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辦公室中就有一位不速之客,此人身形不高,體型圓潤,一張和善的圓臉始終帶著笑意,此時正拿著一方手帕,擦拭額角流下的汗水。 旁邊一個隨行的下屬,身材高大,麵相憨厚,忍不住開口抱怨道,“李總,這麼熱的天,您辦公室怎麼空調都不開啊?” 李建國皺起眉頭,此人是米特林輪胎的市代理,此次前來宣講產品,身為機動設備科長,對他的來意心知肚明。 李建國素來時髦,尤其愛好車輛機械,從摩托車一路玩起,近些年小轎車開始流入民間,說不上尋常百姓家能有,但以自己的地位,平時交往的人群中,買私家車的明顯多了起來。自己最近正看好一輛二手的小轎車,雖然隻有700毫升的排量,但已經接近五部摩托車的動力了。 對這米特林輪胎也有所聽聞,隻是事關采購,往年自己隻管將各單位需求收集上報,如今這采購也交給自己,倒是一樁麻煩事。 眼前這名為周明的胖子,最近幾乎是三天一次的前來拜訪,市區離自己單位足足八十公裡,往返殊為不易,此人開著一輛高級轎車,卻一直在自己麵前客客氣氣甚至稱得上是低三下四,李建國大部分時間都極為儒雅,雖然對新甩來的采購職責有些不情願,但確實無法對此人產生惡感。 周明見隨行的人開口抱怨,也跟著打量了一下李建國的辦公室,看到除了頭頂一副不知道哪年就用上的吊扇,連個空調都沒有,假意斥責了一聲下屬,轉過頭來,小心翼翼的開口向李建國問道,“李總,你們這辦公樓年頭不短了吧?” 李建國聽見這聲“李總”,感覺很不舒服,自己一個公職人員,平時不管是親近之人喊聲李哥,還是單位新來的喊聲李科,都無所謂。 李總?就社會上那幫蠅營狗茍,也配稱總? 想到此處,便不冷不淡的隨口應了一句,“是啊。”又話裡帶刺的說了一句,“沒準這辦公樓比你年紀都大。是長輩呢。” 周明仿佛沒聽懂,隻是殷切的說道,“您看,我們米特林產品講的也差不多了,我們確實是市場龍頭。您看這樣,為了表明我們的誠意,我想給咱們這棟樓的辦公室,都裝上空調。您看您方不方便牽個頭?” 李建國聞言一愣,這辦公樓雖然老舊,但是也有三層,大大小小的房間得有二十多個。單位用料歷來講究,對方既然做這門生意,不可能不知道。二三十臺空調,可不是個小數目。 李建國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周明,隻見他麵帶微笑,一臉懇切,那張胖臉此刻竟顯得格外的端正。 他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打算出門去問問礦長。 周明見他起身欲走,伸手虛擋一下,又笑道,“這事不急,您看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車上還帶了些資料,您看中午能不能賞臉一起吃個飯,您再看看具體的產品型號和參數。我這次來,確實是誠心誠意想要和咱們單位合作,也算為國出一份力。” 李建國聞言更有些詫異,一時感官極好。周明見他眉頭一挑,心中自有一番計較。 席間酒過三巡,二人微醺,周明忽地嘆了一口氣,一邊喊了一聲李老弟,一邊觀察著李建國的反應。 見對方沒有反對,便深情的說了一句,“我農民出身,在外麵打工多年,正好就在一個輪胎廠,後來家裡老爺子生病,沒辦法,咱們當兒子的,必須得回來伺候。” 見李建國也贊同的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回來之後,總得想辦法乾點啥混口飯吃,就開了個輪胎店。那些年路上的大車慢慢多起來了,我也確實掙了不少錢。” 端起酒又喝了一口,緩了緩,繼續說道,“我家有個親戚在貴單位,不瞞您說,這個米特林輪胎,我也是今年才開始做。就是想著啊,給咱們單位供貨,必須供最好的。” 