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烈陽洲的第八天。 　　艦隊來到高緯度區域。 　　遠離大陸架的第一天，常規通訊信號便已中斷，人們想與外界保持聯係，隻能借助緩慢且昂貴的衛星上網。等到最近幾天，隨著維度的不斷攀升，就連衛星上網的信號也越來越差。 　　大凡現代社會公民，往往耐不住沒網的日子，而官方對此則早有預料，沿途安排了不少娛樂活動，倒也令這段旅程不至於太無聊。待到這日清晨，艦隊已經接近迷霧海域，一份情報也通過內部通訊係統傳達至全員。 　　臨近午時，某間高檔套房外，上官家的私兵把守著屋門。 　　套房內部，聲音屏蔽器運轉不停，床邊上坐著兩男一女。 　　“迷霧海域的中心地帶，我國曾經的科考基地。”滕晟華瞇著眼睛，回憶著新鮮入手的任務介紹。 　　“據說泠雨那個地方，很久之前就廢棄了。”上官凝漪修行之初，便讀過家裡留存的資料，倒也聽說過泠雨這個地名。 　　“科技信息部真是摳門兒，已經到這份兒上了，話還不說全了。”念及惜字如金的官方，滕晟華頗為不忿地搖搖頭。“我現在就擔心，等真到地方了，別出什麼幺蛾子。” 　　“國家高層做背書，安治部和軍隊護航，參與者也武德充沛。”上官凝漪平躺於床，順手拽過一個枕頭抱在胸前。“誰敢在這個時候公然作妖，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反正我覺得吧，凡事還是小心為上。”上官肅顯得極為不安，握拳的手掌冷汗直冒。“等到了泠雨以後，咱遇事隨大溜兒就行，沒必要當那個爭先的，畢竟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 　　“三叔，你是不是有什麼顧慮。”從拿到這份情報開始，上官凝漪便敏銳地察覺到，自家三叔似乎有些不對勁，此時終於忍不住出言詢問。“如果感覺哪兒有問題，我覺得還是早說為好，省得真出了情況措手不及。” 　　“唉，凝漪啊，其實吧......”上官肅眼珠轉動，看上去有些坐立難安，而在歷經一番掙紮之後，則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宮允留下的遺言？” 　　“當然記得，那遺言怎麼了？” 　　“那遺言其實還有後半段......” 　　“什麼？！” 　　“唉......” 　　對當代烈陽人來說，泠雨雖是個冷門詞匯，卻不代表沒人知道它的含義。至於見多識廣的上官肅，不僅知道泠雨這個地方，還知其遠在烈陽洲千裡之外，可能就藏在那片神秘的海域裡。 　　所以在途太平市郊，當他聽到了宮允的遺言，自然便會在心裡產生懷疑，繼而對失蹤的真相有了無端猜測。如果換作上官祿田，大概會選擇刨根究底，然上官肅終究與其大哥不同。 　　自忖失蹤案迷霧重重，手頭又沒有確鑿證據，上官肅不想自家侄女冒險，便隱瞞了宮允的部分遺言。甚至向劉建光坦白時，他也沒能做到知無不言，沒有提到“囹圄”這個詞也許隻是誤讀。 　　上官肅暗中祈盼，希望事情能到此為止，卻沒想到劉建光也意外失蹤。至於這次國家行動，他起先也是毫不知情，直到參加了出海儀式，才知道艦隊的目的地是迷霧海域。 　　按照上官肅的分析，國家會組織這樣的行動，想必是要直奔海域深處，且目的地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泠雨。對多數參與者來說，就算知道目的地是泠雨，恐怕也不會有太大的反應，可上官肅卻因此背上了心理包袱。 　　有宮允的慘案在前，上官肅吃不好睡不好，老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卻又沒法跟同行的人明說。如今前有官方公布細節，後有上官凝漪的盤問，他自知情況不比從前，便咬著牙道出了實情。 　　於是結果不出意料。 　　不僅滕晟華聽得瞠目結舌。 　　他自己也被侄女一頓狂噴。 　　“我之前還納悶兒呢，劉建光咋突然不理我了！”上官凝漪性情隨和，這回卻著實被氣得不輕，胸脯被強有力的喘息鼓動得上下起伏。“是不是你偷偷找他了，讓他別沒事兒拽上我，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他最後也跑丟了，不剛好證明我是對的嘛......” 　　“對個大頭鬼啊！我要是跟著他，還能讓他犯蠢？！” 　　“丫頭，丫頭，你先別急，先別上火。”滕晟華揪住上官凝漪的衣袖，將氣急的少女拽坐回床上。“你早就不是小孩兒了，這些都該你自己拿主意，你三叔的做法確實欠妥。可他就是千錯萬錯，畢竟也是擔心你的安全......” 　　“嗯，您說得對......”上官凝漪深深吸氣，先朝滕晟華點頭致意，隨後將目光投向上官肅。“三叔，對不起。你是怕我出危險，我不該跟你發火。