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以來,柳永的精神時好時壞,始終處於不穩定狀態,又加上部裡事務無多,更是百無聊賴。這日傍晚出得衙署不遠,正自怏怏不樂地悶頭走著,盡量避免與他人打招呼。 “耆卿兄留步。”身後傳來召喚聲,聲音聽起來很陌生,加之柳永對“耆卿”這個新的“字號”還不習慣,一時沒反映過來,隻自顧低著頭走自己的路。 後麵又傳來拉長的聲音:“耆卿兄請留步!”聲音就在身後不遠,他這才醒悟過來,是在有人叫他。 柳永不得不扭頭看去,見打招呼的人乃是並不熟悉的侍郎郭勸,心裡就更加不悅和煩躁。 他勉強打個招呼道:“原來是郭侍郎,失敬失敬。”口裡說著腳下沒停。 郭勸緊走幾步追上柳永,笑著道:“耆卿兄留步,耆卿兄請——留步,我有話說。時辰還早,何必那麼急著回家呀,你家中又沒人等著你,噢,想來你是急著到你那歌女蟲蟲家去了?嗬嗬。”郭勸皮笑肉不笑地打著哈哈。 雖然柳永眷著一個漂亮歌女的事早已為大家所知,但是從來沒有同事當麵向他提起過,大家也隻作不知此事。 今天竟由郭勸嘴裡說出這個名字,引起柳永老大不快,他冷冷地道:“你我素無往來,又無公務聯係,你到底有何話說?” 郭勸道:“正因如此,你我才少了交往,有些話想說也逮不到機會。這樣吧,咱們到東華門外吃盞茶如何,坐下邊吃邊說?” 柳永無奈隻得停下腳步道:“沒那個必要,你有什麼話,咱們就站這路邊說吧。” 郭勸見柳永一副急於要走的樣子,隻得拉他到路邊一簇矮竹旁站定,說道:“耆卿兄,自你回京後,我就一直想結識你,大家一同在朝為官,熟悉了相互之間也好有個照應。不是我忙就是你有事,始終沒得著機會,今天也是巧遇,幸何如之?” 他是鄆州須城人,進士出身,授予寧化軍判官,累遷至太常博士、通判密州。如今是翰林侍讀,也是閑職了。要說郭勸這個人,他的一生沒有什麼大起大落,功名不高不低,付出與收獲也成正比,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今日的地位的,如今到了晚年,他經常說:“生得五品服章紱,任子為齋郎,足矣。”又說:“吾起諸生,無大誌,誌不過郡守,今列侍從,可以歸矣。” 他反復地說著類似的話,意在證明他的一生奮鬥是很成功的,遇到混得不如自己的人,他更得拉住人說個沒完沒了,意思是說,你看,我都沒怎麼努力,就取得這麼大的成就,牛不牛? 就像他的誌向、抱負不高不低一樣,他的心胸也不開闊,氣量也不大。此時的郭勸誌得意滿,說話口氣也是一副從上往下看的氣勢,隻是他找錯了人。對麵這個人可比他高傲多了,冷眼傲王侯,什麼樣的人他沒見過?在他眼裡,郭勸這種空虛無聊的人就是一蓬蒿草。 柳永雖然對為官之道有些麻木、不開竅,但對郭勸這個人其實也早有耳聞,知他攀附夏竦,與範仲淹、蘇舜欽、歐陽修等不是一路人。而且也風言風語聽到過他在自己改官事上做過手腳。他摸不清郭勸今日主動來攀談是出於好意,還是有什麼惡念,很詫異郭勸今日的舉動,故此,柳永心裡便提高了警惕。 郭勸笑道:“首先要祝賀你脫離牢獄之災,再是賀你升官,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啊!” 柳永淡淡地回道:“多謝你說這番話,若無他事,我先走了。” “別急著走呀,祝賀是一方麵,另方麵我想順便提醒你一句,應該從這次的事件中吸取教訓了,特別是今後要多注意交往之人,免得再受牽連。” 柳永聽他這樣說,心裡很不是滋味,搞不清他是不是故意找碴奚落自己,或者隻是湊上來瞎搭訕,沒話找話。柳永想及早脫身,沒好氣地道:“我交往怎麼了?像蘇舜欽這些人,哪個不是人才,哪個不是國之棟梁,認識他們有什麼錯?我以認識他們為榮,告辭了。” 郭勸嗬嗬一笑:“聽說你還和一個叫蟲蟲的官妓住在一起?我大宋律令規定為官之人不得與妓女有這樣的密切往來,你既已在京為官,少不得要注意你的行為,趁早斷絕來往。我是好意提醒你,若不是想關照你,憑這事早晚就可參你一本。原本我想今日作番長談,化解一下我倆這多年的一些誤會,看來你是對我很有成見啊。” 柳永本來已抬腳要走,聽他提到蟲蟲便住了腳步。聽郭勸講完,柳永不屑地道:“你我二人素不相識,不存在什麼誤會,大家心知肚明。至於你提到官箴,在下多謝關照。我就這樣,明人不做暗事,我就住在蟲蟲家裡,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連皇上都知道。要參早有人參了,還輪得到你?你要有種參一本試試!” 見嚇不倒柳永,郭勸心知自己也沒膽量上本參劾,虛張聲勢地道:“本官確曾參過一個包妓的官員,險些讓他掉了腦袋,最後灰溜溜的退職返鄉。