李建國雙肘撐在桌上,正在認真聆聽,臉上稍有意動。 周明語氣忽然變得灑脫,“咱這單位,性質特殊。我一個小老百姓,本來是搭不上邊的,也就做點買賣,掙點錢,過個小日子。這米特林一年代理費不少,比這二三十臺空調可貴多了。咱這片心意,反正就放在老弟你麵前。你覺得行,咱就弄一批試試。你覺得不行,賠了我也認了。” 李建國雖然知道對方目的不純,但這番話聽下來,真假難辨。心中的善意不免還是讓他偏向於信任。 於是微微感動,端起酒杯,主動敬了一杯。一時賓主盡歡不提。 一頓飯吃完,二人起身作別,李建國表示下午上班就去請示礦長。周明拱手一禮,灑然道,“也是打這幾次交道,感覺老弟你人確實不錯才下這個本。事情以你為主,有用得上我的我盡力配合。” 試探性的拍了拍李建國的肩膀,見對方神色沒有反感,這才笑嘻嘻的說,“哪天閑了,給我打個電話,到時候帶上老婆孩子來市裡轉轉?我家倆兒子一個閨女,這都上了大學走了,明年咱家兒子要是上學,不行轉到市裡來吧?市裡最好的三家重點,其中二高我那幾個孩子都是在那上的,我還是有點門路。” 李建國頓時意動,但有些糾結的看了看對方。 周明見他意動,神色頗為滿意,自豪道,“咱家裡倆大兒,往門前一站,就是排場!男人嘛,工作這麼辛苦,不就是為了孩子前途鋪鋪路?” 李建國默然點頭,周明不再說話,隻是客套幾句,便鉆進車裡離去。 李建國回到單位,糾結許久,想著如何措詞,誰知剛找到礦長,提出周明的意圖,名叫薛致遠的礦長便無所謂的滿口答應,倒是讓李建國一時有些無措。 薛礦長見他這幅模樣,神色中隱約有些不屑,但開口時聲音依舊溫和,“老李呀,這個牌子既然在市場上名頭這麼響亮,說明東西質量有保證。本來咱這辦公樓也就該裝個空調,給大家營造一個舒適的環境。這個代理商有這份心意,又能為咱們省下一筆錢,怎麼想,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哇?你說是不?” 李建國過去隻是個在一線帶隊乾活的基層乾部,隻懂身先士卒,哪裡考慮過這些彎彎繞。隻是供應處小唐處長才上任時,曾經幾次半夜跑到他這裡來大吐苦水。這才引得自己謹慎多疑。 他原地想了一會兒,梳理了一下這段時間的接觸,自己隻是吃了他一頓飯,這在單位根本不算個事。梳理下來之後,這才放心的抬起頭,應道,“確實是。我也是感覺這是個好事,這才向您匯報一下。” 薛礦長有些意外,打趣的問道,“哎喲?這麼快就開竅了?這還是當年為了小唐跟我拍桌子瞪眼的老李嗎?” 李建國有些尷尬的看了他一眼,苦笑一聲,“沒辦法,那時候年齡小也不懂事,再者基層的工作就是這樣,我打我罵,那都是自己兄弟。你這一罵,我不做個樣子,沒法向弟兄們交代。他們嘴裡可能不說什麼,但人心可就說散就散了。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薛礦長麵色高深莫測,隻是點點頭,拍拍李建國肩膀,溫和道,“感情我不是你們兄弟?”不待李建國開口,便繼續說道,“開個玩笑,不要當真。老李,時移世易,今時不同往日。社會開放了,咱們也要與時俱進啊。機關的工作,方式方法都與基層有不同,你要多揣摩。像這種多方受益的事情,完全沒必要向我匯報嘛。你大可獨斷!” 說罷,靜靜的看著李建國。 李建國見對方神色,隱隱察覺出什麼,於是直視對方雙眼,冷靜的開口說道,“您是礦長,這些事兒,”他重重的在事兒上咬了個重音,“我可以辦。但是進度如何,有些事是不是好處,”他玩味的在“是不是好處”上咬了個重音,“還是要向您匯報的。” 薛礦長聽到這裡,忽地哈哈大笑。再次滿意的拍拍李建國肩膀,“老李是厲害啊。不虧是帶出來那麼多領導的老乾部。” 越說,笑的越開心,連連輕拍李建國肩膀,“行,這個事兒你就看著辦,給原供應商留一口飯吃,新產品該試就試。