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繁華都市之中,夜色通常是柔和的。 可泠雨缺乏人工光源,夜晚便是純粹的深邃。 除了霍茲犬以外,其餘兇獸相繼入眠,然人類的感官同樣受限。 若非萬不得已,人們通常是不趕夜路的。 所以此時此刻,四男一女正在尋找落腳點。 這裡是農耕區外圍,毗鄰無垠的山地森林,幾乎沒有人工修葺的建築。借著初升的月色,李暮雨等人狼狽尋路,直至皓月孤懸於穹頂,才尋到了一座破敗的酒窖。 酒窖頂部露於地表上方,入口卻修在了地麵以下。 借著淡淡的月光,隱約能看到入口處的破碎墻壁。 至於酒窖的大門,則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跟這兒了?”唐威踩著傾斜的階梯,扭頭朝同伴們問道。 “暫時問題不大。”李暮雨以手遮眉,環顧四周後輕輕點頭。 “裡麵估計臟得沒樣了。”望著滿是泥沙的臺階,林彤歡連連咋舌。 “也沒別的地方可選了。”馬南歸不願再挪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喔。”林九郎不喜歡這裡,卻自忖沒資格反對,於是隻得低聲附和。 眼下危機不再,又有安身之所可以落腳,五人終於稍稍鬆了口氣。馬南歸先前拚命趕路,右踝處的傷勢有所惡化,縱有林彤歡貢獻療傷之血,也絕非一時半刻便能痊愈。 “千萬別亂動了。”用毛巾碎條紮好傷口,林彤歡鄭重提醒道。 “不礙事兒,明天就徹底好了!”馬南歸休息片刻,此時體力略有恢復,盯著酒窖的雙眼也開始發光。“裡邊兒應該還有酒吧......得有小半年沒喝了,老子今天要一醉方休!” “拉倒吧你,還一醉方休......”李暮雨踢了踢臺階,成片碎石便翻滾著掉到漆黑的下方。“你要喝個酩酊大醉,等到半夜來個怪物,直接把你當酒心兒糖給啃了!” “小老弟,這你就不懂了吧!”馬南歸將胳膊肘搭在李暮雨肩頭,臉上露出諧謔的表情。“你哥我曾拜師學藝,修習醉拳二十餘載,要是有怪物膽敢半夜來犯,老子保準殺它個片~甲~不~留!” “我看你已經醉了......”李暮雨朝馬南歸翻了個白眼。 “我這些天啊,算是想明白了......”馬南歸頓了頓,臉上的五味陳雜一閃即逝,又隻剩下純粹至極的笑容。“如果沒個盼頭兒,活著也就沒啥意思了......所以啊,一會兒誰都別攔我,咱今朝有酒今朝醉!” “好好好......聽你的......一醉方休......”聽著馬南歸的碎碎念,李暮雨不覺心尖微顫,臉上強自保持著笑容,隨之換上一股諧謔的語調。“欸,我的哥,說起喝酒吧,我倒想起個故事來。” “什麼故事?”馬南歸露出好奇的表情。 “從前有一個胖子,因為天天喝酒擼串,體重一度漲到三百多斤。有一天他看見路邊豎著個廣告牌,上麵寫著{專業男士減肥,三周減三十斤,達不到指定斤數全額退款}。胖子心想這敢情好啊,就趕緊把報名費交了,然後就被人帶到一間廠房裡,結果發現裡麵站著個黑發美女。看見胖子走進廠房,黑發美女拋了個媚眼,然後嬉皮笑臉地說道:‘抓住我,玩兒三次!’” “噫......”聽李暮雨罕見地開了葷腔,林彤歡露出古怪的表情,卻終究沒有插嘴打岔。 “嗬......”與詫異的戀人不同,唐威就隻是詼諧一笑,心知為了舒緩馬南歸的情緒,自家兄弟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 “然後呢?”就如李暮雨所料,馬南歸被勾起了興趣。 “第一周結束以後,胖子總共瘦了十斤,等到第二周的時候,他又被帶進了那間廠房,結果發現裡麵站著個金發美女。看見胖子走進廠房,金發美女拋了個媚眼,然後嬉皮笑臉地說道:‘抓住我,玩兒五次!’” “然後呢!”這回不止馬南歸,連林九郎都湊了上來。 “第二周結束以後,胖子又減掉了十斤,完全達到了原先的預期。他對減肥訓練非常滿意,可又心疼那筆報名費,一心想要獲得全額退款,所以暗地裡就下定決心,說什麼也要克製住自己的沖動。” 說到這裡,李暮雨停住話頭,臉上露出壞兮兮的表情。 馬南歸還欲追問,李暮雨卻轉身離開,自顧自去搭灶臺了。 “先乾活兒!等會兒再講!”李暮雨如是說。 “嗬......那我下去收拾收拾。”馬南歸搖了搖頭,邁步走下長長的臺階,原本那矯健無比的身手,也在傷痛的影響下變得有些蹣跚。 “有酒也別喝!估計早壞了!回頭鬧肚子!”唐威朝馬南歸喊了一句,卻見對方無謂地擺了擺手。 望著那瘦削的孑影,林彤歡不禁無言輕嘆,隻覺心頭堵了塊石頭,就連呼吸都有些憋悶。她很擔心馬南歸的狀態,卻知道自己根本幫不上忙,唯有充當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摯愛淒慘殞命,連同腹中稚子一並夭折,所謂人倫之殤莫過於此。 麵對這種蝕骨之傷,萬般勸慰之言隻是蒼白,唯有祈禱時間加以治愈。 望著憂慮的林彤歡,林九郎心裡十分確信,馬南歸曾遭遇過某種不幸。然他畢竟還算識趣,雖想借機聊表安慰,卻最終選擇悶頭準備食材,沒在這個節骨眼上說些不合時宜的話。 “前些日子還有點兒冷,這幾天完全沒感覺了。”唐威尋了一把柴火,將之隨意地堆在鍋邊。“小雨,已經快五月份了吧?” “如果沒算錯的話,四月末或者五月初吧。”李暮雨拾起一截柴火,發現木料有些發潮。“馬上到雨季了,平時得常備些乾柴。” “咱都快成原始人了。”唐威用指關節蹭了蹭牙,放在鼻前輕輕一嗅,而後不禁眉頭大皺。“嘖嘖嘖,這嘴裡臭的......” “回頭找個楊柳枝,泡軟了能當清牙工具。”望著唐威的表情,李暮雨不覺莞爾。“都臭成這樣了,彤歡都沒嫌你。” “跟這鬼地方,誰還嫌誰啊......對了,剛才那故事,後續是什麼?” “後續啊......第三周的時候,胖子又被帶進了那間廠房,結果......” “砰!” “呃啊!!!” “哢嚓!” “嗚......” 異響自窖底傳出,爆發得極為突兀。 那是朽木斷裂的聲音,是鈍物撞擊的悶響。 以及馬南歸忽而暴起、卻又瞬息消弭的嘶吼! “南歸!!!” 如同按下某個開關,閑聊的兄弟倆陡然竄起,連滾帶爬地沖向酒窖入口。先前為了提水撿柴,唐威將鋼棍放在了別處,此時隻得優先去取兵器,而李暮雨則率先跳下臺階,鋒利的橫刀也從腰間出鞘。 魯莽地沖進酒窖,視線瞬間變得昏暗,刺鼻的氣息撲麵襲來。 那是壞酒的臭味,爛木的腐朽氣味,以及血液與分泌物的鹹腥味。 “南歸!!!” 失去了微弱的月光,李暮雨幾乎目不視物,唯有以橫刀護住身體,同時高呼馬南歸的姓名,可回應他的卻隻有乒哩乓啷的雜音。心知情況危急,他不管不顧地邁入黑暗,後覺某種無形的壓力突兀來襲! “呀!” 雖然視野受限,李暮雨卻清晰感覺到,有一坨東西迎麵懟了過來。 受本能的驅使,他下意識側身閃避,同時毫無章法地揮出一刀。 下個瞬間,刀刃砍進了某種柔軟,並將那東西利落地斬斷。 “啪嘰!” 斷掉的東西飛旋落地,發出粘稠的詭異輕響。 既像是滑溜的大魚跳上岸邊,又像吸滿水的海綿拍在地上。 李暮雨踉蹌站穩腳跟,甚至都沒搞清自己砍到了什麼。 隨即便覺四肢猛然一緊,竟是身體被某種東西牢牢纏住! 那東西又軟又滑,表麵裹滿了粘液。 直至它上了身,李暮雨才得以看清真容。 那分明是兩條觸手,兩條半米多粗的觸手! “啊!!!” 死亡預兆驟然驟臨,腎上腺素大量分泌。 李暮雨眼眶欲裂,劇烈地掙紮起來。 可那觸手力量驚人,竟牢牢箍住他的軀乾和手腳。 他被纏得動彈不得,毫無抵抗能力地滑向酒窖深處! “呃......哈!!!” 李暮雨心肺受壓,近乎被窒息感擊垮。 巨大的危機倏忽來襲,完全激活了求生本能。 伴隨著超負荷的靈能運轉,強大的電流猛然沖出體表。 