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榮華(1 / 1)

一似雲間月 紫雨千歲 6710 字 2024-03-17

日子如同杯盞中舒展的茶葉不疏不密地緩緩流過數日,在依山而建的禪寺靜心修身的時光裡,相對汴梁鬧市的人流不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讓人心靜如水,彰顯“心遠地自偏”寧靜致遠之感。   天空從暮色四合到東方泛起的魚肚白,破曉的晨光熹微從東窗照射進來,被梅花形鏤空雕刻的花窗過濾之後,投到蕭正羽的身上變成了輕輕搖曳的點點斑駁光暈,讓人覺得紅光四溢。接連幾天,蕭正羽都沒有回鳳陽閣,不僅是因為想在禪寺青燈古佛的陪伴下圖個清凈,更因為幾天之前夜晚裡的行刺之事,他覺得既然那個人沒有得逞,就一定會尋機再出動,他要試一試看能不能等到機會。   眼下,他望著佛堂裡供著一尊頂著大肚皮、大耳垂,左腳下垂、右手扶著拿著佛珠的彌勒佛若有所思,直到小沙彌清遠蹦蹦跳跳地突兀跑進來,眨巴著一雙澄清眼眸十分激動,指著窗外欣喜道:“快看,快看,種子發芽了,像吐出嫩綠的小舌頭。”   清遠抬眸一看是師傅玄寂來了,更加手舞足蹈地迎上前,不無快意道:“師傅,您說的真對,剩下的種子都存活下來了,長勢喜人!”   玄寂恢復昔日平靜無波的語氣,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就隨喜吧!”   蕭正羽笑意盎然,半開玩笑道:“大師隨心、隨性、隨喜、隨遇而安,世人爭鋒、爭功、爭勝、爭奇鬥艷,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玄寂心中如明鏡一般,笑容有安撫人心的溫和,通達道:“高山要爭鋒,大海要虛懷。佛海無邊,我輩隻不過是滄海一粟,自然不敢與世爭鋒,隻能如竹,紮根向下,虛懷向上。”   蕭正羽眉目間微有黯然之色,目光灼灼含了恭謹的語氣道:“大師,我也有一事不明,人人合掌禮拜,皆念阿彌陀佛,為何他的手上也和世人一樣,掛著一串念珠?彌勒菩薩又是念誰?”   玄寂淺淺一笑,隨即斂容正色道:“念彌勒菩薩。”   蕭正羽微有不解之色,躊蹴地道:“為何亦念彌勒菩薩?”   玄寂笑意溫煦如同春風,一縷縷輕柔的陽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塵落在身上,他的雙眸微睞,鎮聲道:“因為他比世人更加清楚,求人不如求己。”   蕭正羽微微一愣,幽幽嘆了一聲:“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禪意空靈澄凈,果然弦弦入心。”   正當閑聊之際,有腳步聲在背後渺渺響起。蕭正羽的眼簾微垂,不用轉身也知道是諸葛不群上門來了,他有些怔怔,卻也在意料之中,語氣沉一沉道:“諸葛先生真是神通廣大,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與你不期而遇。”   來人果然是長公主府鳳陽閣的管家諸葛不群,他欠身行禮,笑容明媚如同冬日暖陽,應聲道:“駙馬爺見笑了,不是諸某神通廣大,而是長公主掛念駙馬爺的安危,特意吩咐屬下早日平安護送您回府。”說著,他特意側了側身,讓出身後被遮擋的視野來,隻見他拍了拍手,戶外傳來了整齊劃一的侍衛走動從而帶動盔甲上魚鱗銀片晃動的清脆聲音,為首帶隊的還有一身黑色箭袖中衣貌似皇家貼身近衛即皇城司的親從官,操棒首銳刃的狼牙槊,身姿挺拔,目光炯炯,一看就是精乾勇猛的練家子。   蕭正羽眸光一涼,神色黯淡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舉一動都在趙璿的掌控之中。