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了接下來的大致行動,平野弘樹好不容易才有的興致,又突然低落了下來。 因為離開這裡對於他來說,不僅沒有任何困難,甚至顯得有些無聊了。 雖說在現實裡,他隻是個普通上班族,每天都要畢恭畢敬地在上司麵前阿諛奉承,還經常會被幾個級別相同,不過是入職較早的所謂“前輩”擺臉色看。 但在自己的夢裡,他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 整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他的潛意識虛構出來的,自然無法違抗他的意誌。 都不用說是在區區精神病院的隔離間了, 哪怕是這個世界上監管力度最為嚴密的監獄,對他來說也是想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一直以來,平野弘樹在夢裡都懶得思考,也根本無需思考,完全就是把這個世界當作高度自由的虛擬現實遊戲一樣—— 隨心所欲地,發泄他在現實中積壓已久的壓抑情緒, 說實話,迄今為止,他已經不記得構築過多少個不同的夢中世界了,也不記得究竟在夢裡虐殺了多少人。 反正夢中的人,本質上都是他潛意識虛構的幻象,就像遊戲角色一樣,殺了也就殺了,他對此沒有任何多餘的感受。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人在臨死前,臉上會露出恐懼、絕望、乃至怨恨的精彩表情,能給他帶來無與倫比的強烈快感。 這也是平野弘樹的夢,最為特殊的地方。 他的夢和一般的清醒夢不同,雖然表麵看起來都是可以在夢裡思考,也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但大部分人的清醒夢都是模糊的,就像被套上了一層像素點濾鏡一樣,並不是每個細節都如同現實那樣真實,尤其是那些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就更加失真了。 可平野弘樹的夢則不然,他的夢很真實,特別真實。 甚至,已經到不能用真實來形容的地步了,更準確的描述是,他的夢就像另一個平行宇宙一樣。 不僅僅是生活場景之類他熟悉的事物,就連他此前從未見過、接觸過的事物,諸如地理風貌、歷史文化、社會環境、物理定律,乃至這些事物之間的邏輯關係,包括任何一處細節,都與現實完全一致。 而且,他的夢還是連續的,和現實世界一樣——事物的因果關係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連貫的。 說白了,就是他夢中的世界和情節,並不會因為他從夢中醒來而消失,而是會向後延續,一直延續到當他再次入夢時,現實中相應過去的時間。 除他之外,換做任何一個人來做相同的夢,都會難以分清到底哪邊是夢,哪邊是現實…… 而他的夢,唯一與現實不同的地方,就隻有他的身份,以及他夢中的人物了。 不得不說,這種情況很是匪夷所思。 畢竟人的夢,是基於平日裡對現實世界的認知,然後加以解構、修改、比喻、拚湊,再加入主觀想法或是被壓抑的欲望鑄造而成的。 這就導致,夢裡的事物大多時候都是荒誕不經、不符合邏輯的。 而平野弘樹這種情況,與做夢相比,更像是他在另一個世界經歷著另一種人生。 若不是他能夠操控夢中世界客觀物質的話,他還真不會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做夢,反而會誤以為自己每次入睡後都穿越到了平行宇宙。 因為在他的夢裡,不僅物質環境與現實一模一樣,甚至就連那些他夢中的角色,也都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除了作為人應有的情緒之外,他們在平野弘樹看來,竟然還能像真人一樣思考。 平野弘樹夢中的人,會根據他的不同行為給出不同反應,並且這種反應是沒辦法準確預測的,即使平野弘樹有時也能模糊地猜個大概,但在細枝末節上總會有些許不同。 迄今為止,平野弘樹也沒有遇到過,哪兩個人在麵對相同情況時,做出的反應是一模一樣的。 