你還別不信,官員包妓這事可大可小,大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往小了說也是名節不保。不過就蟲蟲一事,本官確實沒有參你的意思,我隻是好心好意想提醒你一句,像那官妓在哪個城裡不是成千上萬,何必非要死守著一個,給人留下話柄。” 柳永聽他這樣說愈加惱怒:“你還別看不起歌女這類人,她們為謀生從事這一職業,這是國家允許的,無可厚非。她們掙的是辛苦錢、屈辱錢,但她們的錢來的是乾凈的,我看隨便到哪個青樓拉出一個歌女,都比現在多數官員乾凈許多,如今多少當官的品質比她們差遠了。為了不義之財不顧廉恥、不擇手段,你說歌女不是人,讓我看,這些貪官汙吏更不是東西。” 郭勸見柳永說話越來越無顧忌,也悻悻地道:“你與蟲蟲那樣的不明不白,難道就不想想世人對你的評價,你就甘願背負罵名?” 柳永道:“郭侍郎,若論官階你也比我高不了多少,即便你往後官居一品二品,又能怎樣?想我那蟲蟲姑娘乃是冰肌玉骨、冰清玉潔,她是那萬千歌女群中的皎皎者,年輕漂亮,多才多藝,有操守有擔當。像你這種人怎能與她相比?在今日觀,自然你是官居高位,蟲蟲賤矣。誠恐百年以後,人但知有蟲蟲,不復再知公也。” 眼見話不投機,郭勸轉而直接攻擊柳永,他也忘了自己主動搭訕柳永是為的什麼,現在隻有滿腔怒氣,他道:“你莫以為你的名氣大,就眼高過頂看不起他人,照我看,那是浪得虛名罷了。你想青史留名恐怕沒那麼容易,憑你一個小小屯田員外郎還想樹碑立傳,史書留名,我第一個就不答應。” 柳永沒讓他往下說,搶過來道:“不錯,你和你輩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勢力打壓我、阻止我,以往你們也是這樣做了,你們不這樣做倒是不正常了。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我的留名是憑借我的作品,靠的是人們的喜愛和口口相傳,世上隻要還有人,就會有人讀宋詞,就會知曉我柳永,我的那些《雨霖鈴》、《八聲甘州》、《鳳棲梧》,還有那首讓你想起來就頭疼的《鶴沖天》,會讓人永久地唱下去。也許,也許史書上給你立個小傳,無非寥寥幾行字,人們翻書時偶然見到郭勸二字,也許會想這是個什麼東西?” 郭勸憤怒了,你既然說話不客氣,那就別怪我橫蠻無理,你以為你的詞填得好,我就惡心惡心你,他道:“就你填的那些詞粗俗不堪,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你不服?若不服我給你舉個例子,就拿你那首引以為榮的《雨霖鈴》來說吧。前幾日我和幾個朋友飲酒時還提到這首詞,還真有給你捧場的,有一個人說他最喜愛‘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句了。我一張嘴,頓時讓他啞口無言,我說:‘就你最喜愛的這句,無非是梢公登溷之穢語也,你一提這句,我聞著滿室都有臭味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位不服,我說我來給你解釋解釋。漁船夜泊在河岸邊,梢公喝了個酩酊大醉,傍天亮醒來腸肚不安,急於要尋個方便之處,旁人嚷道,離著遠點兒,去那邊下風頭楊柳岸下,梢公借著微弱的月光去了。你詞中之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不是說的梢公登溷又是什麼?”郭勸說完,得意地看著柳永的反映。 郭勸嘴裡吐出的“登溷”是什麼意思?溷是指廁所,登溷就是上廁所,郭勸故意惡毒的貶損柳詞,說他的詞直白粗俗,把世人滿口贊譽的千古名句歪解為在河堤上拉屎撒尿。言語粗鄙、居心惡毒,頗有人身攻擊的味道。 臉色鐵青的柳永盯著郭勸洋洋得意的麵孔,心道朝中竟然還有這樣的無賴?輕薄低俗,隻比那市井上的潑皮無賴多披了一張冠冕堂皇的外衣,怒道:“虧你還是個翰林,你也配得這個身份?你算個什麼東西!” 郭勸見惹得柳永生氣,嘻笑著又拉回來道:“開個玩笑嘛,莫怨莫怒。我的本意是說你不要太張狂,世上之事,還不是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還不就嘛玩意兒不是?再說了,我說那梢公登溷之語也並不是一點兒依據沒有,古人雲‘高岸狹水為廁’,岸邊堤下就是人們尋方便的地方,這不正是你詞中的情境嘛。” 柳永看著郭勸那無恥的樣子,越看越惡心,想了想沒必要對這種人客氣,他決定好好地氣氣郭勸。柳永之所以動了真氣,一是郭勸惡語觸碰了他奉為神聖的詞,二是蔑視他心中的聖女。 郭勸陡見柳永眼中殺氣逼人,心中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