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正月初八,範仲淹的摯友、權知鳳翔府的滕宗諒就遭貶職,罪名是貪汙公使庫銀。範與滕是同年進士,兩人的交誼很深。 滕宗諒字子京,很敢言,曾多次上書批評皇上沉溺女色,語言激烈到這樣的程度,他上書道:“陛下日居深宮,流連荒宴,臨朝則多羸形倦色,決事如不掛聖懷。”這個批評是相當嚴重的,指責皇上酒色傷身,臨朝都盡顯疲態,連國家大事都不放在心上。 這等於直接說皇上是荒淫無度,皇上當然不高興了,批他言宮禁之事不實。這件事讓皇上始終耿耿於懷,因為皇上的誌向是要成為一個有道名君,滕宗諒的話讓他的名譽很受損。 這次事件的起因是監察禦史梁堅奏劾,說滕宗諒假借犒軍之名,貪汙公使庫錢數萬,並在剛一聽到朝廷要去按察時,就將賬冊焚毀了。皇上聽了焉能不怒,命禦史臺核實追究。說來也巧,事還沒查呢,梁堅得病死了。 參知政事範仲淹力辨滕宗諒清白,他說他和滕宗諒一起在陜西時,深知其人公正廉潔,很得軍心。並願擔保,如果滕宗亮有不法行為,他甘願一同受罰;權禦史中丞王拱辰則在皇帝麵前力主嚴懲滕宗諒,說梁堅雖然死了,他所奏劾的事還在。他見範仲淹寧可丟掉參知政事的官位也要保滕,他也以辭職相要挾,二人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 這個王拱辰還真做得出來,退朝之後就不去禦史臺上班了。明著給皇上施加壓力,暗中卻指使手下的監察禦史裡行李京繼續調查滕宗諒。沒兩天,李京揭發滕宗諒曾差遣士兵一百八十七人,用牛車四十輛為其私人販運茶葉的醜行,這真是添油加醋、火上澆油。 最終,皇上倒向王拱辰一邊,一月八日,貶滕宗諒知虢州;二月十五日,再貶滕宗諒知嶽州(今湖南省嶽陽市)。 這次的政府和禦史臺的嚴重對立,對於剛剛開始的慶歷新政是個沉重的打擊。之所以造成這種局麵,與範仲淹的盟友歐陽修有很大關係。 一直以來歐陽修都以敢說敢做知名。早在上一年的十一月,知諫院歐陽修就上書皇帝,他攻擊禦史臺,說“近年臺官,無一人可稱者。” 說禦史臺沒一個人稱職,這就徹底得罪了前任和現任的禦史臺首腦賈昌朝和王拱辰,造成臺諫嚴重失和,禦史臺從此成為範仲淹等人的公開政敵,在實施改革中處處掣肘。 禦史臺和諫院在宋代的政治生活中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二者在職責上有明確分工,“諫官掌獻替,以正人主;禦史掌糾察,以繩百僚。”兩者之間還有相互監察之責。 但是兩者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分界線,都是言官,有著相同的監察職責。甚至到了慶歷年間,禦史臺和諫院的官員還能互相兼職,在禦史臺中丞廳的南邊,就設有禦史兼任諫職的諫官禦史廳。再向後發展演變成“臺諫合一”,成為一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臺諫之爭還沒平息,又傳來西北邊將就是否修建水洛城爭論不休的消息。範仲淹支持堅持築城的鄭戩、劉滬等人,從私人關係上看,範與鄭又是連襟的親戚關係,在反對築城人的眼裡,沒私也有私了。 韓琦則支持反對築城的尹洙和狄青,這是他的老部下。韓琦向皇上道:“修城,是向敵人示弱。放著二十萬大軍屯兵邊境,隻守不攻,要這些軍人何用?” 皇上非常無奈,範仲淹和韓琦都非常熟悉西北邊關的情況,都是朝廷重臣。似乎誰都有道理,誰都是正人君子,都是出以公心,又似乎誰都包藏著私心。皇上整不出頭緒,隻得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最終受到傷害的是改革本身,因為範仲淹和韓琦同屬改革派,築城之爭原本就是兩人當年主戰主和之爭的延續,這次的處理結果,進一步加深了兩人的隔閡。 但皇上對執政大臣們屢屢袒護部下,意氣用事的作法深為不滿,終於,他向範仲淹發出“君子亦結黨乎”的質疑。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但是沒有引起範仲淹的足夠重視。 皇上在這一年又恢復了聽儒臣講授經史,並將其所思所想的事目列為三十五項,寫下來分賜幾位侍講官,其中第二十九項“辨朋比”格外引人注目。 四月七日,皇上召來幾位大臣詢問:“從來都是小人好結朋黨,君子也結黨嗎?” 範仲淹則回答道:“邪正各有其黨,一心向善的人結為朋黨,對國家有什麼害處呢?”皇上對範仲淹的回答不置可否。 歐陽修卻比範仲淹更加態度激烈,他聽了皇上的問詢後,用了幾天時間寫了一篇《朋黨論》的文章,並將它呈送皇上。這篇文章一出,進而引發朝廷的黨爭更趨白熱化,達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朋黨論》文章中,將朝中大臣分為君子之黨和奸黨兩大陣營,甚至直接指名點姓的將一些大臣列入奸黨之列,這就進一步的加劇了朝中大臣的分裂和對立情緒,以至朝堂之上每提出一項措施或人事安排,都會引發激烈的爭論。 同時,文章中還將皇帝身邊的內侍也列入奸黨之列,將宦官這類人引入黨爭,這是極不明智的,無形中進一步加劇了改革的難度。 每個朝臣都不禁捫心自問:既然範仲淹、富弼被歐陽修明確劃進君子之列,那麼自己是否就是小人了?歐陽修惹惱了的不單是這些朝中閣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連皇上身邊的宦官也跟著讒言詆毀範仲淹、富弼、尹洙、餘靖等人。 自宋初製定不殺士大夫及言事者的國策後,提供了暢所欲言的豐厚土壤,造就了大批敢於激揚文字的官僚士大夫。四帝趙禎在位這些年,儒雅謙和開放,更是個意氣飛揚的年代,官員們可以慷慨激昂、高談闊論,敢於說真話,也敢肆無忌憚地攻擊指責對手和上級。 當意氣飛揚控製不好時,就會轉化成意氣用事。意氣用事之下,爭論不休的全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但卻針鋒相對、理直氣壯,相互不肯妥協。意氣用事占據了主導地位,就變成了意識之爭,變成了黨爭,就進入你死我活的狀態之下了。 五 慶歷四年這一年的夏天,京師極其炎熱,平時連扇子都不用的皇上都感到悶熱難耐。偏趕上六月十五日,開寶寺中的靈寶塔(即俗稱的鐵塔)被雷擊毀。諫官們借題發揮,說這是上天示警,不可輕慢,上奏朝廷要戒懼天意。 右正言餘靖更是在殿上直言不諱,他提醒皇上應該“勤儉修德,感動人心。”他的話沒有擊中要害,因為當今這位皇上自認為最注重勤儉樸素、修身立德,餘靖的話反而讓皇上心生反感。 餘靖可不管那麼多,你越不愛聽我越說,大熱的天,他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沒了,皇上隻得耐著性子聽著。終於等到他說累了,皇上已熱得汗流浹背了,直到餘靖下殿,皇上看著他的背影發泄牢騷道:“唉,險些被一汗臭漢熏殺!唾沫星子都噴到我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