可我還是不明白，這麼大的一個事兒，你怎麼就能一聲不吭呢？” 　　“既然都聊到這兒了，我也就囉嗦兩句吧。”上官肅抬起腦袋，直視上官凝漪的雙眼。“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從小到大一直就沒變過，三叔我一直看在眼裡吶......” 　　“對於咱們烈陽人來說，失蹤就是個繞不過去的坎兒。”上官凝漪強行壓住情緒，音調卻依舊充斥著怨意。“你掌握的這個消息，如果公之於眾的話，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你心裡不會不明白吧？” 　　“劉建光那小子心裡沒數兒，可是你跟他不一樣......” 　　“對於失蹤者親屬來說，這就是絕望中的一道曙光。” 　　“華子說得對，你也不是小孩兒了，按說是該你自己做決定......” 　　“對於國家來說，興許就是一劑靶向藥，能鏟除為禍百年的毒瘤。” 　　“但是閨女啊，有些話雖然不中聽，可我還是想跟你說......” 　　“你信不信，隻要這消息傳出去，烈陽洲馬上就會翻天覆地。” 　　“世界上有好多事兒，不是你想乾就能乾成的......” 　　“這是影響無數人命運的大事，你怎麼就愣是自己捂著呢？” 　　“你對他已經夠盡心的了，早就超過對得起他的程度了......” 　　“就算不想告訴我，那也可以上報國家，或者至少告訴我爸吧？” 　　“還有別人一直在等你吶，你可別讓人家等太久了......” 　　“你明不明白，這樣一個消息，大家到底等了多久？” 　　“......” 　　“......” 　　叔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某一刻則突然齊齊住口。 　　滕晟華的腦袋左晃右晃，此刻終於忍不住樂出聲。 　　“你倆根本就沒在一個頻道上！”滕晟華如此評價道。 　　“唉，是我誤會了，以為你光惦記那李暮雨了......”上官肅嘆了口氣，再度將目光垂向地麵。 　　“您沒誤會，我確實惦記他呢，做夢都想找到他。”上官凝漪輕輕搖頭，視線不偏不倚。 　　“那你......” 　　“但不止他。” 　　“那到底......” 　　“還有劉建光，那有我那個同學，那個小冉的爸爸。”沒等上官肅發問，上官凝漪便截斷話頭，一字一句地說了下去。“鬱歆的爸媽，林勇的父親，喬爺爺的兒子，池嫣姐的知己，默然姐的弟弟......還有思盈姐的舊愛，魯詩楠小朋友的媽媽，小蕊小濛他們的家人......” 　　“這都是誰？”上官肅沒聽過後麵幾個名字，便下意識問了一句。 　　“之前在南濱市認識的人，一群被失蹤案深深傷害過的人。”上官凝漪說到這裡，情緒徹底恢復平靜，繼而慢悠悠地聊起往事。“三叔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聊起安全的事兒了......你當時就叮囑我，沒事兒別去人少的地方，不然不定哪天就失蹤了，然後你記不記得我爸怎麼說的？” 　　“都快二十年前的事兒了......”上官肅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我爸先是問我，如果他失蹤了，我會是什麼心情。”上官凝漪露出遐思的表情，開始還原當時的場景。“我那時候還沒概念，隻覺得失蹤很可怕，就揪著他的胳膊央求他不要失蹤......我爸就換了個比方，說如果他有事要出門，一個月隻能見我一回呢？” 　　“噢，你說這個，我倒有點兒印象了......”上官肅若有所思，順著話頭回憶起來。“你爸說一個月見一回，你跟那兒噘個小嘴兒。你爸又說半年見一回，結果你直接哭了......你爸也沒哄你，等你哭夠了又問你，如果一年都見不到，或者兩年都見不到呢？” 　　“我當時哭都沒哭出來，愣了半天就嘆了口氣。”上官凝漪露出淺笑。 　　“對，你那模樣我記得，跟個小大人兒似的。”上官肅露出慈愛的笑容，伸手摸了摸上官凝漪的腦袋。“後來你爸好像是說，失蹤者的親屬們比這更慘，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見不到家裡人......大哥是真厲害啊，小小年紀就開始給你言傳身教了。” 　　“我當時還太小，有些事記住了，但是理解不了。”上官凝漪盤好腿，用手背托住下巴。“每個名字的背後，都是一段淒慘的故事。每張照片的背後，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當時他是這麼說的......後來慢慢長大，從上學到工作，我每次多知道一個失蹤者，這句話在我心裡的分量就會變得更重。” 　　“她上中學那會兒，暑假去我家玩兒。”滕晟華同樣記起往事，便適時插了句嘴。