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黨項族興慶府距離遼國上京臨潢府路途遙遙,足有千裡之遠。耶律隆達攜女此去興慶府雖然時間比較倉促,還是吩咐屬下備足了綢緞百匹、馱甲十副、玉如意數柄等金銀飾品、可見對睿親王府世子李宗業這一位準女婿人選還是頗為滿意,一行人快馬加鞭,趁天不亮就動身啟程,冒著朦朧夜色行徑在道上,銀白色的月光灑在草地上,時不時傳來蟋蟀的鳴叫聲,清香的草木味撲鼻而來伴隨濃濃的霧氣,掩蓋不了哢嗒哢嗒的馬蹄聲碎。 一路快馬加鞭,風塵仆仆,耶律隆達等人終於到了西夏背山麵水的都城興慶府,比之前與睿親王府約定的日子竟然早了兩日。由於馬不停蹄地趕路,路上沒有足夠休息,一行人眼神中流露出幾許疲倦。屬下常袞建議主子進城先找一家酒店歇腳洗塵,待酒足飯飽恢復精氣神後再登門造訪睿親王府也不遲,免得一副蓬頭垢麵的模樣折損了自己的形象。耶律隆達仔細想想也對,自己一時性急,焦慮女兒的終身大事,盼望遼夏兩家皇室能夠早日聯姻敲定下這門婚事,才如此心急火燎地趕赴興慶府,卻不免會讓對方睿親王府的人誤認為自己的女兒愁嫁,掉了原本掌握主導權的架子。於是,一行人放慢步伐,尋了城東一家雕簷映日、畫棟飛雲的客棧投宿用膳,節奏變得不慌不忙起來。 酒桌上,手抓牛羊肉、香酥雞、蒜仔燒鯰魚、泉水涮羊肉等美食應接不暇,擺滿了桌子,眾人大多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耶律娉婷大口喝酒,並不多夾幾下筷子。耶律隆達微微沉吟,思忖著道:“娉婷,怎麼了?胃口不好嗎?” 耶律娉婷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了望窗外如同潮水般熙來攘往的人群,略略陷入了沉思。 屬下常袞倒是嘴快,接口道:“想必是一路風塵仆仆趕路,讓郡主受累了,所以食不甘味。” 正當耶律隆達聞言微微頷首的時候,耶律娉婷以手覆額,眼色瞅了瞅滿桌美食佳肴,劃過一抹寡淡道:“西夏作為袖珍小國,夾在我遼朝與趙宋中間,卻能獨善其身,百姓日子過得還蠻滋潤,可見手腕勁道之高。” 耶律隆達怔了怔,蓄了淺淡的笑意道:“爹給自己挑選乘龍快婿,肯定會選優中選優,不僅要是世祿之家,而且精明能乾,方能確保我的女兒生活無虞、終身無憂。” 耶律娉婷唇角緩緩呈現一縷柔緩的弧度,用銀匙不經意地撥著眼前的湯羹,續而起身道:“我吃好了,先出去走走,逛一逛爹為我選的這嫁娶之地。”還不待耶律隆達表示同意,她便抽身離席,身後傳來耶律隆達的急切的追問聲:“你一個女孩子到處瞎逛悠,身邊不需要有人跟隨嗎?” 耶律娉婷沒有回首,隻是擺了擺手,徑直邁開步伐道:“我可不是弱不禁風的玉軟花柔,不需要有人在身邊礙手礙腳,更不需要被人布控耳目監視一舉一動。”耶律隆達了解自己女兒的性情,知道她是在為之前的事情和自己賭氣,便也不再讓人跟著耶律娉婷。 走出酒樓,耶律娉婷閑庭漫步在街市上,望著遠處高聳的夯土築墻的十丈興慶府城池,再看著身邊穿戴交領窄袖袍服和細襇百褶裙的男男女女從眼前川流不息而過,想著自己的往後餘生可能就要托付給這周十八餘裡的城池,心中竟然滋生出一種莫名的落寞來。 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軟糯道:“看呀,這件海棠紅織絲錦衣好漂亮!”耶律娉婷回首一瞧,一個身著回鶻裝、麵容姣好的西夏少女頰生紅暈,低頭淺笑對身邊的年輕男子道。年輕男子點了點頭,握著少女的手更緊,滿心歡喜道:“你喜歡,就好!” 耶律娉婷略略一愕,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一個人影來,正是八賢王趙德芳的門下侍衛紫涵。 正當神思有一瞬的恍惚之時,猛然聽得前方有碾過青磚的轆轆車輪之聲,車夫吼三喝四,嘹亮吆喝著駕馬前進,一輛髹漆金片銀箔的馬車便從身畔疾馳而過。耶律娉婷急忙退步避開,因為打了恍惚而躲避不及時,身上鬱金香根染的下垂裙擺被車輪沾起了幾點濺蕩起的濁泥。 