換句話說,他們仿佛有著真實的自由意誌一樣,很難讓人覺得是由潛意識虛構出來的夢中人物。 不僅如此,他夢中人物的情緒、情感和想法,也是他作為造夢主,在夢境世界裡唯一無法操控和篡改的東西。 不過平野弘樹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 正相反, 他覺得這才是樂趣的來源。 雖說他到目前為止,依舊不知道夢中人是否真的和現實中的人一樣,具有思想和意誌,但無法分辨他們的區別就已經足夠了。 他樂此不疲地沉溺在夢境中找樂子,正是因為夢中人看上去具有思想和意誌,並且和現實中的人一樣無法完全掌控,會讓他覺得自己宛若置身於現實之中。 完全掌控一切的感受,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樂趣,反而非常無聊。 真正能提起他興致的是,當他具有絕對掌控力之後,所將要麵對的變化。 不管變化來自於人,還是來自於別的什麼,他都會感到興奮。 畢竟現實本身,就是充滿變化的。 這也正是他在夢裡,麵對警察抓捕時沒有抵抗,而是束手就擒的主要原因。 抵抗對於他來說,除了會多幾具屍體之外,還有什麼樂趣呢? 而他故意束手就擒,事情就不一樣了。 當他被逮捕、審判、入獄,甚至被槍決,不管是那些警察、檢察官,還是受害者的家屬,所有人都會覺得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他得到了應有的製裁,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可若是在這時,他挑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現在他們麵前…… 平野弘樹都想象不到,在這種情況下,那群人能給他的變化會有多麼強烈。 哪怕隻是單純想想,他就興奮得,忍不住渾身顫抖。 先給人希望,而後再讓其絕望。 貓鼠遊戲,這可是就連動物都懂得的道理啊…… 不過話說回來,在正式采取行動之前,還是得先找到那個東西才行。 思索片刻, 平野弘樹閉上了眼睛。 瞬間,眼前的房間就如同真的消失了一般,被一片空蕩蕩的虛無所取代。 這種感覺,並非是單純的因眼瞼遮住光線,而陷入黑暗那麼簡單。 更像是他的視覺被完全剝奪了一樣。 不是看不見,而是不能看。 也不單單隻是失去視覺而已,聽覺、嗅覺、乃至觸覺等等所有感官都像是被屏蔽了權限,仿佛有一層蟲繭般的罩子將他與外界隔絕,讓他完全感覺不到外麵的世界。 甚至,他就連自己的呼吸都感覺不到。 但這樣的感受並沒有持續太久,大概半分鐘不到,他就感覺到了一點點光亮,突兀地出現在這片虛無之中。 那點光亮在他的周圍飛躍跳動著,像是童話書中的小精靈一樣翩翩起舞,似乎還在撲棱撲棱地扇動翅膀,將微弱的氣流吹在他臉上,給人一種癢癢的感覺。 很好,果然找到你了…… 平野弘樹這才睜開眼睛。 在他眼前, 有一隻通體顏色都是高飽和度克萊因藍的蝴蝶,不知是如何飛進來的,此刻正在房間裡輕飛曼舞。 雖說,這隻蝴蝶乍看之下像是大藍閃蝶,但又不完全相同。 因為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 它的軀乾,竟然沒有內、外之分。 仿佛蝴蝶的整個身體被拓撲展開後,它的口器與尾部又以一種奇異扭曲的方式相連接,就如同克萊因瓶那樣,它的內部同時也是外部。 可吊詭的是,所謂“克萊因瓶”隻是一種在數學上定義的理想化幾何對象,在三維的物理世界中根本無法被構造或實現。 換句話說,像是有著眼前這種形態特征的蝴蝶,暫且不論它是怎麼飛進這間密室的,單說它的存在本身,在現實世界裡都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它僅僅隻會存在於人的想象之中,可是事實上,它卻又實實在在的出現在了房間裡。 不過這對於平野弘樹來說,倒沒什麼好奇怪的。 畢竟眼前的世界,根本就不是現實,而是他的一場夢。 更何況眼前的這隻蝴蝶,他也是再熟悉不過了。 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隻蝴蝶,因為它就是由平野弘樹所想象、創造出來的——錨點。 