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趙德芳的生辰雖然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日子,但是南清宮府上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宋仁宗趙禎要親自為八皇兄慶生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朝廷文武百官從正一品的王爵侯爺到從七品的振威校尉,紛紛提前攜禮登門拜訪,一陣子噓寒問暖,曲意逢迎,可謂貴人雲集,賓客盈門。論起“三師”“三公”“三孤”來說,除了丞相韓琦之外均悉數到場,就連少傅潘美雖然平日裡沒有少在背地裡參合是非之爭,但是也把麵子上的往來功夫做足了,特意派了府上總管呈上禮單送來了上等的翡翠竹節、絹帛綾羅等珍品。 對此一行徑,丞相韓琦嗤之以鼻,趁著早朝從宮門到大殿之間行進之際,對著身邊同僚數落諷刺趙德芳道:“竹似偽君子,外堅中卻空。成群能蔽日,獨立不禁風。”同僚也是登了南清宮的門提前送了禮的人,麵色一沉,勉強陪笑,低聲道:“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如今這太平盛世,國庫富足,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州縣小吏,那一個不是在經營自己的小圈子,私設小金庫?這樣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 另一個同僚也順聲附和道:“正所謂‘君子不黨,其禍無援。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也’,丞相您是明白人,何必大題小作?” 韓琦橫了他們一眼,蘊了一分肅殺之意,鄭重道:“這是在上朝的路上,講究莊嚴肅穆,不要隨便信口雌黃,小心禍從口出!”同僚倆人相視一眼,立馬悶下頭來噤聲不語。 韓琦眼珠子悠悠一轉,語氣更加冷淡道:“我說著是官場的政治生態嗎?我說的是趙德芳!自詡賢能無雙,還被世人恭維稱作八賢王。結果呢?也就是浪得虛名,隻配和你們這樣的人打成一堆,抱團取火!” 同僚聞言有些訕訕,一時被噎住話語,心中更是暗暗納罕:這個韓琦雖然憑借老婆娘家的勢力上位,在老丈人的扶持提攜之下一路低開高走,從區區一介布衣晉升為身居高官佩紫懷黃的宰相,但是為人之圓滑世故,也是有目共睹的,被稱作“老狐貍”一點兒也不未過。他雖然作風練達穩重,不浮躁不跟風,但絕非是一個嚴於律己、清廉守正,追求聖賢高風的人,為什麼就偏偏就看不慣甘願在一片汙泥穢沼中淪陷其中的八賢王趙德芳? 原來,早在韓琦科舉高中之時,就和趙德芳結下了梁子。由於韓琦出身卑微,家境貧寒,他異常勤學刻苦,發奮讀書,也養成了遇事敏感、心胸狹隘的性格。當年參加科舉之際,還是宋真宗趙恒在位,為了表示對科舉開創殿試製度的重視程度,特意指定還是皇子的趙德芳作為禦史臺的禦史,監督科舉取士。原本宋真宗趙恒在殿試閱卷之後,有意欽點韓琦作為狀元,可是就在放榜之前,趙德芳卻提出了不同意見,認為韓琦下筆千言雖然文采飛揚,但是過於追求標新立異、佶屈聱牙,有模仿“太學體”故作高深之嫌,沒有特別適用價值。故而讓宋真宗趙恒臨時改變了主意,韓琦便與蟾宮折桂狀元及第的榮耀錯過,這成為他心中抹不掉的遺憾,也成為他對趙德芳心生不滿始終抱有敵意的緣由。 少傅潘美跟在身旁始終緘默不語,見韓琦動了怒火,了然一笑,終於懶懶抬了抬眼皮,湊上前來道:“丞相大人,何必內卷?官場的人情世故無非是講究看菜下碟。趙德芳是皇上僅存於世的手足,此次回朝又深得皇上器重,咱們做臣子的,適當親近八賢王禮尚往來也無可厚非。” 韓琦回頭掃了一下樊美,目光幽幽如一息燭火,聲音清涼道:“樊大人,我把你從龍圖閣的清水衙門調離出來,一路提拔成為官從一品的少傅,你的本事長進倒是不少!學會了看菜下碟,小心看走了眼!” 少傅樊美容色靜謐如一泊清水,貼近韓琦身邊,聲音放得很低,語不傳六耳道:“請恩師息怒!趙德芳此次回京儼然變了一個人,他既然都學會了看風行事,我們又為什麼不能看菜下碟呢?畢竟尋求利益最大化才是人生最大的智慧--恩師所授之道,學生銘記於心。” 韓琦眉心微微一顫,神色稍稍鬆弛,籲了一口氣道:“聽說八賢王最近傷燥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上完早朝之後,吩咐家仆攜帶禮品走一趟南清宮。” 