見對方沒有絲毫要停下來道歉的打算,耶律娉婷自然惱怒,迅速從腰際掄起盤束的九節軟鞭。“啪”的一聲,疾馳而過的馬車車廂,原本被金銀絲鑲嵌而成的紋飾赫然呈現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跡。馬駒也因受到了驚嚇,一蹬腿、一甩尾巴,差點讓坐在車廂裡的人摔了出來。幸虧駕駛馬車的車夫還算是一把熟手,及時把馬駒安頓了下來。 顯然坐在車廂裡的人受到了驚嚇,從華麗帷裳的方向傳來了女子尖銳而不悅的聲音:“囊包,怎麼搞的!” 對於主子的責罵,車夫側身怒目而視,把火氣撒到耶律娉婷的身上,氣急敗壞地道:“哪裡來的黃毛丫頭,這麼不識眼?” 耶律娉婷聞言揚起鞭子,直接將馬夫從前室車兒板子上掀了下來,氣定神閑地道:“是你姑奶奶,沒眼水的東西!” 馬夫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疼著抬不起手臂,哎喲地叫嚷了起來,引起了車廂裡的憤然,簾子被猛然地掀起,寬袖一勾,露出了雪白如藕的一隻手臂,隨後探出了一張芙蓉秀臉,星眼如波,語氣卻是沒有任何溫度,厲聲地道:“瓷馬二楞的,凈給自己長臉了,找茬竟然欺負到本夫人頭上!” 耶律娉婷雖然聽不懂西夏的方言,但知道女子一定是在辱罵自己,也絲毫不在氣勢上有所壓低,響亮地回應道:“欺負你,姑奶奶是好心提醒你,走路不看路,趕著去奔喪辦白事嗎?” 馬車上的女子神色更加懊惱,虎著臉,氣鼓鼓地道:“放肆!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在睿親王府的頭上作威作福!”話音剛落,便聽見耳邊傳來兵刃霍霍之聲,一騎全副武裝的中央侍衛軍各持兵器,從後方迅速趕上來,把馬車和耶律娉婷牢牢圍住。 馬車上的女子神色更加懊惱,虎著臉,氣鼓鼓地道:“放肆!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在睿親王府的頭上作威作福!”話音剛落,便聽見耳邊傳來兵刃霍霍之聲,一騎全副武裝的中央侍衛軍各持兵器,從後方迅速趕上來,把馬車和耶律娉婷牢牢圍住。 原來馬車上的少婦正是西夏睿親王府世子李宗業在瀟湘館的侍妾凝煙,她雖剛剛過桃李之年,入府卻已有五、六年之久,由於姿色出眾,又深諳男女歡愉之道,頗得李宗業的憐愛,在沁芳館一眾美嬌娘侍妾之中算得上寵愛有加。她此行匆匆忙忙地出府,正是為了去見昌平世子李宗業。 因為父皇李秉平與耶律隆達共同有夏遼締結婚約的念想,李宗業受父命在接到飛鴿傳書之後,立馬啟程從宋境返回了興慶府。由於睿親王府與耶律隆達約定的日子是第二天翌日,還留有一個晚上芙蓉帳暖度春宵的機會。李宗業便派人安排馬車去沁芳館接侍妾凝煙過來侍寢,不料卻在路上誤打誤撞遇見了耶律娉婷。 耶律娉婷聽聞對方是睿親王府的人,又見眾侍衛持兵器將自己包圍,自然心中更是不服氣,眉毛一挑,對少婦道:“你又是什麼東西?打著睿親王府的名號在這裡作威作福!” 中央侍衛軍帶頭的一個頭目,上前怒視著她道:“無理之徒,竟然對我們家王府的少夫人放肆!” 耶律娉婷揚起細長的眼眸,瞅了一眼少婦,目光如炬道:“笑話!世人皆知睿親王府的世子尚未娶親納妃,不知道哪來的少夫人?” 凝煙挺了挺身子,曼聲道:“本夫人乃側庶室夫人,是世子親自命名的沁芳館女主,名正言順!” 耶律娉婷目光一肅,神色寧靜如深水,卻掩飾不住鄙夷道:“原來是沁芳館的人,什麼少夫人?說白了,就是一名歌姬,無名無分,隻不過侍奉床枕罷了!” 凝煙聞言頗為意外,矍然變色,憤恨浮上眉間,厲聲道:“來人呀,給本夫人把這個賤人拿下,狠狠地教訓,打到她知道禮數為止!” 耶律娉婷揚了揚唇角,並不畏懼,迎著一眾侍衛的目光,定定道:“你們這群奴仆誰敢?得罪了本小主,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全副武裝的中央侍衛軍麵麵相覷一眼,自然不會把一個弱女子放在眼裡,一聲呼叱,挺兵器攻擊而上。