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燈火如白晝,房內沉香的氣味沉沉入鼻,屋梁外穿越過樹梢的風聲猶如在耳畔,夏侯山莊上下枕兵待旦,絲毫不敢有半絲鬆懈。 見夏侯梓陽夜不歸宿,林宣兒更是心下膽寒,來回踱著碎步,焦慮萬分,坐立不安,已經幽咽了整整半夜,掩袖責怪夏侯寧波道:“賊人挾持了梓陽,你不是說對方會主動聯係山莊嗎?怎麼到現在還不見有任何消息?現在報官不行,尋找無果,擒賊無門,再這麼傻愣愣地等下去,就是罔顧女兒的生死於不顧!” 夏侯寧波飲了一口濃茶,臉色沉沉道:“哭、哭、哭,哭有什麼用?梓陽性格爭強好勝,如莽行事,當著嘉賓的麵亂發脾氣,離家出走,還不是被你給寵的。”說著,他強自鎮定,輕輕撫著妻子的肩頭,放低了聲音道:“做事不能急於一時,亂了分寸,梓陽雖然脾氣急躁,但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如果身處險境,她也會機智脫險的,況且山莊已經加派了人手,四處探聽,再耐心等等消息。賊人既然敢動梓陽,必然是有所圖謀,不會隻是沖著害命來的。” 風吹過庭院,銀杏颯颯如急雨,淩峰挑簾快步流星地走上前道:“莊主,夫人,經過徹夜搜城清查盤問,我們擒獲了幾名身份不明且攜帶兵器的嫌疑人,並在其入住的房間內搜出了鴆酒和斷腸草,皆為劇毒之物。” 夏侯寧波心中遽然一緊,握住拳頭重重擊在案角上,憤慨道:“拿我夏侯山莊開刀,我夏侯山莊必作為刀俎宰之!淩峰,對這些人嚴刑拷打,一定要讓他們給我招供!” 淩峰頷首領命,續而聲音微有凝滯道:“滎陽城方圓幾十裡已經被翻了一個底朝天,不過大小姐那邊至今還沒有任何音訊,我擔心他們應該出城了,後日及笄之禮恐怕……” 林宣兒不覺失色,握著絹子的手瑟瑟發抖道:“及笄之禮是小,梓陽的生死是大,不如報官吧!” 淩峰凝神片刻,斷然勸道:“不可!現在如果報官,恐怕會激怒刺激到賊人,反而對大小姐的安危不利!” 夏侯寧波眼底含了一抹猶豫之色,續而堅定道:“淩峰說的對,暫時不能把狗逼急了跳墻。我們眼下是暗中擒獲了幾名涉嫌著手投毒行兇的嫌疑人,當務之急不能打草驚蛇,而是要順藤摸瓜,查出這幕後的黑手,避免我夏侯山莊卷入一場無妄之災。” “那梓陽怎麼辦?”林宣兒覷眼瞧著丈夫夏侯寧波,愴然問道。 夏侯寧波目光有些怔神,語氣無而悵,簡短地吐出幾個字:“聽天由命!”峰聞言肌肉微微抽播,重叩首,深深一道:“讀峰說過會護送大小姐平安歸來,先行告退!” 汴京,遠山含黛,薄涼的月色纖雲不染,稠密的梧桐葉子隨著月光微微擺動,和風送。或許因為顧忌到夏侯梓陽乃夏侯山莊千金大小姐的尊貴身份,婦人將正房臥室留給了她休憩之用,自己則搬到了偏隅一角的茅房居住。 房間內陳設雖然簡陋,但是窗明幾凈,一層不染,無束腰的炕桌上似乎有心放了些茶點,粗獷的陶瓷瓶裡還插了幾株似銅鈴狀重瓣的凈白色桔梗,均齊式以瓶中軸線為準的構圖,向左右插入了等形、等量、等色的花葉形成孔雀開屏的插花造型,讓人覺得花姿寧靜高雅,花色嬌而不艷。 夏侯梓陽倚在的彩繪漆木床床榻上,單手支著下巴,盡管眼皮懶懶,卻沒有多少睡意,顯然是不習慣這生硬廉價的床,她瞥了一眼清雅的桔梗,用手彈了彈枝葉上的盈盈露珠,撇撇嘴尋思道:“這山中農戶婦,也懂得插花這門學問?” 在另一角屋舍,毛豆仰麵躺在床上,瞇著眼睛,感受夏日暖暖的風吹在身上舒舒服服的感覺。