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孟霽川縱身離開沒有了蹤跡,身著黑袍的葉楓有些不甘心,眸底微帶了懊惱道:“義父,此人夜郎自大,狂傲不羈、不可一世,日後不除,一定是心腹大患。” 白敬亭神色清冷,軒眉一掀道:“狂有狂的本錢,傲有傲的底氣,不是所有的不可一世都是夜郎自大--天下看不慣他的人有很多,但是真有本事能夠鏟除他的人,除了遙遙等待‘日後’兩個字,就別無下文了。” 葉楓低眉眼波微微一沉,略略思忖,恭聲道:“孩兒覺得那是因為義父你不屑與他龍爭虎鬥。俗話說,龍有騰虎有躍、龍有驤虎有嘯、龍有拏虎有攫,咱們有底氣不懼誅神殿,也有實力不落他下風。” 白敬亭輕噓一口氣,目光落在孟霽川身形消失的河流對岸,眼波似綿藏了銀針似的光芒道:“從前是龍有潭虎有穴,井水不犯河水,而今白虎風清門流離失所,沒有了根蒂,隻有洞明大勢、爭鬥到底,才有絕地反擊、逆風翻盤的機會!” 妃暄走上前來,抬了抬曲線優美的脖頸,輕攏雲鬢旋即,順著白敬亭的目光展望,無意之間詫異道:“對岸不是摘星樓嗎?他去那個地方做什麼?”原來,殘壁斷垣的摘星樓被鬱鬱蔥蔥似淋不滅火焰的楓樹林所遮掩,隻露出了零星一角,晃眼望去,很容易淹沒於被輕舞飛揚的楓葉鋪就的燦若雲霞的紅黃地毯中,隱匿了身影。 白敬亭麵色沉靜如同澄藍湖水,絲毫不關心道:“我對孟霽川的人和事都不感興趣,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盡早趕到天音閣,洽談玄門一統之事,如果我們三宗能夠達成一致意見,那麼被孤立的誅神殿就不足為意了。“ 妃暄冷哼一聲,笑容輕輕一漾,眸色仿佛黑雲壓頂的陰沉天空道:“憑什麼我銜月宮和天音閣要與你風清門達成一致共識?憑什麼要我們兩宗臣服於白虎旗下?” 白敬亭眼底泛起幾許秋寒料峭似的利索,眸光卻如同春風夏雨般從妃暄地麵上劃過,聲音帶著一點糯糯的軟意道:“和則兩利,鬥則俱傷。宮主您蘭質蕙心、出塵脫俗,自然懂得如何權衡利弊取舍。青龍屬木,白虎屬金,金克木,輪戰鬥力屬白虎最強,由風清門掌舵玄門符合強者為王的法則。再加上孟霽川為人一向狂傲、目中無人,他若是做了玄門四宗的盟主,自然更是會把其他三宗狠狠地踩在腳下,到時候恐怕銜月宮隻會淪落到匍匐跪拜的地步。” 妃暄神色一震,顯然被觸動了心思,但是很快平復了蕩起漣漪似的微表情,烏黑的眼眸悠悠一轉,帶著幾分憤慨道:“你白掌門也不見得就是不矜不伐、竭誠相待的雅士。別忘了,剛才若不是孟霽川出手相助,本宮就很有可能喪命於烈火燎原的陰招之下了。” 白敬亭靜了須臾,清淺一笑,目光凝在妃暄的臉上,眸光坦然道:“我是一個習慣了殺戮而不解風情的人,我很享受征服帶來的快感,所以每當麵對敵人時我絕不會手下留情。”說著,他的聲音隱隱透出幾分倦意,猝然伸出手來絞一指妃暄的秀發在手,眸光中含了雲清月明的歉意,帶著試探的口吻,低眉道:“現在,我忽然發現人生或許還有很多其他的活法,不用一個人孤軍奮戰這麼累。” 妃暄眼神中略過幾分措手不及的茫然和驚詫,但是身體並沒有抗拒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任由著白敬亭撫摩自己的鬢發,目光竟有一瞬間的鬆弛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敬亭唇齒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貼近她的耳垂低語道:“我希望未來玄門的格局不隻是四宗聯盟,還有紅鸞天喜高照。” 