耶律娉婷見狀展開身法接招格擋,左手揚鞭,右手劈掌,鞭子靈動飛翔,攻守還算遊刃有餘,兀自未分勝敗。 中央侍衛軍作為西夏皇室的親信衛隊,是從境內各軍中精選出來的強勇之士組成,平戰訓練有素,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迅速調整了列隊,不再打算纏鬥,刀劍招數越來越緊,青光閃動,左右夾擊,兵器直逼耶律娉婷的後心。 耶律娉婷全力相搏,向後躍開,兩手掌心早已滿是濕漉漉的汗水。身後又有一名侍衛偷襲,一柄破山劍倏地刺出。耶律娉婷眼見破山劍橫肩砍過來,急忙一鞭揮出,回鞭後削。刀鞭相交,錚的一聲,雙方各自後退了數步,耶律娉婷顯然已經落了下風,身體微微一幌,似欲摔跌。 凝煙早已經按捺不住性情,坐在馬車上,忍不住用三寸長的護甲敲在支摘窗上叮然作響,伴隨急促的聲音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給本夫人速速將她拿下,去衣受杖刑三十,狠狠地打,以示懲戒!” 正當眾侍衛擒下耶律娉婷之時,側麵有一個人影倏然一閃,疾步上前,遏製住欲要動手施暴的侍衛道:“住手!” 凝煙眼敏手快,攙扶婢女的手,立馬從馬車車廂上下車,迎上前去,唇角揚起優美的弧度,嬌聲道:“世子,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李宗業聞言沒有理會,眼皮也不抬一下,而是徑直上前,從腳下附身拾起一枚金花龍鳳紋銀奩,瓜菱形狀,蓋緣浮雕龍鳳紋,盒身浮雕飛鳳,配麒麟文,紋飾鎏金。他微微一怔,一雙眸子烏沉沉看不出任何情緒。 侍衛頭目怯怯地膝行上前,含了半分謹慎,自責道:“屬下護送夫人回府不力,現將賊人擒下,還望世子恕罪!” 李宗業鼻中輕哼了一聲,道了一句“很好!”,不料“啪”的一聲,他便反手將一介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侍衛頭目的臉龐,五個鮮紅的指印浮現在他的臉頰。如此猝不及防,打著侍衛頭目一臉彷徨,不知所措,耳邊仿佛有蒼蠅嗡嗡直叫。 其他中央侍衛軍的侍衛也當場愣在了原地,唯唯諾諾不敢支聲,隻好跪了一通。 凝煙的一團倩影屈身下去,已然含了委屈的嚶嚶之聲,拉著李宗業的袍角,抽泣地道:“世子,婢妾在外被人欺負了,讓一眾下人笑話,您可要為我做主呀!” 李宗業麵上閃過冷若寒霜的神色,逼迫得凝煙身子猛地一抖,在不輕易之間鬆開了拉著袍角的手。他直接走到了耶律娉婷的眼前,麵容這才微現鬆弛之色,溫言道:“這是你的私物吧!”說著,便將手中的鎏金銀奩遞給了她。 原來在剛才打鬥的過程中,疊金縷裙袖袍的束帶被鬆開,盛放梳妝用品的妝奩隨著身體翻落之勢,從袖口遺落了出來,恰巧被趕來的李宗業看到。 李宗業的話語極輕,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震動。侍衛見狀不由得鬆開了擒住耶律娉婷的手,十分機靈地俯身屈膝跪下,自扇耳光,聲音顫顫道:“屬下奉命行事,實屬不知道是郡主大人……”。 耶律娉婷麵色稍稍不豫,抬眸看了一眼李宗業,靜了靜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李宗業一雙清目上下細細打量於她,輕快地道:“你知道答案的,試問天底下,誰會使用印契丹文、刻龍鳳紋的隨身之物?” 凝煙有一瞬間的遲疑,背心忽地一麻,如絲媚眼中有陣陣寒意閃過,額上便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抬起眸哽咽道:“什麼,你就是遼國的潯陽郡主?” 耶律娉婷挑眉輕輕冷笑一聲,依言道:“怎麼?現在你知道誰才是睿親王府欽定的少夫人吧?” 氣氛頓顯尷尬,凝煙的喉嚨裡仿佛含著一顆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聲音幾乎細不可聞,隻好淺笑盈盈,賠禮道:“是妾家有眼不識泰山,一時魯莽,得罪了郡主,真是罪該萬死!” 