之前也提到過,平野弘樹的夢過於真實,讓人很難分清到底哪邊是夢哪邊是現實。 可能這樣的夢,隻有一次兩次還好,但在經歷過幾十上百次不同的夢境後,腦海中駁雜交錯的混亂記憶,更會讓人陷入到強烈的迷惘當中。 出於這種緣故,平野弘樹必須要有一個能與夢境捆綁在一起的意象,用來識別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 畢竟,在夢裡怎麼浪都無所謂,但在現實中寄了那就是真寄了。 而所謂“錨點”,就是這種東西—— 一個完全由平野弘樹想象出,絕對無法在現實存在的象征物。 隻要見到這隻蝴蝶,他就能夠百分百確認自己是在夢裡,同時,有了蝴蝶的暗示,他也能夠察覺到自己造夢主的身份,從而對夢境中的事物加以操控和篡改。 所以,從他睜眼見到蝴蝶的那一刻起, 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後者身上。 隻見,蝴蝶在空中四處盤旋了一會兒,隨即落到房間的一側墻壁,收起翅膀。 出去的路,是在那裡嗎? 應該就是那裡沒錯了…… 在蝴蝶停落的位置,確實有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反射著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仔細一看,平野弘樹才發現,那是一個金屬拉鏈的拉頭。 很顯然,又是一個不合常理的事物。 在墻壁上怎麼會有拉鏈的拉頭呢? 這根本就沒道理。 可它就是突兀地出現在了那裡,仿佛是被鑲嵌上去的一樣,緊緊地貼合著墻壁。 平野弘樹卻早就見怪不怪了。 他走了過去,試圖拉動著拉鏈的拉頭。 嗯……好像真的可以拉開。 確認了這一點,平野弘樹也明白了,這是因為蝴蝶的錨點暗示,他的潛意識將夢境修正的結果。 沒有猶豫,他猛地將拉鏈一拉到底。 眨眼間,數不清的藍色蝴蝶從中飛出,如同潮水般翻湧著撲麵而來,將平野弘樹完全淹沒。 持續了好一陣,藍色的蝶潮才終於散開。 平野弘樹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房間裡,而那群蝴蝶卻莫名其妙的憑空消失,不知飛去了哪裡。 在經歷這一番奇異的體驗後,平野弘樹的身上也發生了變化。 最為明顯的,就是將他的身體牢牢束縛住的白色拘束服,竟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更加合身,能夠讓他活動自如的兜帽沖鋒衣夾克。 他眼前的拉鏈被徹底拉開之後,隨之露出的也不是一麵墻,而是真的可以通往外麵的出口。 看上去就像整個厚厚的墻壁,是被拉鏈的兩排鋸齒給鎖住,並且如同衣物那樣柔軟,真的能夠通過拉鏈打開。 所以,出去後是先去找誰呢? 警視廳的人?還是,那些死者的親人? 短暫的猶豫後,平野弘樹還是決定去後者那裡找點樂子。 因為這樣一來,先讓那些警察們去頭疼,自己是怎麼逃離精神病院的,好像會更加有趣。 至於順序嘛……乾脆就直接從後往前排? 草草做完決定,平野弘樹就懶得再思考了,而是在身上摸索一陣,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信封。 將其拆開,裡麵則是一遝照片。 雖說每張照片的環境、拍攝時間、乃至拍攝角度都截然不同,但上麵的主體卻都是同一個人。 那是個看起來斯斯文文、有些清秀的男生,大概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身上還穿著高中製服。 翻到照片的背麵,上麵規規整整的寫著男生的名字,以及他的詳細住址。 哦,司無月是吧?那就先拿你開刀好了。 …… 另一邊。 司無月優哉遊哉地回到公寓時,剛好碰到一個四口之家,從一樓的公寓大廳裡麵出來。 兩個小孩子似乎是雙胞胎,大概隻有四五歲的樣子,笑得特別開心。 他們乖乖走出電梯,就追逐著一前一後跑向站在公寓大門前的媽媽。 這位媽媽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種很端莊賢淑的太太,但陪著孩子玩耍時卻並沒有裝成一副正經大人的樣子,而是真的有種保持童真的純粹氣質。 