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飛機是怎樣的感覺? 李暮雨完全沒有概念。 作為一名家裡蹲,李暮雨不喜外出,最遠到過紅陵省。 所幸通過這次“旅行”,他終於體驗了航空交通工具。 當然不是普通的客機,應該是架大型直升機。 遭遇綁架之初,李暮雨曾拚著挨打的代價,讓唐威知曉了自己的存在。那時他內心尚有期待,與唐威重新建立聯絡,不僅為了安慰自家兄弟,實則也在為伺機逃跑做準備。 一晃好些天過去,李暮雨逐漸喪失期待,內心隻剩冰冷的絕望。畢竟置身共和國領土範圍,安治機關和軍方尚能應對,可直升機分明在朝著海上飛,那便徹底失去了外力救援的機會。 親朋好友們是否生活如常? 是否已經有人開始尋找他? 最先發現異常之人,料來應是老板胡向榮,他是否已向安治機關報案? 叔爺見自己多日不歸,想必一定是心急如焚,能否受得住精神的煎熬? 李暮雨惦記著家鄉種種,卻也不敢繼續深入思考。 置身烈陽共和國,失蹤本是一種尋常,李暮雨曾幾何時還在竊喜,即自己似乎無緣享受這種尋常。如今一朝遭遇綁架,他的叔爺與一眾摯交好友,也因此變成了“失蹤者親友”,成為這不幸群體中最最普通的一員。 聽說失蹤者的親友們,都會經歷相似的心路,即從震驚到拚命尋找,再從拚命尋找到無盡等待,又從無盡等待變為無奈認命。李暮雨不知前路何在,卻也看到一個不爭的事實,即他的命運已經徹底被改變。 手腳被縛,視線被遮。 想念無法觸及。 焦慮無從宣泄。 甚至連話都不能說。 長期身處這等環境,人的精神極易崩潰。 然李暮雨生性清淡,此刻又無別事可做,便乾脆徹底放空了大腦。自從被蒙上眼睛以來,他的其餘感官逐漸敏銳,隨著時間推移則愈發明顯,而這種敏銳不局限於外物,實則也作用於他的四肢百骸。 近些日子以來,他常覺體內熱流湧動,尤以丹田和尾椎處為甚,然這種感覺並不讓人難受,反倒隱隱有種舒適的感覺。某次半睡半醒之間,他又夢到自己置身星海,便於虛空中飛行了許久,最終再度遇到那紋路復雜的星辰。 那顆星辰看似咫尺,實則隔著千萬光年。 他想用手去觸摸,卻墜入無盡黑暗。 待從夢中恍然驚醒,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螺旋槳依舊轟鳴作響,直升機不知飛往何處。 ----------------- “小沈啊,小李跟小唐啥時候來呀?” “他倆最近事兒多,估計得過些日子了。” “現在不比以前啦,年輕人工作壓力大!” “可不是嘛,得騰出空再來看您啦!” 沈女士手捧清茶,與沈老爺子對坐閑談,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 待離開老人的房間,她的麵色卻迅速變化,情緒也瞬間跌落穀底。 雖然還沒有正式報導,可是在昨天傍晚時分,福利院便接到了電話,得知李暮雨和唐威已經失蹤。對於這兩個小夥子,沈女士始終抱有好感,如今兄弟倆莫名失蹤,她內心既感悲痛難當,又不知該如何與喬老爺子交代。 懷著沉重的心情,沈女士離開老年區,來到靠近正門的兒童區。 其時正值晌午,幼童們於空地上嬉鬧,令場間充盈著快樂與活力。 某處隱蔽的角落裡,小勇正手握玩具寶劍,對著一個假人反復劈砍。 “沈阿姨!”見沈女士靠近,小勇反握劍柄,敬了一個標準的執劍禮。 “這麼刻苦吶!”明明正值嚴冬時節,沈女士卻見小勇練得滿身是汗。 “爸爸回來以前,我要變成男子漢!”小勇露出燦爛的笑容。 “小勇一定可以的。”沈女士擠出笑臉,內心則湧起一抹苦澀。 “那兩個大哥哥,什麼時候還來呀?”小勇好奇地問道。 “他倆啊......他們倆......”沈女士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倆去幫先生了。”池嫣不知何時走來,先朝沈女士使個眼色,隨即身蹲在小勇旁邊,為小男孩擦去額前的汗水。“他倆現在是爸爸的助手,正跟著英雄一起打怪物吶。” “我以後長大了也要去打怪物!”小勇使勁拍了拍胸脯。 “那得等你個頭超過我呦。”池嫣寵溺地揉了揉小勇的臉。 有善意的謊言相隨,小勇雖無父母陪伴,卻也尚未直麵世界的殘酷。可兩個大人心裡清楚,事情總有一天會敗露,而在殘酷的真相被揭曉之前,她們隻能竭力去維護那份天真。 ----------------- 首都和諧醫院。 李亮陷在病床裡,手上掛著輸液管。 即便處於昏迷之中,他的眉頭依舊緊蹙。 不知過了幾個晝夜,李亮終於張開雙眼,起初看上去有些茫然,似乎不太想得起自己為何置身於此。然隨時間的推移,他的意識逐漸趨於清晰,先前的事情也如潮水般湧入腦中。 李亮清楚地記得,那日他苦守了一整夜,待到翌日晨光熹微之時,才終於聽到了敲門的聲音。可出乎他的意料,登門的並非是李暮雨,卻是兩名首都安治局的警員。 “李暮雨失蹤了。” 李亮隻記得這一句話,然後便徹底失去意識。 如今再度恢復清醒,卻隻看到醫院的天花板。 