與趙璿做夫妻多年以來,自己就好比是籠中的鳥兒,被供養和取悅,沒有多少自由可言,在感情上也漸行漸遠。而婚姻關係中那種扭曲的占有欲和強烈的嫉妒心使然,讓趙璿習慣了冠以愛的名義後巧妙地開脫屬於自己的一切罪責。他銜了一絲冷笑,走到戶外,難掩眸中厭倦神色道:“我的平安不需要鳳陽閣大動乾戈,長公主這麼勞師動眾派遣眾多人馬身披甲衣,來到汴京偏野區區的一座不起眼的禪寺,大有一副興師問罪重兵押解的派頭,是不是太矯情了?”   說著,原本在操場上操練的僧人也趕到現場,麵對儀態頤指氣使的侍衛們,怒目而視道:“你們橫沖直撞進來,想要做什麼?”   諸葛不群眉目含笑,眸中卻是一片蕭索,緊跟蕭正羽的身後,躬身施禮道:“駙馬爺不要誤會,長公主之所以悉心挑選了精銳力量來到此地,是因為對這小小禪寺的安全深感憂慮。如果駙馬爺想要長齋禮佛,汴京大相國寺的大門隨時為您敞開,還望駙馬爺體諒長公主的一片良苦用心。”   蕭正羽橫睨了他一眼,素手一揚道:“的確是一番良苦用心,用意深遠,極費心思,她不過是為了形成壓倒性的氣勢,想讓我屈從回鳳陽閣罷了。隻是這種心思用錯了地方,我不喜歡前呼後擁的感覺,更不喜歡被人左右挾持的感覺,這樣隻會讓我更加想要遠離那個地方!”   諸葛不群笑容倏然收攏,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駙馬爺息怒。俗話說‘地生連理枝,水出並頭蓮’,夫妻之間貴在相知不相疑,如果駙馬一定要曲解長公主一番好意的話,卑職建議:您大可在即刻動身回到鳳陽閣之後,親自當麵過問長公主殿下。”   蕭正羽語意清冷,麵上不豫之色更濃道:“你的建議很好,可惜我沒有興趣,更沒有打算要即刻回府,你帶眾人速速離開吧,不要打擾了佛門清凈之地!”   諸葛不群奉了趙璿的命令而來,一定要帶蕭正羽回府,並不願意善罷甘休,在垂首片刻之後,眼眸中閃過一絲狠意,示意身邊的人動手,意圖以威武之勢脅迫蕭正羽屈服。   親從官早已經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展身手,畢竟兵貴神速。更何況,久居朝廷廟堂之上,自己早就聽說豫州蕭家雖是文官出身但是武功不俗曾經冠絕一時,足以讓滿朝武將人人得以敬畏,隻可惜一直僅是耳聞,從未親眼見證過,眼下動手更是一個難得試探的良機。於是,親從官一壁利索上前使出狼牙槊,一壁口中喃喃道:“得罪了,駙馬爺!”   狼牙槊棒首施銳刃,下作倒雙鉤,無刃而鉤者亦用鐵爪植釘於上如狼牙者,故曰狼牙棒。親從官挺槊直出,氣勢如虹,隻聽得耳邊風聲獵獵,招數淩厲速捷。在場的眾侍衛十分默契地迅速列隊將蕭正羽等人包圍在中間,並用兵器觸地發出瑯瑯金石相擊的聲音以助聲威。   蕭正羽手中並無兵器可以相擋,卻並不著急避讓躲閃,這讓佇立在左右的兩名習武僧人看著十分著急,準備遞給他手中的戒刀或禪杖。他微微頷首滿目感謝,卻並順勢不接過兵器。眼看狼牙槊逼近隻有數寸之距,他眸光一閃,瞅準時機,左手一掌揮出,縱然棒體的中部和頂部有大量鐵刺,他卻依舊能夠一把將眼前揮舞而至的狼牙槊穩穩地抓住。皇城司親從官微微一愣,明白他是運用內力將鐵刺的鋒銳化作繞指柔,很快掩飾好詫異的神色,手上運勁剛猛使勁地按住槊柄,同時縱身躍起使用餓虎撲食的招數飛腿橫踢攻其手腕,續而又跟著反手一拳擊向胸膛,以為蕭正羽會放開狼牙槊以求脫身,這樣自己就能順利奪回兵器。不料,蕭正羽依舊神情自若,還是不接過兩名僧人已經遞到眼前的戒刀或禪杖用以擋格,而是以快製快選擇用右手格開腿攻的同時,又在左手加重了勁力,隻見他手掌似削鐵如泥的刀鋒直接將鐵製從中間折斷,用手中帶有鐵刺的棒體作為自己的兵器,向親從官的手臂擊打過去。   