媽媽在前麵蹲下身子,笑得溫溫柔柔的,張著手迎接他們。 那位爸爸在一旁也沒有扮演打擾空氣的角色,而是陪孩子們跑著鬧著,還一邊伸著手將孩子們護住,生怕兩個小孩子會摔倒。 短短幾秒鐘,兩個小朋友就幾乎同時撲到了媽媽的懷裡。 爸爸在旁邊大聲宣布:“小佑太是男孩子第一名!而小亞菜是女孩子第一名哦!” 恰巧這時,司無月也走到了公寓大樓門前。 “河內先生,早上好。” 短暫的思索,他還是決定試著,跟眼前這位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打起了招呼。 “一家人這麼早就要出門嗎?” 眼前的河內一家,在這棟公寓裡,應該和司無月住在同一層樓,但他卻隻見過河內先生一個人。 雖說兩人此前隻有一麵之緣,但司無月也能看出來,這位河內先生為人很好,性格內斂平和,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禮。 隻不過,可能是因為他當時過分悲痛,隻能依靠不斷酗酒來麻痹神經,進而顯得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 至於河內一家另外的家庭成員,司無月就從沒見過了。 不過現在看來,他的兩個孩子都很可愛,妻子也很溫柔賢淑,如果不是發生那樣的事情,司無月可能真的會很羨慕這一家人。 一直以來,司無月都是個理性大於感受的人,況且他的兩世生命中都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所以,他對於所謂闔家歡樂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並沒有清晰的認知,自然也無法感同身受。 但他卻隱約記得, 小的時候,自己和心楽也是像這樣追逐玩鬧的。 哪怕隻有短短幾秒鐘,剛剛發生的一切,也已經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腦海裡,甚至還如同電影慢鏡頭一樣格外清晰。 “是司君啊,早上好。” “嗐,還不是因為這兩個小家夥總是吵著要去遊樂園玩,剛好最近工作不太忙,今天又是周末,所以就打算一家人一起出門好好的玩一天。” “哦,是這樣……” 簡單的寒暄過後,司無月點了點頭,很識趣的準備告辭。 “那我就不打擾了,祝你們一家人玩得開心……” “回見,河內先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河內太太。” “回見,司君。” 原來如此, 既然是這樣的話,那麼自己想見的人也…… 在門口告別河內一家,司無月心裡默默念叨了一句,隨即加快腳步走進了公寓大樓。 乘著電梯來到對應樓層,司無月剛按照鑰匙鏈上的號碼牌找到相應的門牌號,就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他家門前,似乎已經等候多時了。 “小早正男?” 沒有任何遲疑,司無月當即叫出了他的名字。 雖然他的氣質和給人的感受,都和印象中截然不同,但他那張臉,司無月這輩子都絕對不會忘記。 他一定就是那個名叫小早正男的房屋中介了。 這麼說來,長相是不會發生改變的…… 思考了兩秒,司無月隨即走了過去,將眼前的男人從頭到尾審視了一遍。 雖說司無月的目光,讓小早正男有些渾身不自在,但作為一個苦逼的普通上班族,不管怎麼說,麵對客戶都不能有失禮數。 所以,即便再怎麼不甘心,他還是對著眼前的高中生鞠了一躬。 “你好,司桑,初次見麵請多多關照!” “嗯……先進去再說吧。” “小,早,先生。” 司無月緩緩轉動鑰匙,打開房門,然後禮貌地側身讓出一個身位,示意眼前的男人先進去。 他的笑容很爽朗,像是陽光開朗的鄰家男孩一樣。 可就是這樣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卻不知為何,又隱隱有幾分瘮人,讓小早正男莫名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第7章 造夢主(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