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聽了腦子嗡的一下,覺得晏殊的話太精辟了,過去自己怎麼就沒想到?自己痛苦、經常鬱鬱寡歡的真正原因,乃是深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他的苦悶更多的是這種心靈上的苦悶,仕途不暢帶給他的痛苦隻是表象。自己是當事者迷,平日總是糾結於考場失利、官路不暢的痛苦,想當然的便認為這是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事。 而深層次的原因確如晏殊剛才點明的,確實是每當在填詞上止步不前或找不到突破點,感到詞的創作陷入困境之時,便是自己焦慮、憂思、煩躁最甚的時候,那個時候對他來說格外痛苦。 柳永聽了晏殊的話,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自己是否在填詞上做到了百折不回、嘔心瀝血的境地?能否自豪地說,我這一生無愧於我畢生追求的事業? 耳聽得晏殊問道:“賢俊想到哪裡去了?” 柳永這才發現自己已然失態,尷尬地一笑道:“一時走神,丞相莫怪。” 晏殊見自己的話打動了他,呡口茶繼續講道:“而這一點對我等來說,一擊便中,一擊致命,賢俊不見歐陽公之事乎?未能及時自掃其跡,讓人抓住一點攻擊其餘。當然,對於你來說,你也因填詞遭受過不公正對待,因此遭受挫折,官場久困也是實情,這我心裡清楚。其實皇上心裡明鏡一樣,也曾向我透露對你不起。事實上,古語雲:文章憎命達,如果你一帆風順平步青雲,你又哪裡能寫出那膾炙人口的《雨霖鈴》,贏得‘曉風殘月柳三變’的美譽?你在詞的領域內開疆拓土,《雨霖鈴》成為詞中羈旅行役的發韌之作,令我等私下議及都嘆羨不已。在他人眼裡你是因禍得福,可是他們又哪能體會到一個詞家內心的痛苦和屈辱呢?” 柳永沒想到晏殊能開誠布公的和自己談了這麼多,有些話也不應該向他講,於是也平下心來問道:“難道相公就不能兩者兼顧?填詞度曲在教化民眾上已經表明是有益的,當今聖上也持倡導的態度,社會環境允許兼容並蓄,可以光明正大的填詞了,現今社會上喜好填詞的人比作詩的還多……。” 此時的晏殊尚對柳永持勸勉態度,奈何柳永卻借題發揮另發宏論,大講詞在今世,實是應該發揚光大,使之堪比唐詩,顯我大宋國朝之文化精深博大,即使自己隻能官居下位,不能如晏相那樣紫袍金帶、高官駟馬,也定要在文化史上青史留名。 四 晏殊等到柳永把話講得差不多了,起身來到柳永身邊,牽著他的手來到庭院,兩個人踱步走進右手一邊的一個精致小園。 柳永的貿然到訪讓晏殊始料不及,其實他也很想和柳永推心置腹地敘談敘談,正好借這個機會把話說破,晏殊解釋道:“這多年來,賢俊對我多有誤會。不錯,最初我確曾看你不起,特別不喜你在綺羅叢中博得的名氣。說到這裡,真心佩服聖上英明,高瞻遠矚,知人善用。剛才在大廳之上三言兩語便將你打發,恕我也有難言之隱。你入仕一晃也十多年了,朝堂之上並不是我在壓製你,是朝中始終有那一股勢力令人不安,我也隻能自保。希文(範仲淹的字)也曾向我說起過你,不是我不肯舉薦於你,隻恐有我署名反倒於你改官更為有害。你今日來看我,我很高興,你前些時以屯田員外郎領郎中事的身份赴西北,任務完成得很好,皇上也很高興,倘若借此契機實授郎中之職,你的一生也就無怨無悔了。以你與聖上關係,你最好抓緊寫好西北考察的表章交予吏部,除屯田事宜外,還要加上各地文教的內容,我再擇機送呈聖上當麵解釋,這樣可能更妥當。再過幾天,你就按我所說遞本章,我自會為你從中斡旋。” 柳永聽了也很受感動,他真心地道:“多謝丞相肺腑之言,於今芥蒂放開,我方知丞相也。丞相果然非是等閑,十歲為神童,二十三十為才子,四十五十為名臣,六十為神仙,可謂全人矣!” 晏殊聽這些話從柳永口中說出,有些不相信地道:“似這等肉麻言語,你怎出得口?” 柳永笑道:“您誤會了,這確實不是我說的,而是市井流傳已久,是我聽來的,我身上恰恰缺的就是這等功夫。” 晏殊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既然今日你我談得投機,那就不妨談開,我就再多說兩句你不愛聽的,話不好聽,賢俊別往心裡去。” 柳永笑道:“丞相盡管講不妨,在下還能承受,早已不是那點火就著的年齡了。” 晏殊嘆道:“是啊,以往我們年輕,所以火氣大。如今年老了,諸事也要反思反思了。當今這個社會是如此的喧囂浮躁,奢靡享樂成風,你難道不該為此承擔些責任嗎?” 