以後的其他事,你要是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盡管找我商量。我隨時歡迎。” 李建國仔細分辨話中的幾個重音,點頭應是。 薛致遠拿起豪華的老板椅上的一件板正的西裝上衣,一邊穿衣,一邊隨意的說道,“那你去忙吧,我下午還要出去一趟。你做個計劃,順便跟後勤說一說這個好消息。” 二人便各自離去。 薛致遠出了門,辦公樓前的水池早就被拆掉了。此時改成一個小停車場。 他腳步才在樓道中響起,一樓的司機休息處便有一人快步跑出來。車早已打著火在等待,二人上車。薛致遠吩咐了一聲,便安然躺在副駕上,雙手交疊身前,車子靜靜駛出。 目的地是一個二層茶樓,此地一壺茶,價格抵得上職工們半月收入。平時人來人往,偶爾有人進門問問價格,便轉身離去。門口收銀臺一身素雅打扮的美女也從不勸阻。此時收銀臺上一部對講機噝噝啦啦響起,隨後一道恭敬的聲音響起,“後門貴賓一位,請接待。” 美女走出收銀臺,走向一樓茶室後一個樓梯間,在門旁的一副小鍵盤上按了幾下,門上的磁吸閥桿動作,她才一推門。 眼前是一片小院,此刻一輛小車還未熄火,薛致遠從小車上下來,整理了一下上衣,美女快步迎上去,開口聲音清冽如清泉流響,“薛礦稀客啊,”一邊伸手虛引,“這邊請,周總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 薛致遠隻在低頭整理衣物時借著餘光貪婪的看了女子幾眼,抬起頭來,卻麵帶友善的微笑,禮貌的問道,“黃總最近來過嗎?身體可好啊?” 女子輕笑一聲,聲音嬌媚,麵帶憧憬,隨口應道,“黃總每日在家練字跑步,應該是身體不錯吧?” 薛致遠麵上同樣帶著一絲憧憬,同樣隨口寒暄,“黃老板真是個高人啊。” 女子掩嘴一笑,“那還不是要仰仗薛礦照顧?” 薛致遠麵上帶著一絲矜持的笑,打量著眼前裝潢精美的茶樓,“小珂姑娘說笑了,黃老板何等妙人,日子如此安逸,還能創下如此一片家業。我呀,哪怕是能有這麼一個茶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也就滿足了。” 名為胡珂的女子笑了笑,不再說話,引領著薛致遠,來到二樓一間茶室,與門前一個年輕女子招呼了一聲,便推開門。 門剛一開,一陣古箏之聲傳出,隻見周明坐在一處根雕座椅上,麵前是整段古樹削製打磨的一個大茶臺,對麵坐著一名身著淡青色仿唐朝襦裙的女子,女子發辮梳成兩個大環,看上去真如古代仕女般動人。 房間一側空地一張矮幾琴臺,地上一個蒲團,一名身著白紗的女子正在撫琴。 周明聽見門響,回頭張望。薛致遠開口笑道,“周總好興致啊。” 周明慌張掙紮起身,身子虛胖,但是顯得有些笨拙。帶著些諂媚的笑迎上來,“薛礦終於來了。”卻是隻字不提已經等待良久。 胡珂麵上始終帶著微笑,此時引二人到茶臺前坐下,“周總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不虛此行。二位慢談。”眼神示意下,白衣樂師便跟著她轉身出門。 青衣女子對眼前發生之事不聞不問,見又有新客到來,於是將麵前茶具洗凈,熟稔的為二人重新烹製新茶。 見人都離去,周明滿臉期待的看著薛致遠。薛致遠矜持的一笑,“李大錘跟我說了,沒什麼問題。” 周明麵帶喜色,從根雕下拽出一個裝酒的禮袋,推到薛致遠腳邊。玩味的說道,“幾瓶家釀散酒,還請薛礦仔細品嘗。”說著輕輕一拍,鐵皮的酒盒,發出有些悶的響聲。 薛致遠眉頭微微一皺,臉上露出一副了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隻是麵色平靜的輕輕點頭,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