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夢繞東京(5下)(1 / 1)

柳永之白衣卿相 春汐.Z 3638 字 2024-03-17

皇上連著吟誦兩遍,道:“開篇即道‘風細細’,而不是宋玉的‘此大王之雄風也’的雄風,也不是岑參‘北風卷地白草折’的邊塞狂風,這輕柔、若有若無的細細的風,也隻有柳永才能感受得到,草色、煙光、殘照,湊在一起便是春愁無盡了。歐陽愛卿,你也知道,朕對柳永還是很了解的,這個人平素很樂觀,他可以生氣發怒,但卻很少發愁,即使他發愁也是掩蓋在疏狂的表象之下。”   歐陽修附和著道:“聖上實在知人也。”   皇上接著道:“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真寫出他眼下的實際狀況了,恐怕再不能縱情詩酒,花前月下淺酙低唱了。朕和愛卿你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真是名句啊!這裡的‘伊’字,不能簡單理解為‘她’、‘他’、‘君’等,朕更想到是指的某種事業或追求,為這個理想無怨無悔地追求一生,這就是柳永,一個書生本色。他這句詞,讓朕想到了杜甫那兩句詩:‘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朕一想到他,便深感對他不住,是呀,冠蓋滿京華,隻有他白衣放黜,還懷抱著遠大誌向,他能不憔悴嗎?可惜了,也許朕很難再看到他了呢。”皇上說到這兒,嗓音竟有些哽咽。   皇上定了定神,忽然問:“卿家平素還飲酒嗎?”   歐陽修略一打楞,如實答道:“隻是一兩杯酒應付應付場麵,臣的酒量向來不濟,現在更不行了。要說能喝酒的,還得說是柳永。”   “是呀是呀,論起喝酒,誠如你所言,就得說是柳永,他喝起酒來,那叫爽快,那叫意氣飛揚。說起喝酒,朕告訴你一件事,不過,你可不能記到你的筆記裡呀。朕第一次和柳永喝酒是在礬樓,與他一起談詞論道,不知不覺就喝多了,那是朕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醉了,在轎子裡就吐了。醉酒那難受勁兒就甭提了,不過倒是睡了個好覺,平時睡覺翻來覆去地折騰,一夜還得起來四五次,這一宿連個身子都沒翻,差點兒連早朝也誤了。上朝時頭還疼,但是頭腦卻異常清醒,一連幾天通身舒暢。”   歐陽修可不想聽皇上太多的糗事,見有了空,趕緊岔開話頭,接著道:“不過倒有一個好消息,陛下聽了一定喜歡。聽說他的詞作已收集整理差不多了,正在抱病修訂,也許很快就要刻版印刷,他給自己的詞集取名《樂章集》。”   皇上高興得站了起來,興奮地道:“這的確是個極大的好消息,對他對我大宋國朝都是天大好事。我朝喜愛填詞的人這麼多,名家也不少,到現在連一部像樣的詞集都沒有,否則後世怎樣評價我宋詞啊!就著你負責趕緊給朕弄一冊來。”   皇上目送歐陽修出殿,腦子裡又聯想到杜甫的另外兩句詩,“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柳愛卿啊,你為了發展宋詞,一個人承擔了無盡罵名,你真的不容易呀!可是你卻衣帶漸寬終不悔,從未停止對填詞的探索,而今你成功了,你做到了。縱使以後還是罵名不斷,你也可留芳百世了。   扭頭見殿柱旁站立一人,便道:“範愛卿你近前來。”   自柱後走過一人,此人姓範名鎮,是寶元元年(1038年)進士,現官居起居舍人、充集賢殿修撰,此人最是正直敢諫,從進士及第時便知名朝野。當年殿試唱名時,他是禮部試第一,與歐陽修同樣的遭遇,考官唱名過了第三,他居然不動聲色沒有出列自陳,直至念到第七十九人才是範鎮,這時他才坦然出列拜謝。知道內情的人都為他惋惜和吃驚。   範鎮是朝堂之上對柳永頗有好感的人之一,他進士及第隻比柳永晚了一屆,但是仕途比柳永順風順水得多。範鎮道:“陛下有何吩咐?”   看到滿頭白發的範鎮連胡須都是白的,想到去年這個時候還是黑發滿頭,皇上心裡非常不是滋味,這樣的臣子真是忠心赤膽。   