙的。”大吳川先生將左手略微抬起，“既然您已尊駕於此，請允許我談論寒神星的相關事宜，洛夫先生。” 　　“您講，大吳總長。” 　　“寒神星的資源地位至關重要，所以萬事還得借您東風。” 　　“言重了，大吳總長，您能給出明細嗎？” 　　“海王星匱乏一物，即用於激發強相互作用約束力場的‘同位素復合晶核’，姑且就這麼稱呼它吧——寒神星礦區已有探明儲量，但尚未開發。” 　　“在下似乎聽說過。”維爾洛夫沒想到對方如此耿直，他所獲取的信息已經相當詳細，由此能夠推演清楚一些事情。不久前，普羅秋斯破獲一起寒神星非法商團案例，其中很多細節不太講得通，但把礦區和海王星的迫切需求聯係起來，維爾洛夫覺得逮捕商團僅僅是海王星搶占礦區資源的步驟之一。 　　大吳川先生露出微笑，點頭道：“所以，在對冥談判時，寒神星一定會被納入我們的絕對爭取範圍，您的特派領事權便成為必然。” 　　維爾洛夫心想，寒神星在冥王星域之中，無論何種方麵都談不上擁有地位，冥星當局大概率地會“拋售”這顆矮行星，畢竟“同位素復合晶核”這種聽上去像是亂編的玩意兒【備注1】，除了普羅秋斯光矩製造基地，沒別人能用得上。 　　“大吳總長，寒神星的事應該很好辦的。” 　　“光矩材料的事情就得依仗您了，我隨後會把相關需求報備軍事內閣，這樣他們就能更好地配合您。” 　　“在下必定盡職。”維爾洛夫突然停住，準備起身，大吳川先生則望著他，“恕在下失陪，大吳總長，另有要務纏身。”維爾洛夫向對方再次深鞠一躬，而大吳川先生這次並未站起，隻是在原位上點頭示意。 　　一直默默守候於門前的護衛帶領維爾洛夫離開。 　　大吳川先生凝視了那杯沒有動過的咖啡半晌，眉頭微蹙，皮膚縮皺的左手將其緩緩湊至麵前，深深地品上一口，自言自語：“怎麼還瞧不上這等好東西了呢？” 　　地下基地一共三十三層，縱深星體幾百公裡。大吳科技集團負責研發與機床調控，而基地的經濟運作，依仗的是奧爾施卡德家族之投資，所以企業並非海王星王庭或者軍事內閣所專有，主體仍屬於老貴族所轄。光矩的研製，可能僅是為了經濟收入，是某種與內閣既已達成的利益鏈：你給我資金，我給你武器。 　　誰都無法想到，普羅秋斯原來詩意般的外表，下麵暗湧玄機。點點般的藍白微光接續流入地底，又有眾多同類從這個出入口中鉆出來，流向遠方。 　　奧爾施卡德的家族代表已經在室內等候，維爾洛夫感到些許尷尬，畢竟杵著那樁挫敗的婚姻，兩家之間的嫌隙早已無法填補。若不是寒神星相關事宜，他才不會來此自找沒趣。對方卻沒有預想中那樣桀驁不馴，仍舊放著平等的姿態：“維爾洛夫先生，別來無恙？” 　　維爾洛夫稍稍怔了一下，隻好笑道：“無恙，不知貴方對在下特派寒神星一事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不敢要求，”奧爾施卡德的代表遞給維爾洛夫一杯咖啡，這下就不是之前的那類高檔貨品，其散發的味道算不上濃厚純香，“緊要的是，貴少主有無消息？” 　　“在下冒昧替少主免貴！很遺憾，沒有消息。”維爾洛夫暗自冷笑，他根本不信奧爾施卡德的人能懷好心，“寒神星的那個什麼晶核對你們而言至關重要吧，這才是要緊事，對嗎？”他不願在有關少主的話題上多停留半晌，便將話鋒直轉。 　　代表領會其回避意，還嘗到不淡的火藥味：“看來大吳總長已經找過您了。” 　　“在下與他老人家有約在先。”維爾洛夫露出詭秘的笑容，另含言外之意：見你隻是順路，否則還得讓你親自“拔冗”呢！ 　　