“當時偷偷跟我說，她同學老爹失蹤了，問我有沒有路子幫忙找找。我說安治部都找不著，你讓我老滕咋找嘛......當時還跟我賭氣，說我不想替她找，她就長大了自己找。我當時也沒當回事兒，結果現在你再瞅瞅她......” 　　“凈揭我老底兒......”上官凝漪赧然一笑。 　　“之前就聽你念叨，說要從源頭上阻止失蹤，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幸了。”上官肅吐了口濁氣，麵色卻沒有因此好轉。“其實我也明白，你一直是認真的，根本不是一時沖動......可是閨女啊，就是這樣我才更擔心吶！你腦瓜子好使，看也看了聽也聽了，應該能轉過彎兒來吧？這回保不齊真的有危險！” 　　“要這麼看的話，所謂的失蹤案，更像是有預謀的綁架。”滕晟華基於眼下的情報，迅速給出自己的猜想。“暗地裡有一股力量，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一直在把失蹤者往泠雨裡麵抓......個別人找機會逃回國內，也會被這幫人盯上，就像那個宮允一樣。” 　　“所以你一定得明白，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上官肅皺著眉頭，表情顯得嚴肅無比。“要是真像咱猜的這樣，那你想想策劃這些的人，本身得有多大的能量啊......如果你挑這個頭，硬要蹚這灘渾水的話，那可不光是你自己的事兒了，憑咱家的力量都未必頂得住。” 　　“別的勢力要知道真相，難不成還會袖手旁觀？”上官凝漪偏了偏頭。 　　“那你也會首當其沖啊！你這是在拿自己的命冒險！”上官肅吼了起來。 　　“我沒見過麵的二爺爺和三爺爺，幾位英年早逝的叔叔跟姑姑。”聽了上官肅的話，上官凝漪平靜依舊。“到我這輩兒，毅哥第一個，靜瀅姐第二個，現在多了個小鵬，都已經足足三個人了......三叔我就問你，咱家歷代族人裡，出意外死了的還少麼？” 　　“你這孩子......”上官肅吹胡子瞪眼，卻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原先逢年過節，爺爺召開族宴的時候，總會跟大家重復一句話。”麵對急眼的上官肅，上官凝漪依舊不疾不徐，心平氣和地陳述著往事。“我們家之所以興盛，生活之所以美滿幸福，是因為我們站在生態鏈裡有利的環節......對於給予我們恩惠的國家與世界，我們有責任去愛惜和守護。” 　　“他老是這麼說......”念及上一任族長，上官肅也不禁語塞。 　　“我是上官家的族人，不是寧嗔那樣的嬌貴小姐。”上官凝漪目光如炬，淺灰瞳眸煜煜生輝。“失蹤案是國家的頑癥隱疾，是無數人心頭無法抹平的傷，也是我一直想要查明的真相......我沒毅哥那樣的勇氣，敢為了理想主動赴險，可現在真相自己送上門來，我橫不能眼睜睜看它溜走吧？” 　　“嘿，跟她媽真像......”滕晟華旁聽了半天，忽然露出懷念的笑容。 　　“唉，是啊......”上官肅聞言嘆了口氣，找書苑 www.zhaoｓｈｕyｕan.ｃom 肩膀不可察覺地垮了一下。 　　早在結婚之前，上官夫人便與男友同行，踏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吃了很多苦冒了很多險，也乾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業。無論是故友滕晟華，還是小叔子上官肅，都很了解上官家現任主母的過往。如今見其女兒重走舊路，兩個男人在唏噓的同時，也不免感覺提心吊膽。 　　“哎呀，你們放心，我又不傻，怎麼可能沒事兒送死去......”察覺到兩位長輩的情緒，上官凝漪收起堅定的態度，瞬間換成一副軟糯的嗓音。“如果真的事不可為，我也不會去冒無謂的風險。” 　　“丫頭，好樣的......”望著外表溫順隨和、實則內心堅定的少女，滕晟華不覺有些出神，而視線裡的絕美臉龐，也與腦中那心心念念的容顏漸漸重合。“名門之後，當是如此。” 　　“你媽之前說了，遇到突發情況，要咱們一起做主。”見侄女心意已決，上官肅終於認命般地點了點頭。“你想查真相，我不攔著你，但光靠咱自己的力量可不夠。” 　　“咱掌握的好些秘密，按道理不該隨便說，不過已經到這份兒上了......”滕晟華掏出五元靈鉆，捏核桃般揉搓起來。“我的建議，是先確認哪些勢力可以信賴，在聯合那些勢力的同時向他們共享信息。” 　　“嗯，理當如此。” 　　上官凝漪啃了幾顆開心果，把果殼隨手往桌上一撒，神情專注地擺弄起來。玉指撩撥之間，果殼的位置被反復調整，而代表著力量的關係圖景，也在少女的腦中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