親從官神色一黯,握著半截斷槊急忙向一旁閃躲,因為之前勁力過猛,慣力作用驅動斷槊上的鐵刺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眉角,幸好他的臂力甚強,迅速從側麵避開,但還是因為速度慢了半拍,右手的手臂被蕭正羽後發先至的狼牙槊所擦傷,所幸並未傷及筋骨。隨著“咚”的一聲,他急躍退開了數丈,五指一張,手裡握的另外一半截棒體也應聲落地。“好快!他的速度!”親從官原本以為自己的身法已經算得上急如星火的佼佼者,眼下才真正地明白什麼樣的身法才叫風馳電掣。   眼看親從官難以近得了蕭正羽的身,更無法製衡,諸葛不群嘴角劃出新月般微涼的弧度,微微咳嗽了一聲,原本列隊形成包圍之勢的侍衛立馬奮袂而起,持兵刃上前助攻,龍須鉤、飛爪、鐵蓮花的兵器紛紛陡然使出,讓人一時眼花繚亂。   小沙彌清遠不服氣地仰頭道:“師傅,他們以多欺少!咱們不叫師兄們幫幫蕭施主嗎?”   玄寂低眉輕嘆了一聲道:“你看他不接戒刀和禪杖,隻因不想佛門清修之地卷入朝廷的是非情怨之中!”說著,他頓了一頓道:“不急,不急,以眾暴寡不一定就能以強淩弱,也有可能是因為自知實力判若雲泥而虛張聲勢,等於蚍蜉抱團撼樹猶自可笑也。”話音剛落下,隻聽哐哐數聲,幾名飛身搶出的侍衛身體不由自主地後直飛了出去,背脊撞在了禪寺門板之上,將門板撞斷成了兩半。   眾人心下暗自駭異,無不感嘆蕭正羽的身手矯捷,小沙彌清遠忍不住拍手稱快道:“師傅,我現在有些明白隨性、隨遇、隨喜的感覺了。”   玄寂點了點頭,撫摸彌清的額頭道:“很好,說明你跟種子一樣都成長了。”   諸葛不群見狀不妙,立馬大聲嗬斥出手上前的眾侍衛,厲聲道:“不長眼睛的東西,竟敢以下犯上,對駙馬爺無禮,都不要命了嗎?”眾侍衛麵麵相覷一眼,不敢再多上前一步。親從官稍作思量,一壁迅速點穴止住傷口,一邊心悅誠服地跪拜施禮道:“屬下帶刀護衛紫涵拜見駙馬爺,多有得罪之處,甘願以死受罰。”   蕭正羽聞言微微沉吟,應聲道:“你是南清宮八賢王身邊的紫涵?”   原來貌似親從官的人並不是皇城司的人,而是趙德芳的貼身隨從紫涵,因為他是帶刀侍衛,製服服飾也多是以箭袖居多,方便騎射,故讓蕭正羽誤以為是親從官。當日他隨同八賢王趙德芳攜禮登門拜訪鳳陽閣長公主趙璿,正逢趙璿就蕭正羽連日夜不歸而留宿城郊寺廟之事而大發雷霆,認為是蕭正羽擺明了是當眾給自己甩臉色,讓天下人看自己的笑話。要求諸葛不群帶上人馬務必要把蕭正羽帶回府上,怒氣上頭,直言哪怕兵刃相接強行把人捆綁帶離也要辦妥此事。諸葛不群聞言微微蹙眉,麵露為難之色,躊躇地道:“長公主殿下,不是不群有意忤逆您的旨意,而是有一句拙言不知當不當講?”   趙璿黑冷的眸子在他麵上輕輕一刮,舉著護甲對著澄凈的天空照了照,施施然道:“諸葛先生一向不說廢話,本宮洗耳恭聽是什麼高見?”   諸葛不群垂首,不疾不徐道:“長公主聰慧過人,屬下不敢在您麵前賣弄小聰明。隻是不群覺得,長公主您明知駙馬的性情不喜歡被約束,又為何要強迫他俯首就範?不群認為,男人和女人最融洽的相處方式,應該像彈簧一樣,能伸能縮,永遠保持一個適度,才能長久兩生歡喜。”   趙璿爽然一笑,麵上笑渦一閃,目光中卻含著似被霜凍住的悲憫,輕咬潔白的貝齒道道:“兩生歡喜?哼,佛門本是遠離紅塵的清修之地,他寧可陪伴青燈古佛數日也不願意陪我片刻,說明這鳳陽閣對他來說,早已經被視作一個禁錮之所,他呆著就如同戴著枷鎖在服刑。也罷!當一個男人不愛你時,你的體貼是錯,溫柔是錯,苦鬧是錯,任性是錯,連呼吸都是錯!可以說,當初愛得有多熾烈絢爛,不愛的時候就有多冷漠無情。”說著,她語氣頓了一頓,望了望庭院中飛簷翹角的亭臺樓閣,以及在陽光下泛著粼粼金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的琉璃瓦,話語漸漸低了下去,聲音陡地透出森冷道:“既然如此,與其委屈自己,本宮還不如強迫別人!