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眾歌女嚷嚷著餓了,朱儒林說請客,見橋頭附近一棟大酒樓,招子上寫著“孫羊正店”,眾人便蜂擁著進了酒樓。 柳永見蟲蟲心下有些煩亂,知她不喜眼前這種亂哄哄的場麵,便趕緊讓許道寧要了個大包廂,眾人進去坐下。 其他人見狀,趕緊紛紛在大堂找座位,轉眼之間偌大一個酒樓再無一個空位。 眾人說笑耍子,這才有心情品茶,秀香笑道:“七哥這名氣真是如日中天,這可不是誰組織誰通知的。” 佳娘道:“可不是嘛,我記得前些年我就說過這話:‘不願君王召,但願柳七叫。不願千黃金,但依柳七心。’我今天再加上一句‘不願坐花轎,願跟柳七跑。’” 柳永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又想到蟲蟲前不久還叮囑自己要收斂鋒芒,便裝作沒有聽見,一轉眼卻不見了朱儒林,便打岔道:“你等經常出入勾欄瓦舍,誰知瓦舍是什麼意思?” 都道:這倒沒想過,越熟悉的事越看不見。 柳永道:“你們看那邊榻上。”眾人順著柳永眼光看去,見朱儒林將剛才在船上取笑“鵷行”的那個歌女壓在榻上,正在動手動腳。那歌女連踢帶踹,嬌喘籲籲,臉上卻是不急不惱。兩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兒也沒有羞恥之態,旁若無人,一看便知打打鬧鬧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早已習以為常。 柳永道:“瓦合之意為好合好散,兩瓦相扣曰合。你們看這二人,再要發展下去就是典型的瓦合了。如屋頂上的瓦,一行朝上一行朝下,這叫陰陽瓦,直鋪到屋脊上才抹少許灰,這就解決了下雨漏水和流水的問題,古人真的是非常聰明啊!瓦分陰陽,後人加以引申,比喻男女之偷情為瓦合,當然提供的場所就叫瓦舍了。” 離著較近的幾桌客人注意力始終在柳永這麵,個個聽得新穎有趣,又是將信將疑,心道這個柳七果真名下無虛,什麼虹分雄雌、瓦舍等張口就來,而且是引經據典又通俗易懂,講得有鼻子有眼,你不信都不行。這個人學識淵博,又精音律,遇到了,萬不可放過這個機會。 此時朱儒林也已調笑夠了,來到桌邊。 朱儒林坐下道:“我前幾日去了一趟天清寺,那裡的春色非常美,春天來得較城裡早。真個是桃李爭春,楊柳依依,晴雲碧樹,殿宇崢嶸,京城居民郊遊踏青,擔酒攜食而來,飲酒賦詩,看舞聽戲,賞花觀草,燒香拜佛。登上寺院內的繁塔,可以一覽汴京城,還能欣賞大宋皇都春天的景色,不愧稱為‘繁塔春色’。本朝被人稱為酒仙的詩人石曼卿石延年新近寫了首詩題在影壁上,在下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說著搖頭晃腦地吟道:“臺高地回出天半,了見皇都十裡春,嗯……,其實我也就記住這麼兩句。” 朱儒林自嘲地一笑問道:“不如過幾天我們再去那裡一遊,哪個願陪我去?” 靠門邊一桌有一歌女嘲笑道:“你剛才說什麼?繁塔春色?告訴你吧,那不念‘繁’,應該念作‘婆’,汴京八景之一的‘繁塔春色’。你這一說,就看出你不是道地汴京本地人。” “明明就是個‘繁’字嘛。” 朱儒林還待狡辯,又一歌女道:“朱兄你就別爭了,是‘繁’字不假,但發‘婆’音卻是真。繁臺上住有一戶姓繁的人家,這個字用做姓氏便讀成‘婆’,這片高地便稱為‘繁臺’,後建的寺廟也因此得名。當今有些人不耐煩像我這樣給外地人解釋,索性直接寫成‘婆臺寺’,也還說得過去。你就不要強辭奪理了,免得讓人笑你孤陋寡聞,愚蒙等誚。”柳三變聽她最後兩句引的《千字文》,這姑娘居然千字文背得滾瓜爛熟,張口就來。 那歌女的名字很怪,叫劉大鬥。大鬥見朱儒林不再狡辯,便放緩語氣道:“既然你剛才提到‘繁塔春色’是汴京八景,那就再考考你另外七景是哪些?” 朱儒林笑道:“這個恐怕難不住我,我去過城北的開寶寺,寺內的鐵塔極高,直插雲霄,雖非‘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星星夠不到,但白雲卻觸手可及。