妃暄聞言抑製不住眼中的錯愕,耳垂上翠玉質地的金環鑲東珠耳飾似水珠滴答地晃蕩,恰同她此刻如同咚咚鼓槌擊打的心跳,臉頰猶如飲了烈酒般發熱,星眸微抬道:“白掌門做事還真是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讓人跟不上節奏。” 白敬亭長目微睞,打量她兩眼,一對深潭雙眸似能穿透人心,喉間有涼薄意味地道:“跟不跟著上節奏不重要,我隻想知道宮主到底願不願意?” 妃暄作為銜月宮的一宮之主,原本風姿綽約,加上心高氣傲,高處不勝寒,鮮有男人能夠入她的法眼。在過往幾十年裡,在無數個孤寂的夜裡,她也期盼被一份炙熱的愛所擁抱和征服,期待自己能夠有一個圓滿的歸宿。 越是自信、霸氣的女人,越渴望被侵略與被征服,因為女人終究是女人,渴盼被更強者所憐愛與被保護。妃暄正是屬於這樣一類的女人,此刻的她心隱隱如同山茶花般燦爛綻放,迷離的眼波幽幽凝視著白敬亭。這個男人有顏值、有戰力、有野心,與她理想中的男人簡直如出一轍。隔著緙絲薄薄的衣衫料子,她依稀能夠感受到他強勁的臂力和溫熱的掌心。隻是她暫且忘了,這個男人早有妻室,家有妻女,眼下落魄的風清門正寄居於妻子忘憂穀的簷下。這個男人過去常年征戰在外不能顧家,如今想要東山再起又臨時打起了另起爐灶的主意,在他的眼中和心裡,崇尚的永遠是家族戰神的榮耀,以及征服所帶來的快感。女人對他來說,則是一種勝利的附庸與失敗的庇所,他總是習慣拋之腦後。 時近黃昏,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聽音閣到了掌燈時分,清爽的秋風吹得輕薄的軟煙羅窗紗微微鼓起。有豆蔻年華的侍女青黛娥眉,裙裾長曳於地,跪於通體細膩平滑的鎏金宮燈前,小心翼翼地點燃了宮燈的燭心。 陵菲兒斜臥在榻上,眸光忽然瞅見鏡臺上插瓶裡供著一束絢麗多彩的苕菊,隨口問道:“這花是誰送來的,以前怎麼沒有見過這種花色。” 侍女含笑道:“這是莫小主特意從西域托人帶回的洋物,雖然花期不足幾日,但是花枝茂盛,嬌艷欲滴,讓人看著心下油然而生憐意。” 陵菲兒眉頭微擰,目色沉靜道:“眼看花枯萎,未見蝶采花,讓人看著隻會徒增傷感,還是把這盆花撤了吧。”說著,她便翩翩然起身,驟然突兀地低語道:“綠綺呢?” 侍女一時沒有聽清楚,抬眸好奇地問道:“閣主,您說什麼?” 陵菲兒挽一挽鬆垂的雲鬢,這才意識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彈過琴瑤,難怪入閣沒有幾年的小丫鬟還不知道綠綺其實就是琴瑤的名字。 她揮了揮手,麵色略帶疲倦揉了揉太陽穴,便示意侍女退下。侍女有些不放心,輕聲道:“閣主,您看起來精神不怎麼好,還是由奴婢來服侍您吧。” 陵菲兒含了一縷溫婉端莊的笑意,和言道:“入我天音閣者,就是自家人,不需要講究太多規矩,你忙碌了老半天,天色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侍女低頭欠身,行了一禮,輕聲道:“謝謝閣主的體諒。”說著,她猶豫了片刻,終究按捺不住內心隱藏的納悶,微含怯意地問道:“閣主,為什麼咱們的宮名叫做天音閣呢?”在她的記憶中,自從進宮以來,宮內就既無紅裙翠袖的歌舞,也無玉座珠簾的聲樂,諸如豪竹哀絲的管弦之盛更是從未見識過。在她看來,所謂的天音閣跟宛如陽春白雪的天籟之音的含義似乎沒有一星半點兒的關係。 陵菲兒微微一愣,似有怔忡之色,麵上掛著片刻的失神,還並不待她回答,殿門豁開被打開,一個身著漫紫緋紅紋花紗衣的窈窕身影捧著秋梨膏進來,正是小主莫天心。 莫天心自幼被陵菲兒收養,相伴侄兒景越一起成長。