反正似戴著枷鎖服刑,本宮就讓你帶足人手把駙馬強行押回,又有什麼不妥之處?”   諸葛不群還是有所顧慮地道:“且不說駙馬爺身份尊貴,無論怎麼說都是主子,就論武功而言,就憑我等泛泛之輩,恐怕還沒有人有這個能耐能夠奈何了他。”   正當此時,門外有內監稟報南清宮的八賢王趙德芳帶身邊侍衛紫涵拜見,趙璿遙遙望了望紫涵意氣風發、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的身影,臉上重新浮現出明媚的笑容,低聲對諸葛不群道:“放心,你的幫手來了!”原來,多年來,趙璿雖然與趙德芳少有書信往來,但是對自己的這位四皇弟她從來沒有遺忘過,總是想方設法地派出眼線探聽在京城之外趙德芳的情況,所以對他身邊的紫涵和青羽的傑出身手早有耳聞。因為在她看來,趙德芳與她一樣同樣屬於在趙家皇室鬱鬱不得誌的類型,同樣屬於當朝登基的當權者對不起的家人,同樣在平靜的表麵下有一顆按捺不住暗湧躁動的內心。也就是說,趙德芳是自己完全可以拉攏結盟的對象,但是在摸不清對方具體心思的情況下不能輕舉妄動。   趙璿端正了神色,打量了一下沒有一片雲的遙遙天際,盈盈一笑道:“喲,今天是什麼風,把四弟您這位貴客給吹到了我這門可羅雀的鳳陽閣來?”   趙德芳拖著略顯疲憊的身體,忍不住咳嗽一聲,雙手互握合於胸前,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行禮道:“之前德芳一直抱恙在府上養病,沒有及時抽出身來向皇姐請安,今天特意屣履造門致歉,順叩崇祺。”   趙璿對趙德芳已回京多日此時才想起登門拜訪自己這位長公主顯得多少有些怠慢而不由心生岔然,輕哂道:“我可承擔不起‘順叩崇祺’這四個字,如今的鳳陽閣是一地雞毛,諸事不順。”   趙德芳低眉一思,麵色掠過焦急,關切道:“皇姐此話怎講?出了什麼事嗎?”說著,他有意側身問向諸葛不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探尋道:“怎不見駙馬爺呢?本王特意準備了上好的宮廷蒲中酒和薔薇露酒,正想找他杯酒言歡,一醉方休。”   諸葛不群欠一欠身,神色黯然,似乎有些怯怯,終究還是開口道:“不瞞王爺,駙馬已經被蠱惑離家出走好幾日了。”   趙德芳和紫涵微微愣住相視看了一眼,詫異道:“怎麼可能,是誰這麼大?   諸葛不群對趙璿的心意可謂體察入微,垂下眼瞼帶著幾分憤然道:“是城郊一座禪寺的遊僧,他原本是莆田南少林戒律院的和尚,因為不守清規戒律被逐出了寺院,如今四處招搖撞騙,用所謂的天道地道邪說蠱惑了駙馬,並脅迫駙馬留宿於禪寺繼續扇惑人心。”   紫涵蹙眉道:“如此作亂的妖僧,豈能容他放肆?”   趙璿轉著手指上的鏤空嵌絲琺瑯甲,悠悠嘆了一聲道:“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四弟你也不是外人,我和正羽之間事你也多多少少地聽說了一些,他是一個倔強脾氣,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覺得自己在理。這不,我打算讓諸葛先生帶人趕往禪寺勸他回府,但若他要仗著是主子的身份執拗起來,我也沒有辦法。   趙德芳看一眼端然侍立的趙璿,眸中閃過一縷明了如斯的淡然,寧和道:“如果皇姐不介意,我讓紫涵跟著諸葛先生也走一趟,一來他是信得過的人不會對外張揚皇姐的家事,二來他也不算是鳳陽閣的人,若是雙方發生摩擦起來也方便出手。”   趙璿臉上緩緩綻開笑意來,頷首謝過。紫涵便領命隨諸葛不群和眾侍衛一同前往近郊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