鐵塔巍然高聳,白雲輕輕擦頂而過,懸鈴在空中叮當作響,站在塔下仰望塔頂,可見塔頂青天,腰纏白雲,景致壯觀。塔身內砌旋梯登道,可拾階盤旋而上,我是健步如飛直登塔頂。” 他又驕傲地掃視一眼周圍,“你們有誰登過塔頂?當你登到第五層時,就能看到開封市內街景,登到第七層時就看到郊外的農田和護城大堤,登到第九層時便可遠遠看到黃河如帶,仿佛在河濟一帶登鸛雀樓時看到的景色。你們又有誰登過鸛雀樓?” 這朱儒林腦筋聰明,伶牙利齒,時刻不忘表現自己,復又接著侃侃而談:“鐵塔高十三層,頂層不能上,待登到第十二層時,向外一望,感覺身接雲霄,頓覺祥雲纏身,和風撲麵,猶若步入太空幻境,‘鐵塔行雲’列為汴京八景之一,端的名實相副。此外還有‘繁塔’,呃,婆塔附近的古吹臺,叫什麼‘梁園雪霽’的,也是八景之一,我未在冬季來過汴京,故此不知這景色如何。再有‘州橋明月’、‘相國霜鐘’、‘金池夜雨’、‘汴水秋聲’,”朱儒林搔搔頭,“不行了,還差一個說不上來了。” 劉大鬥笑道:“也難為你了,還有一個是……你今天沿汴河一路走來,就沒見到什麼好景色?”見朱儒林一臉困惑,大鬥接著道:“沿堤的楊柳新葉綻放,那就是八景之一的‘隋堤煙柳’,你光看什麼了?就隻看那群鴨子和她了。”說著看了一眼那白白胖胖的歌女,眾人都跟著笑了。 朱儒林訕笑著道:“這個景既稱煙柳,必得細雨蒙蒙中才得見到,剛才一路上天氣清明,和風熏熏,那景色隻可稱為‘隋堤垂柳’才是。” 大鬥推了他一把,笑道:“就你會狡辯。你就不能有點兒想象力?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就有《隋堤柳》一詩,專門贊美汴河隋堤的勝景。你且看我如何來描摹這景色:隋堤之上盛植楊柳,疊翠成行,風吹柳絮,騰起似煙似霧。每當清晨,登堤遙望,但見曉霧蒙蒙,翠柳被籠罩在淡淡煙霧之中,蒼翠欲滴,仿佛半含煙霧半含愁,景致格外嫵媚,是一幅絕妙的柳色迷離的風景畫。其實說實在的,這八景我連一半也沒去過,妾身平日隻為稻粱謀,哪有閑心生此閑情雅致,難得今天有幸與柳兄一起遊玩,近朱者赤,這才興起這點兒詩情。” 眾人皆驚嘆此女頗有文采,連一向自視極高的瑤卿都不由得對蟲蟲贊嘆道:“這個姐妹是哪個樓的?著實不簡單。” 又有一個歌女對朱儒林笑道:“剛才大鬥的提問,你答的還可以。我還要再考你一考,誰讓你今天敢在柳兄麵前賣弄學問的,我問你,繁塔與鐵塔哪個高?” 朱儒林笑道:“乾嘛眾位姐妹都跟我過不去!讓我說,繁塔粗壯雄渾,鐵塔修長,自然是鐵塔略高些。” 那個歌女笑道:“錯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繁塔本身就與鐵塔高矮不相上下,而繁塔又立於繁臺之上,繁臺的地勢高出汴京城一大截,自然是繁塔高了。我們汴京俚語:‘鐵塔高,鐵塔高,鐵塔隻搭繁塔腰。’你呀,別總是嘴咧的跟瓢似的,就數你能,跟著我們就長學問吧!”說得眾人都笑個不止,柳永與蟲蟲、瑤卿等人也相顧莞耳。 門口有人聽的有趣,湊了進來道:“這位仁兄麵上看不像是有多大學問的,可是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口若懸河,這張嘴可是不饒人。” 見朱儒林有點兒不愛聽,又擠兌他道:“你也別不愛聽,我聽人說出口成章是指作詩文,不是信口胡謅,像你這樣雲山霧罩的,我們街坊鄰居的許多人都行。你要聽我說的不順耳,就當場作首詩詞來,那才顯真本事。” 朱儒林被激不過,道:“你示下韻來。” 那人嘻嘻一笑道:“人世難逢開口笑,就以這‘口’字為韻吧。” 朱儒林道:“稍等片刻。” 那人又是一笑:“這片刻是多少時候?時間長了可就不是出口成章了。” 柳永見狀,心知遊人駁雜,興許就有些人看不慣這邊如此熱鬧,故意來找些是非,柳永心中已做了提防,並準備為朱儒林解圍。 不料就這麼短的功夫,朱儒林竟然福至心靈,開口笑道:“眾位聽了,在下謅詩一首,聊博一笑耳:閑步楊柳岸,放舟汴河口。群然雁鶩行,雜之牛馬走。我拙不能詩,我病不能酒。試問門邊人,還有問題否?” 瑤卿等人帶頭鼓起掌來,那人微微一笑,點頭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