因為她生得有模有樣,分外水靈秀氣,性格俏皮有孝順,格外深得陵菲兒的喜歡,一生無兒無女的她,早已經把莫天心和侄兒景越當做自己的骨肉來栽培,視如己出,她也希望這一對從小青梅竹馬長大的孩子,有一天能夠修成正果,喜成連理,笙磬同諧。 在順耳聽到婢女的詢問之後,莫天心感覺到了陵菲兒眉目間的黯然之色,長長的睫毛一撲扇,甜甜地嬌俏一笑,倒了一勺子色澤透亮如琥珀的秋梨膏在汝窯蓮花式溫碗中,勺頭輕輕地在碗壁輕輕一蕩,發出了悅耳的聲音,隻見碗盞似卷攏的新鮮荷葉,十瓣蓮脈旋旋展開,將葉心捅破使之與葉莖相通,金線輕輕一飾,杯沿生陽,茶水如月,裡麵盛有的梨膏毫無雜質,非常濃稠,滴水成珠。她趁機打斷了話頭,伶俐地道:“師傅,您明目達聰,聽聲音就能夠辨別質地,猜猜我這碗秋梨膏是什麼來頭?” 陵菲兒接過蓮花式溫碗,眼眸中閃過一縷意外,很快恢復了端穆的神色,揚了揚眉道:“你這孩子,沒事找事。秋梨膏有潤肺止咳,生津利咽的功效,重在選料熬製,向來世人喜歡選擇皮薄肉厚、汁多甜脆的雪梨來做料,可是你卻偏偏選用了果皮粗糙的茌梨,配搭了紅棗、生薑和羅漢果來中和梨子的寒性,經過了浸漬、洗泡、煎濾、提取、濃縮、收膏等九濾九煉,才使梨膏吃起來入口甜而不膩,攜卷著一絲絲果酸,自帶著醇厚而柔和的清香,讓勺頭碰到碗壁的時候聲音格外清脆,可以掛勺,拉絲,斷開時又能回縮。” 婢女欣喜非常,眨巴著眼道:“閣主您真是神了,聽音閣還真是名不虛傳。” 莫天心笑意在唇邊微微一蕩,幽幽道:“這算什麼,咱們天音閣有能耐的本事多得去了,往後有你學的地方。”說著,她伺候在旁,從閣樓中捧出一把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的瑤琴,言辭懇切道:“這瑤琴,是我在年幼之際因貪玩藏放在閣樓裡的,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觸摸過來了,師傅如果有雅致,不妨撥弄幾曲。” 陵菲兒眸光灼灼,眉目間蘊含一重如同珠玉的柔膩,她邁步上前,取過軟布,愛惜地摩挲著琴弦,手勢輕柔地擦拭,整個琴弦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她不顧挽起袖口的織錦,手指熟悉而又陌生地在琴弦上來回撥動,仿佛一汪清泉潺潺流淌,又似浪花擊石飛濺散逸,抑或林間鳥兒輕生呢喃,一折連著三嘆,時而高聳如江河入海,時而沉穩如雪鬆颯崖,時而空濛如風中飛絮,時而清冷如傲骨臘梅,讓在座所有人都為之震撼,陶醉不已。清霜露重,月影搖曳,此時的聽音閣不似往昔庭院寂寂,被清脆動聽的管弦之樂所籠罩,琴聲悠揚如同昆侖山美玉擊碎,鳳凰鳴叫。 “綠綺”是那個男人送給自己的一張傳世名琴,相傳乃西漢著名辭賦家司馬相如的愛物,司馬相如原本家境貧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詩賦極有名氣。梁王慕名請他作賦,相如寫了一篇“如玉賦”相贈。此賦詞藻瑰麗,氣韻非凡。梁王極為高興,就以自己收藏的“綠綺”琴回贈。琴內有銘文曰“桐梓合精”,即桐木、鋅木結合的精華。相如得“綠綺”,如獲珍寶。他精湛的琴藝配上“綠綺”絕妙的音色,使“綠綺”琴名噪一時。後來,司馬相如用“綠綺”即興彈奏了絕世名曲《鳳求凰》向卓文君示愛獲得佳人的芳心,雙方締結良緣,被傳為千古佳話。 這瑤琴,陪伴了她風風雨雨多年,也被她刻意冷落了多年。隻因為那個男人曾經最愛與她一同彈奏琴瑟。當初,他借名賦琴譜表明心意“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陵菲兒滿麵紅暈,心底卻滿是歡喜,湧上糖果般兩情相悅的柔情蜜意。