相比夏侯梓陽,他的心情更為愜意,嘴角不覺含了輕快的小曲,鼻子裡聞到了一股伴隨泥土氣息清淡似菊的香味,耳畔仿佛有花落得沙沙聲,不用猜,便知道那是花色絳紫花蕊淡黃的梧桐花,似百合花的樣子掛在繁盛的枝頭上,洋溢著夏日的激情,卻不失春日的恬靜和秋日的清爽。很奇怪,他從小對這梧桐花有一種特別的喜愛,仿佛這些像傘狀飄零的花兒早早地在記憶裡生了根,朦朦朧朧地載著前世的記憶。 翌日晨起,天蒙蒙亮,破曉的晨光還未鋒芒萬丈,河麵上吹來的暖風攜帶著潮濕的涼意,村邊籠罩著薄薄的霧氣。趁著天氣還未炎熱起來,婦人早早地起床準備好胡餅和麵片湯,以備夏侯梓陽和毛豆打尖用過飯後,早點啟程趕路。 夏侯梓陽隨意攏一攏鬢發,縱馬上了山坡,毛豆緊隨其後,倆人神采煥發,精神奕奕,一路縱馬疾馳,奔走了數裡,才感覺有些盡興。 毛豆擔心如果從原來的山野小路返回滎陽城,可能又會遭遇迷路的風險,便追上前提醒道:“明日就是你及笄芳辰,我們要確保早點順利趕回去,免得你爹娘擔心,還是不要走小路為好,免得又有什麼意外發生。” 夏侯梓陽緩緩勒馬而行,澹澹一笑道:“放心,我們就這麼慢悠悠地回去,讓我爹擔心去,他不是不足為慮嗎?不過你說的對,我們這次穿城從驛站回去,免得路上又遇上什麼鬼呀怪呀!”說著,她雙腿力夾,調轉馬頭向郡縣一路奔去。 到了郡縣,距離城郊朱仙鎮不過兩三裡路,繁華程度雖不似滎陽城,但畢竟是在天子腳下的地方,大街互相交叉,城內主要大街皆通自城門,南郊還有一座城隍廟,打馬路過之時,前來虔誠拜神以求城隍保佑的信眾甚多,也是絡繹不絕,倆人一路走走停停,耽擱了一炷香的時間。 見慣了人如潮湧大場麵的夏侯梓陽,原本對汴梁偏隅一角的郡縣興致不大,忽然眼前一亮,聲音陡地透出驚疑道:“是她,她怎麼出現在這裡?” 毛豆尋聲問道:“誰,你遇見熟人了?夏侯山莊不愧家大業大,走到那裡都混得開!” 夏侯梓陽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屑道:“什麼熟人?她是我家的一個嬤嬤,整天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古怪的很!今天卻出現在幾十裡開外的地方,一定有鬼,走,咱們跟著看看去!” 毛豆撓了撓頭,道:“不是要急著趕回山莊嗎?你這位千金大小姐也有興趣管一個嬤嬤的閑事?” 夏侯梓陽不以為然,輕輕一笑道:“你昨晚不是說要撞見鬼嗎?這會兒白天撞見了,本小姐也去會會她,看到底是什麼蛇神牛鬼?” 毛豆側首,不解問道:“你這會兒撞見了什麼鬼?這麼興奮!” “還不知道呢,有預感是內賊家鬼!”夏侯梓陽唇角揚起一抹堅定的笑容,躍下馬身,小心翼翼地跟在人群裡一個身著消瘦穿著羅紗輕軟衣料石榴裙的婦人背影身後,尾隨她一直到了煙火繚繞的城隍廟。 隻見素色石榴裙的婦人跨進廟裡,手上挎了一個天藍色碎花包袱,鼓鼓囊囊的樣子,略顯沉重。她和和一個尼姑絮絮嘮叨了幾句,便奉上了幾兩香火錢,續而在尼姑的指引下,又走到一尊佛像麵前,對著跪在地下蒲團上的人道:“我把東西帶來了,這是夏侯山莊彌足珍貴的東西,對你來說意義非凡,你趁著山莊舉行及笄之禮的喜慶氛圍,不妨收下吧!” 跪在地下蒲團上的人沒有抬眼,沉思須臾,輕聲念道:“我也帶了一點東西要拿給你,至於其他的,還不到時機,拿回去吧!” 素色石榴裙的婦人聞言上前一步,焦急道:“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都苦等了十餘年了,何時才是時機?” 