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晏殊又將話題扯了回來:“你說得太有意思了。話又說回來,你到底在哪裡得罪了夏竦?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朝中最大障礙是夏竦,你可否向他表示一下,給他個臺階,那麼轉翰林問題就不大了,你現在需要的不是推薦,而是不要有人作梗。” 柳永有些不高興地道:“我從未與夏相共過事,不知何處得罪於他,我也曾聽過別人說他對我百般刁難,我也不全信,我也想不通。到了今天,我更無所求了,我早已看破身後事,實在犯不上委曲求人。要說表示,我這兒倒有首現成的詞,可以讓他聽聽,隻怕他見了會更不高興。” 柳永於是口占一首《西江月》: 腹內胎生異錦,筆端舌噴長江。縱教疋綃 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我不求人富貴, 人須求我文章。風流才子占詞場,真是白衣卿 相。 晏殊聽了道:“賢俊果然好風釆!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說得好,隻有這樣,做人才能腰板挺直。我看你一生致力於填詞,於我朝可算是第一人,應該說與這‘白衣卿相’已是相去不遠了。咳,不過嘛,隻是這首詞還是不要讓夏相聽到了吧。” 由是,夏竦從旁人嘴裡聽知,更是恨柳永不死,恨歸恨,柳永沒事,他卻已走到生命盡頭。 從未謀麵的兩個人,卻生成了死也解不開的仇疙瘩。而且同殿稱臣,文章才學都是極好的,卻是老死不相往來,命運就是如此怪誕荒唐。 六 晏殊何以改變了對柳永的根深蒂固的看法?他不單單是改變了態度,連這次柳永登門拜訪都是他安排的,是他主動出麵請孫可久舉辦的這場清流會。 因為晏殊最近與皇上的一次談話,讓他受到深深地震撼。晏殊現在知穎州,這次進京是來麵聖謝恩的。晏殊知道此次離京,再見陛下就難了,談話自然而然扯到柳永頭上。這場談話大意是: 晏殊道:“陛下為何這麼多年來始終對柳永如此感興趣?” 皇上道:“朕在想,一朝有一代文體,國之盛,不全在武力。國朝已立八十餘載,你且為朕舉個事例,哪個人的詩作可追唐人,更不要提李杜那樣的頂尖人物,就以你來說可稱為飽學之士了吧,你又有幾首詩可以拿出手?還不是喜作小詞,還聽說是日作一首小詞,不可謂不勤,不可謂不喜之。朕就不解,為何卿家對柳永就是看不上眼呢?依朕看,詞之一體,在我朝大有作為,上可追唐詩,下可延續幾代或更久。朕不是馬上皇帝,朕也無力開疆拓土,但隻保我大宋國土安全,國泰民安,我意已足。但在這文化禮樂教化諸方麵,朕必要掩前王,有所開拓,我確實看到了詞這種文學體裁的生命力。奈何你等隻作小詞,且為休閑自娛之事,不足以教化百姓,而柳詞之長處恰恰在慢詞,易於抒情,他又精通音律,他填的慢詞便於演唱,極受人歡迎。受人歡迎就易傳播,影響就廣,他的詞在表現情感,頌揚時政上能有大作為。” 話說到此,晏殊才真正知曉了當今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也更加從內心深處敬佩這個外表看去孱弱的皇帝。 晏殊拜辭,皇上餘興未盡道:“天聖八年貢舉,朕有意試探柳永才學,正好太後送來禮記等書,朕剛好看到司空的設置及職能,出宮見到柳時便問他‘司空掌輿地圖’出自哪裡,如何作答,他未加思索便答,根本不用翻書查找,朕心中很是佩服。後來卿家知貢舉,問到賦題,朕就隨口以此作為賦題。直到那年他入宮祝壽,朕才得到機會問他為何考場上沒有按照原來的想法那樣答。他回答:既然已知題目,勝之不武,當辟蹊徑。他說臣聞晏相少年便能若此,我一成年之人還比不上少年人嗎?事可欺天不可欺心。” 皇上有意無意中提及此事,晏殊心有觸動,引起深深沉思。 皇上見到晏殊沉思,索性將話講個明白,便道:“那次聖誕與柳永談話,朕乘醉問他:‘你既知道試題,因何不就此發揮?’他答:‘勝之不武,既與此前所談之事暗合,焉知天下有此等巧事?抑或有人向你賣題也未可知,到時兩張試卷思路相同,考官若是問到了,也不好解釋,故此另辟蹊徑。’