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道:“難得大家有這樣的好情致,我就講講離別這一話題。首先說到離別詩,最應提到唐代詩人陸龜蒙的《別離》詩,此詩有別於其他的送別詩,這才是真正男子漢的詩,有男子氣概,大丈夫杯酒辭行,仗劍去國,博取功名,不灑離別淚,詩裡有劍、有酒、有離別,但一切都是為了功名,為了建功立業。每每讀來令人驚心動魄,血脈賁張。詩雲:‘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仗劍對樽酒,恥為遊子顏。蝮蛇一蟄手,壯士疾解腕。所思在功名,離別何足嘆。’我特別欣賞‘蝮蛇一蟄手,壯士疾解腕’這句,一旦被蟄伏的毒蛇咬了手,間不容發之際,不斷腕,毒氣上攻必死無疑。猶豫不決,即使砍掉整條手臂也於事無補了,一切決斷隻在瞬息之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是男人就應該勇於決斷,必須有壯士斷腕這種勇氣、精神,方能成其大事,愚兄慚愧,自問做不到。” 他看大家聽得認真,接著道:“再說開頭兩句,‘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男兒是有感情的,但是不能兒女情長,像小兒女那樣哭天抹淚,淚灑長亭依依不舍。這兩句是說丈夫非是無淚,隻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後人在評論此詩時道:‘大丈夫以功名意氣自詡,大笑出門,何淚之有?此詩慷慨激烈,有男兒誌有男兒心。反觀郵亭執手,杯酒陽關,哽咽淒涼,呢喃作兒女語者,實在可鄙啊。’所以又有人評論道:‘臨別之際哭泣者,一般有兩種情形,一種是以哭來獲取同情,博取信任,這種是大奸之人。再一種是以哭來取得愛憐,這種人不是婦人就是懦夫。’巧娘應該就是屬於後者吧?” 柳永哈哈一笑:“這最後又說回到巧娘身上了吧?” 巧娘捶打著柳永,嬌笑著道:“你就是向著佳娘,到最後還是沒放過我。” 柳永忽然指著西墻上掛著的一幅畫道:“你們有誰注意到這幅畫了嗎?” 大家扭頭去看,畫上一男一女站在長亭外,二人相對,女子微低著頭,手捧著一隻花,不知是男子送與她的,還是女子想要送出。 瑤卿道:“這不就是長亭送別的主題嘛,掛在這驛站挺合適。” 柳永道:“瑤卿妹妹說得不錯,這畫挺符合這兒的環境的。那你們看這一男一女是什麼關係呢?” 巧娘搶著道:“當然是夫妻了,而且這麼年輕,肯定是新婚不久。”眾人七嘴八舌,有同意巧娘的,有說是情人的,竟然爭吵起來。 柳永看著隻是樂,看看大家吵得差不多了,這才笑道:“大家說的都有一定道理,但是又都缺少依據。依我看,這是一對情人,畫者表達得很清楚。” 巧娘不服,“你說的我不信,這就是新婚夫婦。” 柳永道:“我還沒說完,你們看這隻花,花朵很大很艷,很吸引觀畫者的眼球,畫者就是通過這朵花來傳遞他的本意。你們說這是什麼花?” 秀香一笑道:“這麼大的花朵,當然是牡丹了,我家院子裡就有幾本牡丹。” 柳永一笑道:“也未見得,依我看這是一枝芍藥。你們看這花瓣有些尖,不很圓潤緊湊,這是芍藥和牡丹的主要區別,所謂牡丹富貴芍藥風流,從花型上就看得出來。我喜歡芍藥勝過牡丹,所以留心二者之間的差別。” 見眾人聽得仔細,柳永又道:“假定了這就是芍藥花,我們就明白了作畫者要表達的內容了。” 他向眾女子解釋道:“有人說芍藥是淫花,這種說法是源於《詩經·鄭風》中的《溱洧》一詩,詩中有句‘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這裡的勺藥是一種香草,按照當時風俗用於情人間互贈的禮物,先秦大儒以此譏刺淫亂之事。