對方聽得出潛臺詞，隻是禮貌性地陪笑，隨後切入正題：“大吳總長是關注研發材料問題吧，如果我的判斷沒錯，那麼您應該還不清楚光矩製造具體是怎麼一回事。” 　　“大吳總長告訴在下，寒神星擁有數量可觀的核心材料儲備。” 　　“事實上並不多，”對方也露出詭笑，“您可以認為那是大吳總長自己的見解，也可以將其理解專供科研人員的合理說法。”維爾洛夫不禁在心底“呔”上一聲，他感嘆這些人真的是重重算計，恐怕自己也將會陷入圈套。 　　“我將邀請您去參觀製造車間，具體事宜隨行隨談。”對方補充道。 　　維爾洛夫準備起身：“敢問尊名？” 　　“很抱歉，維爾洛夫先生，家族沒有批允我張揚本名，所以還是委屈您稱呼我為‘代表先生’吧——請。” 　　普羅秋斯光矩製造基地，深藏地層之下，封穹閉廬，寂寥鮮有人，巖壁機械環合，寒光下澈，廊道交織縵回，密室蜂房矗落，雖無宮闕亭閣，亦非蔚為大觀？ 　　維爾洛夫愣在光矩實體模型之前，這枚私人臥室都能輕易容納的輻紋橢球，竟會是眾人相傳的恐怖殺手？雖然僅是用於展覽的模型，但維爾洛夫總感覺這烏金色的東西會立刻啟動引擎，將前方的一切沖撞粉碎、悉數摧毀。 　　而不遠的空曠處，隔著一層特殊的玻璃，裡麵正在製造一枚光矩：藍綠色的晶核事先已被打磨成特定的幾何形狀，鑲嵌在拳頭般大小的儀器之中，在多束激光的照射下，懸浮在半空；不知從何處傳來巨大的電流，將其包裹其中，似乎上演著一場奇異的焰火表演，幾塊條狀的特製金屬也是懸浮著送將過去，在電磁力的精細操控下漸漸向晶核合攏……數分鐘後，光矩那輻條狀的結構便已拚接完畢，某種能量隨即傾注於其表麵，激活的約束場使周邊的空間扭曲起來…… 　　維爾洛夫為眼前的一切所折服，但他沒有注意到，在這段毫不起眼的時間裡，車間已經消耗數千億吉焦的能量。 　　“遠在藍星文化鼎盛的時期，就存在過對強相互作用材料武器的幻想，”奧爾施卡德的代表介紹道，“我們實則也沒能跳出古人們的設想，甚至還未達到。” 　　“沒能達到？”維爾洛夫對古人的的想象力感到驚愕。找書苑 wwｗ.ｚhaoshuyuan.coｍ 　　“光矩再強，實質還是動能武器，況且我們無法製造大範圍的約束力場，對這種材料的應用也隻能止步於此。”代表指著光矩尖端的輻條結構說，“隻能取巧，將承力龍骨約束成強力材料。” 　　“我想，大吳總長也有道理，您確實缺乏材料。” 　　“不，寒神星絕非最終目的，它隻是海王星進入柯伊伯帶的跳板。” 　　維爾洛夫再次發現自己犯了低級錯誤，的確，把目光放長遠一點，進軍寒神星隻是小步驟：“所以說不是非得要完全控製他們？” 　　“扶植對手的異己。”代表隻遞過去七個字。 　　維爾洛夫一時忘卻了自己對奧爾施卡德家族的反感，激動得雙手握住對方，十分贊同地上下搖晃。奧爾施卡德的代表尷尬地縮回手，悄悄在身後視野不及處用衣擺擦拭雙手，但臉上卻譜著笑意：“所以，海王星域的大好前程就全托付與您了。” 　　這話有些諷刺，但維爾洛夫聽不出來。 　　“那麼，這光矩總得有人控製吧？”他追問。 　　“普羅秋斯光矩控製基地，就在這顆衛星的對麵。” 　　“哦——遠程操作。” 　　奧爾施卡德的代表暗自忍俊不禁：這還用想？ 　　他有些懷疑此人的能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備注1】這裡的“同位素復合晶核”的確為大吳川出於某種目的而所杜撰，實際上是指前文提到過的“引誘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