他還以為朕也是應考舉子,事先得到考題。朕又問他:‘奈何有張試卷是按你的原意作答,朕猜測出自你手,你在考場有作弊行為不成?你要如實回答。’朕這一詐還真把他嚇著了,他慌忙跪倒道:‘當日考場上,時辰已然不早,一陣大風過後,感覺腳下有什麼東西,見是一張試卷,還幾乎是空白,便心血來潮將試卷拿來作答。’朕又問他:‘那你就不怕有兩張意思近似的答卷了?’他道:‘當時也顧不得想那麼多了,時間很緊了。’朕望著柳永退下去的身影,感慨地說了一句:‘你的率性而為,造就了一個狀元,卻苦了你的後半生,又讓你背上多少罵名啊!’” 柳永雖然沒有聽到皇上說的什麼,晏殊現在卻聽了個明明白白,以往許多的令人疑惑不解的事,頓時昭然若揭,也理解了皇上多年不予挑明的良苦用心。 皇上又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唉,朕真的對不住柳愛卿呀!連那個不學無術的馬季良都榜上有名,世人都嘲笑說天下無人了。” “嗡”的一聲,晏殊的腦子裡一陣暈眩,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皇上的話讓他心裡產生了強烈的震動,也讓他對柳永有了新的認識,更讓他想起了自己擔任主考官時不光彩的一件事,多年強壓下去,塵封在心底的往事浮上心頭。這是因為柳永襟懷坦蕩、光明磊落的行事作風深深震撼了他。 那是在天聖八年貢舉之時,劉太後單獨召見他,說是馬季良也要參加此屆貢舉,取得功名後,要安排他進史館任職。晏殊知道馬季良是太後的親戚,是太後的哥哥劉美的女婿。他還知道馬季良是茶商出身,不學無術,雖然已經憑借恩蔭取得官職,卻還要不自量力去爭功名。這個太後也是,明知此人不是材料,硬要安排他進史館。 晏殊盡管不滿,盡管知道事情不好辦,但是不敢得罪劉太後。閱卷時他憑借主考官的權力,私下裡竟將馬季良的兩份考卷重寫,讓馬季良順利登榜。 後來馬季良真的進了史館,還當上了龍圖閣直學士。此事除了太後、馬季良心知肚明外,他沒敢向任何人提過,考官替考生答卷,還不成為天下笑柄。晏殊這後半輩子始終為這件事羞赧不已。 晏殊道:“臣將告退,既然談到柳永這麼多事,臣始終有一事不明,不知問得問不得?” 皇上笑道:“如果是與柳永相關,朕猜到你要問什麼。” 見晏殊點頭,皇上接著道:“你一定想知道,既然朕發現了柳永是個人才,為什麼還要在天聖八年殿試時臨軒放黜他。朕現在可以明白告訴你,一是當時為情勢所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那時也在朝堂親眼目睹,而且你的主張同太後一樣,也是不予錄取他。實際上,太後與你還有區別,散朝後太後竟然問朕為何將他黜落,朕說是秉承太後旨意,太後竟說:‘你錯會我意了,我根本沒打算黜落他。’聽了太後這樣說,朕當時追悔莫及。再有,朕當時也確有磨折柳永的念頭,本朝不缺兩府官員,惟缺對禮樂詞章精研者。自古詩人贈命達,如使柳永官場一帆風順,他肯定不會在詞學領域自成一家。為使他不至一蹶不振,朕才在卷頭批上‘且去填詞’四字批語,至於他如何對待這四字批語,那就是他的本領了,誰也料不到他竟鬧出‘奉旨填詞柳三變’那樣大的聲勢。以柳永之才,不患不達,所憂者氣峻而驕,古往今來恃才傲物者不能成就大功業,故先要抑之,才能成其德。當然了,沒有前者,朕也不會僅僅為了磨折他而黜落,畢竟這對一個舉子來說未免太殘酷了一些。” 晏殊聽了,對帝王心術之深由衷佩服。 皇上嘆道:“是呀,是太殘酷啦!險些害他丟了性命。詩家不幸國家幸,朕觀柳永對詞之貢獻,有下述幾點:一是他應該稱得是第一個專業詞家,像你和歐陽修雖在填詞上卓有成就,但稱不上專業;二是他開創了慢詞,否則僅以小詞無法與唐詩嫓美;三是拓寬了詞的領域,舉凡羈旅、詠物,無不涉及;四是擴大了詞的影響力和社會地位,特別是因為好聽易唱,所以才能廣泛傳播,市井中人多能吟上幾首詞;五是使許多詞牌音律更加協美,增加了許多新的詞牌,係統地完善了詞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