那是在嘉祐元年初,皇帝再次犯病後,朝中大臣意識到皇位繼承人的確立問題已經迫在眉睫了,皇帝在位已經三十五年,仍無子嗣(皇上有三個兒子,都在幼年即喪),萬一皇帝發生不測,後果很難預料。宰執韓琦、文彥博、富弼、歐陽修等人商量,準備勸皇上選擇一名宗室子弟入宮收養。   但是皇上偏偏不吐口,心裡還一直抱著僥幸心理,也許不定什麼時候就得個兒子呢。他隻愛聽順耳的話,誰要提立儲的話,皇上立刻沖誰發火。朝中大臣無計可施,不知怎麼辦好。範鎮率先向皇帝進奏,勸立東宮,他的行動在朝廷引起了軒然大波,惹得皇上很不高興。   時任並州通判的司馬光支持範鎮,寫信給範鎮鼓勵他道:“這是一件大事,不言則已,言出豈可反顧,願公以死爭之。”   此後,範鎮先後呈上十九道奏章,隻要見到皇上,就要談建儲之事。皇上想讓他閉嘴,宰執秉承皇上旨意,免去範鎮知諫院,改任侍禦史知雜事。   範鎮以進言不用,拒不服從任免,寧可居家待罪。其間降下七道聖旨讓他受命新職,他仍死扛著,範鎮對勸他的大臣道:“鎮自分必死,乃敢言。”他是抱著必死之心進諫的,百日之間須發皆白,可見焦慮、擔憂、恐懼等思緒有多強烈,是多麼煎熬啊。   直到年底,皇上終於被他的精誠感動,召他來垂拱殿談話,流著淚對他道:“朕亦知卿忠,你的話是對的,但請等上三二年,朕定會有所交代。”   皇上對走上前來的範鎮說道:“朕剛才與歐陽愛卿閑談你都聽到了,你是怎麼看柳永在填詞領域的高度的?”   範鎮答道:“在仕途上,他也就是龐大的文官隊伍中的一個白衣,因為他此生再也達不到卿相的地位了。但在填詞領域,還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如他自己所說,他確實成了白衣卿相。如今許多人熱愛填詞、學習填詞,說到底都是拜他所賜。哪怕有些人一邊在學他,一邊還要嫉妒他,與他撇清關係,說不屑於學柳七。但是從他們的詞中看,都能看到柳屯田的影子,以那些自命不凡人的水平,永遠不能擺脫柳詞窠臼。他們是不得不從柳詞中學習技法,學習音律,更不能不用柳屯田創製的詞牌。”   皇上又問:“你認為朕在推動我朝填詞方麵作的努力如何?”   “陛下對柳永在發展宋詞所作貢獻的評價的確非常中肯,但是還有一個方麵陛下未談到,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上道:“你說給朕聽聽。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範鎮道:“臣在朝堂,已然近二十年了,目睹聖上英明,國業昌盛,人民樂業,不能出一語詠歌,乃於柳耆卿詞見之,實在慚愧。而大宋國朝自開國至今已九十餘年,國家安定祥和,百姓不知兵戈,這樣的盛事正是千古帝王所追求的,我看已超過盛唐時期,這樣的好時代和英明帝王,不大加歌頌怎麼行?朝中重臣一茬一茬地輪換,卻沒有一個想到這一點,而恰恰是柳永做到了,而且是他還是白衣時就這樣做,沒有什麼人指引他,更沒有人指點他,他就是那樣一往無前、堅持不懈地寫下去,他的詞傳播的範圍簡直比我大宋的疆域還廣還遠,普天之下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可見柳永之詞得到多少人的喜愛,他是大宋國朝的有功之臣啊!”   皇上贊同道:“愛卿所論極是,柳永更像是在用他的筆他的詞為朕攻城掠地、開疆拓土。”   範鎮道:“陛下聖明!多少年後人們讀到柳詞,誰不憧憬今日的盛世繁華,誰不向往大宋京城汴梁的繁榮昌盛?這些盛世贊歌用詩和小詞都表達不了,隻有用慢詞才能充分的表達和抒情,我看柳詞,幾乎每一首慢詞都可當作一篇賦來看,這才是柳永對宋詞特別是對我大宋國朝的最大貢獻啊!柳永的功績簡而言之是既有創製之功又有歌頌之功。”   皇上大喜道:“你講得太好了,創製之功、歌頌之功,你對柳永的評價可謂公允精準。卿能言他人所不能言,句句中的。哎!但願人生一世,留得幾行筆墨,哪怕被人指摘,也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誰則知之?而誰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