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第一次“不豫”是在他成年以後,突然昏睡不醒長達數天。翰林醫學許希珍在宦官身上試針後,冒險針刺他的“心下包絡之間”,方才治愈。許希珍得到大筆獎賞,他用這筆錢在城西建了座扁鵲廟,朝廷還將太醫局搬到廟旁。 第二次“不豫”是在至和元年,也是有三天昏睡不知人,醒來後又胡言亂語。 這第三次“不豫”與第二次僅僅過去一年多,而且這次的“胡言亂語”癥狀更嚴重,特別是突然發生在朝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皇帝這回真是丟盡臉麵。 正月初一,元日大朝會剛要開始,皇上突然歪倒在龍椅上,內侍趕忙放下幃簾,掐人中,拍拍打打,皇上才清醒過來,勉強支撐著使朝會順利進行完。但是病好了隻是表麵現象,到了初六,在紫宸殿設宴款待契丹使臣,皇帝再次犯病,他忽然語無倫次地喊道:“速召使節上殿,晚了朕就見不到了!”看到皇上神誌不清,又像是開始說胡話了,宰相文彥博趕緊派人把契丹使臣請到別殿,解釋說昨晚皇上飲酒過多,今日不能親臨宴席了。這次的“不豫”整整持續了二十餘天,皇上才得康復。 歐陽修方要謝恩告退,皇上忽然問道:“朕記得你是天聖八年王拱辰榜進士及第,朕記得臨軒唱名之時出了點意外?” 歐陽修回道:“是有這麼回事,陛下當時將柳永臨軒放黜,他非常不滿以至失態,竟然咆哮廟堂,其實臨軒放黜本是平常之事,以往歷屆科舉,殿試對禮部的奏名進士‘黜落甚多’,本不奇怪。隻是柳永卻認為陛下是有意刁難,不公正。他在填詞上也確實有才,不服不行,在那種混亂的情形下,他竟出口成章即時填了首《鶴沖天》詞,這種快捷勁,有些功力的文人亦能做到,難為的是詞作得這樣好,簡直可以上追初唐四傑的王勃智賦滕王閣的那篇賦了。” 皇上嘆道:“是呀,沒有柳卿,哪有宋詞今日的成就啊,可以說他在詞學領域內有篳路藍縷、開疆拓土之功,他是以畢生的精力,開拓了詞的疆土,替他同時之人特別是後世詞人準備了發展宋詞的有利條件,直使宋詞直追唐詩,功不可沒啊。當然,我朝填詞名家非隻一二人,否則也不能群英薈萃,蔚為大觀,朕看你的詞在本朝就是數一數二的,再如晏殊、範仲淹、張先,都有不少佳作,名章名句都不輸於柳卿,隻是在詞的領域開拓、詞牌創製、音律的精通乃至全心全意的投入上,就都不能望柳永之項背了。朕時常在想,若集合你們眾人的作品看,宋詞和唐詩相提並論、並駕齊驅指日可待,這就是我的心願啊!我朝作詩的名家也可謂不少,如梅堯臣、蘇舜欽等人,詩作的不謂不好,可與唐詩一比,恐最多隻及二流水平。看來朕致力提倡填詞還是有眼光的。” 歐陽修連連點頭:“陛下高瞻遠矚!” 皇上自言自語地又道:“朕記得當時還在他的卷頭上朱批四字:‘且去填詞’,跟他的考卷全不相關,其實他的策論、詩賦答得相當不錯,難怪他不服氣。朕記得晏殊後來曾對朕言道:全場舉子隻有你一人看懂了題目,朕心裡更清楚,實際上是你和柳永二人。” 歐陽修感慨地道:“不過陛下的批語確實也給他填詞開了方便之門,社會對他的批評和阻撓少了,無端指責也少了,否則不會取得今天的成績,這於他也是因禍得福吧。” 皇上苦笑道:“話雖這樣說,但對一個舉子來說未免太殘酷了,臨軒黜落對舉子的打擊太大,更何況不是柳永考試的問題。朕這些年來經常想到此事,心有不安。加之今屆舉子鬧事,又聽說一些舉子實在可憐,既無盤纏更無臉麵回家鄉,窮困潦倒以至沿街賣文而生,聽說甚至有投河自盡的,唉,白首無成……。朕幾日來都在想這貢舉之事,今屆貢舉已然結束,也就不再想它了,下屆殿試朕一定不再黜落,所有禮部奏名進士都予禦試認可。” 歐陽修喜道:“聖上英明!臣這裡要代天下舉子預謝陛下皇恩浩蕩。”說罷離座叩拜。 皇上又道:“卿家且慢離去,今日朕高興,難得也有閑暇,再陪朕坐會兒。我看你有個疑問不好出口,我來替你說。你是不是想問朕當年為什麼臨軒黜落柳永?前幾年晏殊也有這個疑問,跟你說,朕當時還未獨攬朝綱,殿試前正與母後在禮樂之製上爭得一塌糊塗,母後遷怒於柳永。雖然如此,朕與母後誰也沒有想過在殿試中給柳永難堪,不知怎的話趕話就造成那種局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朕後來是又好笑又後悔。” 歐陽修躬身道:“原來是這樣,不過可是把我們這些舉子嚇得不輕。” “朕幾年前方任柳永為工部郎中,去歲準他請辭退休,他來辭行見過最後一麵,之後再無音訊,不知現下在哪裡,朕還著實有些想念他啊。” 歐陽修道:“據臣知,柳永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去歲致仕後不久就離京,本欲回福建老家,然後潛心整理自己詞作。結果到了鎮江就病倒在寺院中,前兩天剛聽從那裡來的友人說,柳永病勢越發沉重,恐怕熬不過今年。” 皇上聽了不住嘆息。 歐陽修道:“柳永臨離京時,酒樓餞別時我也去了,他特意送我首詞,意境雖然蕭索,但卻很令人振奮,我實在喜愛,特別是最後兩句,所蘊含的內容太豐富了。臣感覺柳永在填詞上真的達到他當年豪言或者說是狂言‘白衣卿相’的程度了。” 皇上催道:“快,快為朕寫下來,朕感覺好久沒聽到柳永的新詞了。” 歐陽修提筆為皇上寫下《鳳棲梧》一詞: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 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 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疏狂:豪放不羈;衣帶漸寬:喻人明顯 地消瘦了。) 由於是歐陽修為皇帝抄寫下的這首《鳳棲梧》,後來輾轉傳抄, 也收入到歐陽修的文集之中。這是題外話,但讀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