至於如何來的醫院,他卻已經沒有任何印象。 記憶既已恢復,情緒便隨之澎湃翻湧,令李亮感覺頭痛欲裂。老人的眼球無端充血,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儀表上的生命體征也迅速出現異常。值班醫護原本正在閑聊,見狀急忙沖進病房施救,而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後,老人的狀態則終於平復下來。 “您千萬別激動。” 麵對醫生的殷殷叮囑,李亮就隻撇了撇嘴。 此刻的他疲憊異常,便有氣無力地閉上雙眼。 可視線堪堪陷入黑暗,記憶便開始信馬由韁。 所思所想皆為日常瑣事,盡是那過往的點點滴滴。 “......” “叔爺,要是下雨了,你會來接我嗎?” “天上下刀叔爺都來接你!” “......” “你為什麼不第一個來接我!為什麼!嗚嗚嗚~~~” “小雨不哭,是叔爺不好,等會兒帶你買玩具去!” “......” “叔爺,我這回考了全班第一!” “小雨真棒!晚上想吃什麼?” “叔爺的老一套,油燜大蝦!” “那就油燜大蝦和炸蝦片兒!” “......” “小雨,今兒咋這麼高興啊?” “叔爺,我談女朋友啦,是我們班的同學。” “唉?!明兒把她請家裡來,叔爺給做一桌子好菜!” “才剛開始談吶!不用那麼著急!” “......” “叔爺!你看這是什麼?” “這啥玩意兒啊?字太小了......拿近點兒......” “首都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唉?!讓我看看......哎呀哎呀!喜事兒啊!我家小雨有出息了!” “就是離家有點兒遠,周一到周五得住校,不能天天回來了。” “遠啥遠啊!都沒出首都地界!你也該去外麵逛逛啦!” “......” “小雨,今兒這是怎麼了?” “叔爺,我和小雅分手了......” “唉?!好好的咋就分手了?” “我倆不合適。” “咋就不合適啦?看著多般配啊!” “反正就不合適。” “我跟你說,小姑娘家家的,多哄哄就好了,你麻利兒賠禮道歉去......唉大晚上你去哪兒啊?!得得得不說了!不說了行不行!你消停跟這兒坐著!叔爺給你做好吃的去......” “......” “祝叔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祝咱家明年風調雨順,小雨升官發財!” “等明年漲了工資,得把廚房重新裝修一次!” “廚房不著急裝修,留著錢給你娶媳婦兒使!” “我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不定哪年才能結婚吶!” “所以你得抓緊啊!要麼小鬱要麼那女同學,再不濟把小雅給撬回來!” “您可饒了我吧......” “......” “叔爺,我上班去啦!” “小雨!晚上想吃什麼啊?!” “就糖醋裡脊好了!” “都長這麼大了......” “......” 半睡半醒之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亮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騎著自行車,身後載著四五歲的小雨。 他準備送小雨去幼兒園,便把自行車騎進權家胡同。 誰知小雨始終哭鬧不停,他隻得無奈返回朱宜賓胡同。 望著破舊的朱紅鐵門,小雨露出燦爛的笑容,隨後嚷嚷著要吃雞蛋麵。他和小雨吃過午飯,便騎車去往北三環的勝古莊,沿途經過種滿白樺樹的林蔭道,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淋個落湯雞。 畫麵倏忽變幻。 他拎著沉重的背包,小雨則在前方奔跑,看上去六七歲的樣子。 某一刻小雨驀然回首,接過他手裡的背包,看上去竟又長大了些。 小雨開始纏著他學下棋,同時還愛上鍋碗瓢盆,身條也越來越高大。 小雨捧著錄取通知書,躊躇滿誌地邁入首都大學的校門。 小雨找到了體麵的工作,拿回了人生中第一份工資。 然後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晨。 小雨邁出家門。 就再也沒回來。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李亮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逐漸模糊了他的視線。想起那些尋人啟事、那些杳無音訊的男女、以及那些苦苦等候的人們,老人一瞬間滄桑了許多,原本紅潤的麵色蕩然無存,仿佛有某樣東西突然崩塌,再也沒有機會重新拚合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