至於這首詩裡所說的‘勺藥’與我們現在的芍藥花是否是一件事,就不得而知了,書中未有記載,但把芍藥花定為淫花,源出於此應不會錯。” 柳永停下來看看,見有人似懂非懂但都很認真地聽著,便又道:“不過若說芍藥風流,我倒完全贊同。正因其風流,故而在男女離別之際往往贈與芍藥。古人雲:‘將離將別,贈與芍藥。’至此芍藥又有了一個別名‘將離’。” 瑤卿道:“沒想到七哥對花還有一套心得,小妹問你,你最喜歡的是哪種花?” 柳永略一思索答道:“其實不管是什麼花,隻要開得香艷,愚兄都要多看上兩眼。若說最喜歡哪種花?嗯,我最喜歡的花有兩種,一是芍藥,此花與牡丹相似,花形、花期都差不多。但牡丹雍容華貴,而芍藥飄逸瀟灑,芍藥的這種姿態頗合吾意。芍藥花風流綽約,臨風搖擺,一朵朵的芍藥花恰如一個個美女臨風天降,正如男人喜愛風情萬種的少婦,而不太鐘情於雍容華貴的婦人一樣。再一是喜歡薔薇,這種花看上去似乎長得零亂,實則不然。愚兄眼中,薔薇花的每枝每朵無不透出它的苗條、婀娜,花朵不大卻圓潤多層次,每枝每朵看上去都永不單調。我愛它的香馥濃鬱,讓人心醉,我更愛它的野性十足。而且薔薇的生命力又是那麼的頑強,爬滿墻角、堤岸,它們生長在不起眼的地方,但是讓人一見便心中一振,眼中一亮。” 這幾個女子始終是汴京歌女圈中的佼佼者,長盛不衰,哪怕年齡大了,仍是客人追捧的對象,與柳永長期對她們的熏陶,潛移默化的教誨有極大的關係。 巧巧忽然望著柳永問道:“七哥,我想問問你,在座這幾位姐姐哪個符合你心中的芍藥花?” 柳永一楞,再也沒想到巧巧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也未多想,便道:“應該是你瑤卿姐吧。” 巧巧狡黠地一笑:“我看也是,瑤卿姐又風流又會染翰,人又漂亮。” 說完她不懷好意地看向佳娘,看的佳娘心裡直發毛,沖著她道:“看什麼看,你又憋什麼壞主意?” 巧巧並不理會佳娘,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對柳永道:“那佳娘也風流有餘,她夠得上是芍藥花嗎?” 柳永沉吟了一下,“佳娘嘛,佳娘更像是薔薇花,艷麗,香氣襲人,一身都是刺呀。” 巧巧拍手笑道:“這回七哥是說到點子上了,沒有袒護佳娘姐,這個佳娘呀就是滿身是刺,像個刺蝟,見誰紮誰。也還別說,隻有到了七哥懷裡,她這身刺才會縷順了。” 這頓飯的時間太久了,沒有人說再見,蟲蟲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七哥還是啟程吧,晚了趕不上驛站了,路上還是注意安全為上。”蟲蟲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關鍵時候就她為柳永想的多些。她心中雖有千言萬語,也隻化作這一句。 眾人送柳永到驛站西邊二裡多地,柳永向大家一抱拳道:“送君千裡終有一別,話雖俗了點,但這種場合還是得說。我此行少則一年,多則兩載,望各位芳卿多多保重,或長或短我會托人捎信和新詞,就此告辭。”眾女子一疊聲地道:“注意路上安全!” 柳永一笑,拍拍馬鞍橋上的兜囊,“各位看仔細了,這兒還有防身之物。”眾人看時,行裝裡竟裹著一把短劍,都笑了,看不出隻擅填詞度曲的柳屯田,這回要做一回投筆從戎的書生了。 柳永道:“有了這把短劍,聊遣不平之懷,洗滌酸腐之味,雖則衛身勉強,然而胸膽自豪。我雖比不上李太白‘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可是能一睹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蒼涼壯闊景像,親耳聽到胡笳鼓角的嗚咽之聲,乃平生所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