她清淺一笑,眸光清澈如一潭秋水,續而又略作思索,側頭低聲應道:“當年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以琴定情,為愛私奔。後來司馬相如打算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說來這綠綺也是傷情之物。”男人牢牢盯著她,目光倏然沉靜到底,容色肅穆刮了刮她的鼻尖道:“我是魔君,又不是賦聖和辭宗,怎麼能夠相提並論?”說著,他溫柔撫摩她的鬢發,摟一摟她的肩打著趣道:“再說,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而我是要鳳冠霞帔、三書六禮、明媒正娶於你--除非嘛,我臨時起意不娶了,否則又怎會辜負?”語氣中充滿了甜膩的玩味。 沒想到,一語成讖。在出閣之喜之日,陵菲兒滿心歡喜等來的不是十裡紅妝,而是一個連落寞的背影都不肯再出現的尷尬結局,隻有一紙休書從天而降。事前沒有任何征兆,事後沒有任何解釋,讓她在映著龍鳳花燭的大堂獨自應對到訪賀喜的賓客,原本晨迎昏行的幸福時刻,變成了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也成為了南朱雀聽音閣宗氏一族最大的恥辱。從破曉初露的晨曦,到瑰麗無比的黃昏,從滿懷憧憬的興奮,到不知所措的彷徨,每時每刻皆是煎熬,陵菲兒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男人的態度會似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她搞不明、想不通、弄不清,身處難堪之境,受盡帶刺嘲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滿是不甘屈辱。 男人所居住的府邸大門緊閉,從左右使者到四大護法,沒有誰知道他的行蹤。聽音閣的人經過四下打聽也沒能查明他的任何蹤跡。男人如同人間蒸發般忽然消失地無影無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不,陵菲兒明白天底下沒有誰能夠逼他陷入生死兩難的絕境,他絕不會因為有性命之憂而不能如期赴約拜堂,隻會因為日久恩疏自己臨時改變了主意而不願意娶她,從而背棄誓約,始亂終棄。 彼時的陵菲兒,正值絕世芳華,原本氣質幽蘭的她神色恍惚斜倚在紫檀雕西番蓮扶手椅上,麵色如紙,眸光空洞無神,儼然蒼老了很多。她望著一片狼藉的大堂和寂寂的庭院,身體微微一顫,疲累到了極處,胸間更是五味陳雜,牙關緊咬處隻覺得有酸澀苦辣一齊湧上喉頭。大堂內垂著一層又一層喜雀登枝的錦緞帷幕,被從軒榥外灌入的勁風推著貼地前行似浪卷一路洶湧而來,更加襯托了聽音閣的幽深落寞。她心中煩亂如麻,太陽穴的青筋突突跳著,霍地伸手扯下頭戴的鳳冠霞帔,冠上所插的鳳頭金簪被丟棄在地上,手掌中抓了一把紅珊瑚珠花,掌心一搓,光澤炫目的珍珠盡數化成為閃閃的粉末,如雨簌簌而落,自己玉蔥似的指甲也被生生折斷了,卻渾然不覺。 原本的洞房花燭之夜,聽音閣晝夜無眠,任憑窗花下如同碗口粗的紅燭獨自跳躍著,蘸蠟的斷層麵似樹的年輪一樣層層重疊,蠟油如同灼熱的淚滴大顆大顆地垂落下來,直到瘋狂燃燒的火焰把花燭的整個身體吞噬,最後連一點煙氣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