柳永詫異地問:“我一個小小的中層官吏,不像你們能在朝堂上製定大政,一言九鼎,我能擔什麼責?” 晏殊道:“為什麼人們經常責備你‘骫骳從俗’,拿這個來說事?你也不否認這點,甚至還有點兒以此為榮?這說明你填詞有時確是在迎合市民心態,自然你的一些作品必然流於媚俗,你能不承認這個嗎?為此你遭人垢病甚至人身攻擊,就你自身而言,還怨得別人嗎?這個社會如此喧囂浮躁,當然是國家政治層麵上的問題,但你的詞曲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搖旗吶喊的作用。非是老夫責怪於你,朝野正統之士大多都在攻訐你,容不得你,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你的詞作確實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但你的詞確實走向兩個極端,好的如《雨霖鈴》,這麼多年了,仍然久唱不衰。可也有的的確低俗、庸俗甚至不忍卒聽。當然有些詞是有人假你而作,這個我心裡清楚。但若不是你領先在前,別人又哪裡學得了?終究到底,你難逃乾係!” 晏殊摘下一片花葉,無意識地折疊著,又道:“國家喜歡這樣的歌舞升平景象,哪個皇上不希望自己的天下太平、平靜祥和?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故此如今稱為太平盛世也就不奇怪了。柳兄不要怪我說話不好聽,你的詞流傳這麼遠,這麼久,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不也是得益於這樣的繁盛景象嗎?” 柳永默然,本來還在為這表麵繁華擔心的他,結果他自身就是最大的受益者,還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埋怨這埋怨那? 對這樣的指責,他隻能閉上嘴巴無話可說。柳永聽晏殊這樣說,不禁心中苦笑,你一個宰相不知反省自己,反倒指責我一個下層官吏,殊不可笑?不過,他此時可不想與晏殊辯論這個,也不想破壞剛剛升起的融洽氣氛。 擔心柳永承受不了,晏殊把話打住,再開口時語氣中已加入了開導的成份,“話說到此,又回到前麵的話題,人生的痛苦不管是屬於哪種,到了此時都要往開了想,該放手時須放手。你這一生既因詞而出名,不管這名聲是好是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美名還是罵名,總之是自己掙下的,你就要承擔由此引起的後果。事到如今,你又有何必要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呢?得罪得罪!”晏殊也不欲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了。 柳永一時不及往深裡想,隻是一言不發地看著晏殊。 晏殊也看著柳永,緩緩垂下頭,嘆息道:“唉——言重了,咱們換個話題吧。老夫幾天前填了首小詞,調寄《玉樓春》,最後兩句是:‘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可嘆流水無情,逝者如斯,你我也都老了,還有什麼放不開的呢?” 意猶未盡又吟道:“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柳永道:“您的這首《蝶戀花》早已傳遍都下,下官也能吟唱。今日閑談,想來勾起相爺諸多往事,相爺未免太過感傷了,有道是:宦情太濃,歸時過不得;生趣太濃,死時過不得。青山得去且歸去,官職有來還自來。” 晏殊也回過神來道:“你這話說得極有道理,不過嘛,說是這般說,做又歸做。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啊。我再補一句,也算是我的養生心得或養生格言吧:留七分正經以度日,留三分癡呆以防死。” 柳永接著晏殊話題:“是啊,人人都是這樣說,可是誰能像陶淵明那樣‘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呢,陶公那是寄心於遠,雖處人境,即使車馬從門前經過也不會受到打擾。若是心存芥蒂,哪怕你住在山坡下,偶遇車馬,往往也會驚猜半日。” 聽這二人對話,簡直像是談禪,若是法明和尚在,那就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