為了緩和氛圍,李宗業帶著閑和如風的笑意,替雙方打著圓場道:“今天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既然如煙已經低頭認錯,郡主您就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耶律娉婷的目光中射出一束清冷的光,揚手直接掄了一個巴掌清脆地落在李宗業俊朗白皙的麵龐上,讓他原本閑和的臉色倏然變成似被寒霜所凍結的茄子,隻剩下一雙如同朗星的秒目直直地逼視著耶律娉婷。畢竟,從小打大,從來都沒有人敢動過自己的一根手指,眼下自己卻當著眾人的麵子竟被一個女人給打了。不僅被女人打了,這個女人還是自己欣然同意準備光明正大迎娶進門的正室妃子。要知道,他此生擁有過的美人不計其數,但是自己點頭同意娶親過門的女人到目前還隻有耶律娉婷這一個。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麵麵相覷。凝煙更是一臉驚恐不安,在大驚之下踉蹌幾步上前,十分心疼地撫摸著李宗業被打的臉龐,頓足斥責道:“你是什麼無理郡主,為何要打我家世子?” 耶律娉婷“咯”的一聲輕笑,嘴角銜著一絲快意道:“這個問題就要問你家世子了!所謂不知者無罪。可他既然已經知道我乃大遼堂堂的郡主,還出言對我不遜,進行侮辱,難道不該受罰嗎?” 李宗業聞言氣得臉色鐵青,兩頰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在旁的侍衛看不過眼自己的主子受氣,準備出手教訓耶律娉婷,卻被李宗業用餘光示意攔下,他眉心緊鎖,困惑道:“本世子有那一句話那一個詞,對你出言不遜了?還請郡主明示!” 耶律娉婷環胸抱臂,瞅了身邊一眼凝煙,徐徐道:“這個問題嘛,就要問沁芳館了!本郡主擁有高貴血統與出身,豈能與一眾侍寢陪睡的低賤歌女舞姬相提並論,你卻藐視我與她們是一家人,這不是出言不遜,不是奇恥大辱,又是什麼?” 凝煙未等聽完,己經氣憤難當,忍不住渾身亂顫,發髻間的累絲寶藍點翠珠釵叮鈴作響,挽著李宗業的手臂搖曳,滿眼委屈楚楚道:“世子殿下,她仗著自己郡主的身份,辱罵沁芳館是從事皮肉行當的娼妓淫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奴家不活了!” 耶律娉婷的一番話,竟然讓李宗業一時語噎。麵對耶律娉婷的責難和凝煙的抱屈,他一臉焦灼,輕撫額頭,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麵對懷中凝煙的一張清水芙蓉臉,他終究難以拒絕,拍了拍手寬慰道:“沁芳館是官府黃堂,又不是秦樓楚館,容不得他人隨意說三道四!” 耶律娉婷原本對李宗業習慣於尋花問柳的花心早有耳聞,她起初在父王耶律隆達的勸服下,對李宗業的收心還抱有一絲僥幸,現在看來純屬自己不適時宜的一廂情願。 一番“不打不相識的”接觸,也讓李宗業覺得耶律娉婷過於強勢霸道,自己習慣了放蕩不羈愛自由的掂花惹草,不願意為一棵樹而放棄一整片蔥蔥鬱鬱的森林,更不願意被一個外族的女人所嗬來斥去和指手畫腳。 一場風塵仆仆又滿心期待的議親談婚之約就這樣不歡而散。盡管雙方高堂都還未碰麵,盡管遼夏聯姻是共同對抗趙宋的上上良策,但是雙方當事人已經毅然決然不同意賭上自己的婚姻大事,深閉固拒,而不肯試。事後,耶律隆達和李秉平雖然都心有不甘,但是雙方都是極為心疼自己寶貝兒女的人,不願意自家一方孩子吃虧。當耶律隆達得知李宗業在提親議婚之日還招攬侍妾過來陪寢,便怒斥睿親王府不知禮義廉恥,枉費自己不遠千裡送女到興慶府的一番苦心。李秉平雖然氣憤兒子貪念雲雨之歡的糊塗,但是不滿耶律娉婷還未出閣就敢隨意對李宗業動粗的火爆脾氣。 於是,一場看似門當戶對的婚事隻能悻悻作罷,了了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