跪在地下蒲團上的人對著佛像俯身拜了幾拜,眼角有一點明灼灼的星輝,眸光堅定道:“快了,我知道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了。夏侯山莊難逢大喜的日子,你快回去吧,被人知道到我這裡來就不好了!” 聽到此處,夏侯梓陽的怒氣匯聚在眉心湧動,哼了一聲‘果然有貓膩’,便按捺不住急躁的性子,顧不上毛豆的阻攔,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對著素色石榴裙的婦人和拜佛的怒斥道:“你們也不知道乾偷雞摸狗的事情不好,快把東西交出來,別以為鬼鬼祟祟的樣子就沒有人看見!” 素色石榴裙的婦人聞聲回頭,竟是一張姣好的容顏,皮膚白凈,雙目似有驚恐之狀,惶惶道:“大小姐,你怎麼來了?”來人原來是夏侯素菲原來的貼身侍女紫鵑,而夏侯素菲即夏侯山莊莊主夏侯寧波的同胞妹妹。 夏侯梓陽並不急著理睬於她,一把從其手上奪過天藍色碎花包袱,挑了挑秀眉,酸溜溜道:“光天化日之下的地方,我又不是神頭鬼麵,有什麼不能現身的!”說著,她抬高了嗓門,右手提了提成沉甸甸的包袱,瞪著眼,朗聲道:“倒是紫鵑嬤嬤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鬼頭鬼腦,賊眉鼠眼,藏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吧!” 頓時氣氛如膠凝住,素色石榴裙的婦人臉上一紅似火燒雲,如同泥胎木塑一般,但是很快鎮定了下來,糯糯道:“哪裡有什麼見不得光的,大小姐你莫要信口雌黃。” 跪在地下蒲團上的人也蓄了淺薄的微詞,唇角微微牽動,肅然道:“無憑無據,莫要臆斷,免得縱曲枉直!”眾人順眼望去,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朱仙鎮上的村婦,即夏侯素菲。隻是夏侯梓陽和毛豆並未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隻當做是好心收留他們住宿一晚的山野村婦。 “原來是你!”毛豆眼尖,一眼認出了她,頗為驚訝道。 此時,夏侯梓陽怒氣更盛,微微一揚頭,目光淩厲地掃過素色石榴裙的婦人的麵頰,厲聲道:“你竟然敢說本小姐信口雌黃,真是反了天了,本小姐這會兒就讓你們心服口服!”說著,她麻利地把手中的包袱朝下一抖,一股腦兒地把裡麵的東西全包倒騰了出來,讓紫鵑有些情急,幾乎要叫出聲來。 夏侯梓陽彎腰隨手一翻,臉色凸顯出不可置信的狐疑之色,隻見沉甸甸包袱裡裝的並非是預料中滿盈盈的金銀珠寶,而是一個青銅製三蹄形足短束頸的物件,以伏虎為造型,圓底收腹,肩部飾卷曲夔紋,刻有龍首鋬,材質雖談不上如金珍貴,做工倒是有幾分精致。除此之外,並無精金良玉之類名貴的物品。 “這是什麼?”毛豆也湊上前來,好奇問道。 “這是虎鎣,乃夏侯山莊流傳下來祭祀的禮器,可不能有所褻瀆。”紫鵑連忙拾起道。 “你把這東西從山莊偷出來,交到一個外人的手上,是何居心?”夏侯梓陽疑雲籠罩眉峰,側首指著夏侯素菲,心頭惱怒,切齒道。 “這、這--大小姐,她不是外人,是您的親姑姑呀!”紫鵑終究熬不住性情,露出幾分委屈的樣子,抬高了聲音道。 眾人聞言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夏侯素菲,隻見她唇角微微動了動,眉梢之間多了幾分落雪般的愁殤,顯然被觸動了心事,依依起身。 