辰時末待到早朝完畢,韓琦果真攜帶了禮品,叫上少傅樊美作陪親自走訪南清宮。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乾戈為玉帛的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完成,但是對於趙德芳和韓琦來說,仿佛一切不快,都隻在於一笑泯恩仇的觥籌交錯之中。隻是韓琦臉上浮現的笑逐顏開,或許攜帶了幾分真心,但更多包藏著是虛情假意。 趙德芳寧和一笑道:“韓丞相恢廓大度、明月入懷,能夠不計前嫌撥冗蒞臨府上,真乃蓬蓽生輝。” 韓琦眼角一飛,曼聲道:“王爺說笑了,韓某能有今日今時之地位,說到底還是要拜王爺您所賜,當初若不是因為您對殿試放榜的諫言,我初入仕途,就會因為科舉登頂狀元而被直接派到地方上做通判,而不會留在翰林院做編修待到三年期滿後再授職。如果這樣,我的人生軌跡和仕途前景可能就會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趙德芳見他語氣和緩中帶著一絲犀利,還有舊怨積澱在心頭,隻有一笑而過道:“人生際遇有千百種,是金子無論在哪兒都會發光發亮的。” 少傅樊美見場麵少許有些尷尬,連忙打著圓場道:“丞相與王爺既然是舊交,就是知己知彼的熟人,自然深知對方都是心懷仁心仁術、一心護國佑民的真性情。過眼往事如雲煙,就任由它霧消煙散、翩然而去吧。” 趙德芳嘴角上揚,笑影更深轉頭道:“聽聞樊少傅雖然不是進士出身,但也是博學多才之人,不知春秋幾何?可有婚配娶妻?” 少傅樊美以溫和的目光相迎,坦然而誠實道:“回稟王爺,小人年齡已過不惑之年,但是生性放蕩不羈愛自由,崇尚魏晉風流的灑脫超然,府上雖有女眷不少伺候,但是並未正式娶親過門。” 趙德芳揚眉幽幽一笑,揚起如同繁星微點的長眸,笑談道;“男以女為室,女以男為家。少傅生性灑脫超然,還是要懂得開枝散葉的道理,不要等到像我這把年齡,還是一介鰥夫。” 少傅樊美泯了一口香甜的蘇州茉莉花茶,溫然一笑道:“花開花落花滿天,情來情去情隨緣,相信兒孫自有兒孫福,無須強求。” 趙德芳聞言靜默片刻,捧起花茶並未飲下,而是從清澈明亮的湯色中隱約看到鬢角發根的霜色,暗地裡心下一酸,恢復如常麵色道:“倒也是,苦非苦,樂非樂,隻是一時執念而已。 韓琦雖然膝下有女,但是家有悍婦日子過得也不是十分舒暢順意,麵上露出幾分艷羨神色,微微動容道:“一個人逍遙自在,也是愜意。” 趙德芳不以為然,眉心微曲,謙和笑道:“丞相肯屈尊登門敝舍,就證明沒有把我這個老熟人當做外人,所思所想大可不必有多餘顧慮。自古以來,朝廷歷朝歷代都十分重視後妃娘家勢力,無論是君王立後還是冊妃,講究的都是門第高低,然後才是有才有德、品貌上乘。丞相乃百官之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作為群臣的代表,鞠躬盡瘁,輔佐政務,自然是位高權重,門第顯赫。聽聞貴千金又生得天生麗質,楚楚動人,他日選秀進宮被納為貴妃淑妃,乃至榮登後位,也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情。” 一番話雖然說著韓琦心花怒放,心中芥蒂也稍稍釋然,但是他很快回過神來,慢慢咀嚼趙德芳的話中深意,嘴上保持清冷不入俗流的姿態,麵容籠上一層疏薄的笑意道:“王爺,微臣為我大宋鞠躬盡瘁乃是盡臣子本分,對江山社稷並未有其他非分之想,兒女家的婚姻大事,聽天命盡人意就好,微臣既不奢望也不強求。” 趙德芳如同月暈般的眸光在韓琦的臉上悠悠一轉,嘴角依舊凝著練達笑色道:“韓丞相的忠心日月可鑒,相信貴千金日後的婚配,定能尋得如意郎君,宜室宜家,鸞鳳和鳴。” 韓琦放下手邊摩挲著瑩潤如玉的茶盞,抱了一拳道:“多謝王爺吉言,他日小女出閣添妝之喜之日,還請王爺賞臉當個證婚人,給韓府一個體麵。” 趙德芳支頤而坐,笑容更加愜意道:“若是能給相府做媒,麵上感覺有光的體麵人應該是本王,才對!” 韓琦揚了揚嘴角,口中雖然恭聲,沉沉入耳道:“王爺,您這實屬折煞本相了。”嘴角卻不自覺揚了揚,算是在心頭默認,對趙德芳依舊維係了麵和心不和的姿態。 看透不說透,看穿不拆穿,這是為官之道,也是做人之本。趙德芳知道:胸中有天地,常有渡人船。不過,總是記著陳年舊事糾纏不放的人,心胸和格局往往都不會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