夏侯梓陽努努嘴,杏眼圓睜道:“怎麼可能?我從來沒有聽我爹娘說過,我還有一個姑姑在,自小也沒見過這個女人?”說著,她急促地籲出氣,追問道:“再說,她隻不過是一介山村婦人,居住在城郊偏野之地,怎麼可能是夏侯山莊的人?” “她是!她是!她真的是莊主的同胞妹妹,名叫夏侯素菲,隻因為在大小姐您出生之前,便已下嫁了到朱仙鎮雲家,惹惱了莊主,便與夏侯山莊斷了關係,所以大小姐您才會對她毫不知情。”紫鵑牽住夏侯梓陽的衣袖,截斷她的話頭道。 “可是在朱仙鎮,我們投宿在她家,她為何不願予以相認?”夏侯梓陽麵色稍霽,仍然不能透悟,囁嚅道。 夏侯素菲心下微微淒澀,垂著眼瞼,低聲道:“梓陽,我不是不願相認,而是無顏相認。當年大哥懊惱於我婚嫁讓山莊蒙羞,我等於是被逐出了山莊,怎麼還有顏麵以姑姑的身份與你相認?” “不是這樣的!莊主當年隻是一時怒火中燒,才會說出與你斷絕兄妹之情的狠話。待到雲相公過世,續而小公子又失蹤之後,他就後悔了,畢竟說到底事不怪你,你是被負心人所害,一往情深換來了辜負。莊主不放心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這窮鄉僻壤之地,幾次三番親自登門要接你回去,都被你婉言拒絕了。”紫鵑麵色掠過焦慮,連聲補充道,“否則,莊主也不會留下‘你若願回頭,便親自持虎鎣祭祀列祖列宗,重歸我夏侯山莊’的承諾。” 麵對緩緩訴說的往事脈絡,夏侯素菲麵色略顯傷神,微微闔上雙目,聲音隱隱透出疲倦道:“別說了,紫鵑!立於佛堂之下,紅塵往事皆已成風,我隻想靜靜地守著朱仙鎮的豆腐坊,默默地等著我的兒子回家。蒼涼孤寂也罷,落寞蕭條也好,我都會守在朱仙鎮,不會離開這裡!” “為什麼?”夏侯梓陽和毛豆麵麵相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約而同地問道。 “因為我的兒子自小在朱仙鎮的豆腐坊長大,他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這裡也到處都留下了他的影子,我想他如果哪一天回來了,一定會記得這裡,回來找我。”夏侯素菲的鼻翼微微張闔,目光落在佛像被擦拭著金身燦爛的觀音身上,虔誠地施了一禮,輕輕道。 夏侯梓陽和毛豆聽聞,麵有戚戚之色,心中生出一些悸動。夏侯梓陽眉心擰起,心想自己的親生姑姑怎會被情所困,甘心放下山莊豪宅繁華享樂之所委身於城郊幾間茅舍之地,這世上怎會還有人負心於夏侯山莊的堂堂大小姐?她想不明白。毛豆微微蹙眉,眼角卻蘊著幾分羨慕,都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他尋思自己的母親可否也似夏侯素菲一般疼惜自己的兒子,幾十年如一日甘願守著寒舍,望著落日星辰,迫切地等著尚未歸家的孩子,他不敢確定。 “小姐,你對夏侯山莊並非無情無義,這套送給大小姐及笄之禮的戲蝶刺繡絹衫,是你連夜挑燈剪裁趕製出來的吧,看看這針腳的細密程度,就知道你有多麼用心。”紫鵑軒然揚眉,握一握夏侯素菲的手指,取過她身上懷揣的錦衣,左右端詳地道。 寺廟裡點燈供佛的燭火一跳一躍,倒影著墻上的人影如同黃花般清瘦,仿佛經歷過秋色漸將晚的霜打。夏侯素菲平復下心境,對著紫鵑和夏侯梓陽澹澹一笑,赧然地道:“繡得不好,也不是什麼貴重之物,讓你們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