那兩條觸手也如遭重擊,抽搐著將他反拋了出去! “砰!” 從李暮雨闖進酒窖,再到被觸手甩向門外,前後隻有短短數息時間。唐威才堪堪跑下臺階,便被李暮雨撞個滿懷,旋即人仰馬翻地摔出酒窖,兩隻眼睛霎時間金星狂冒。 “嗚......” 李暮雨一同摔出酒窖,渾身上下沾滿了粘液,看上去比唐威更加狼狽。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覺胃中翻江倒海,忍不住伏地劇烈乾嘔起來。 過得片刻功夫,暈眩感逐漸消失,模糊重影的視界恢復清晰。 一截斷裂的觸手便赫然眼前。 前端收攏,後端粗大,內側生有吸盤,表麵裹滿濕漉漉的粘液。 顯而易見,這就是他剛才斬斷的東西,活似放大許多倍的魷魚須。 “哢吱......哢吱......” 斷裂的觸手躺在酒窖門口,再往裡依舊是一片漆黑。 乒哩乓啷的雜音已然停息,取而代之的是骨骼碎裂的脆響。 “南歸!!!” 唐威眼眶欲裂,悶頭就要酒窖裡沖,卻被一隻手牢牢抓住。李暮雨把唐威拽到身後,同時左手朝上平攤作掌,伴隨著靈能的噴湧流轉,暗紅色的靈紋自他體表浮現,明亮的電弧也從掌心劈啪跳起。 彤芒與電光固然微弱,在夜幕之下卻格外顯眼。 李暮雨重新邁入酒窖,憑一己之力撐起一片光亮。 忽明忽暗視線之中,酒窖內的陳設隱約可見。 那似乎是一塊塊堆疊的頑石,看不清是大理石還是花崗巖。 那似乎是一隻隻崩壞的酒器,看不清是木桶還是陶土酒壇。 那似乎是一片片碎裂的家具,看不出原本是桌椅還是板凳。 那是......許多蠕動的粗壯觸手。 以及......一截呼嘯飛來的斷肢! “噫!” 斷肢旋轉飆血,在視野裡急速放大。 唐威下意識接住,發現這是一條人腿。 膝關節以上完全消失,斷口處的裂紋猙獰可怖,顯然是被硬生生扯斷的。 離足踝不到半尺的地方,則留有三指寬的血痕,看起來像是新近形成的。 那隻腳上綁著一隻草鞋,小趾側麵被磨出了血泡。 鞋是林彤歡編的草鞋,腿是馬南歸的右腿。 ...... 一時之間,空氣凝固。 李暮雨和唐威定格原地,呆立著無言無語,好似人形雕塑。 那些觸手也沒再進攻,就隻在黑暗中蠕動,不知作何打算。 死寂的酒窖裡,唯有電弧生滅的劈啪聲,以及那咯吱咯吱的輕響。 ...... “怎麼了?!怎麼了?!” 酒窖外麵傳來高頻女聲,正是林彤歡焦急的呼喊。 “走。” 李暮雨輕輕開口,聲音淡得有些發冷,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 唐威握著馬南歸的斷肢,發達的左臂微微痙攣,鼻息如風箱般沉重。 聽到李暮雨的指令,他將手指捏得哢哢直響,卻終究沒做多餘的事情。 沉默之中,兄弟倆迅速離開酒窖,一路小跑地爬上臺階。 臺階盡頭,林彤歡正焦急等候,林九郎則緊張地躲在遠處。 “南歸呢?!”林彤歡踮腳向下張望,卻不見馬南歸的蹤影。 “......在這兒。”唐威木然抬起左手,在林彤歡麵前晃了晃。 “......嗚!” 望著那截斷腿,林彤歡痛苦地捂住嘴巴,嗚咽聲卻依舊從指縫裡滲出。 少女的雙肩垮了下去,整個人似乎矮了半截,淺藍色的瞳仁熒光滿溢。 至於不遠處的林九郎,則已然嚇得癱坐在地,兩條腿不停地打著哆嗦。 同一時刻,臺階之下。 咯吱輕響漸息,酒窖重歸寂靜。 也不知是在休養生息,還是在醞釀下次爆發。 “離開這兒。” 李暮雨牙關緊咬,狠狠吸了一口氣,隨後使勁掀掉鐵鍋裡的水,拎起行囊朝東南方向拔腿狂奔起來。其餘三人相繼驚醒,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很快便將酒窖遠遠甩在身後。 ...... 月色朦朧,闊野無垠,萬籟俱寂。 草甸之上,四人蜷坐灌木叢旁,麵前擺著一截斷腿。 三男一女各自無言,氣氛安靜得有些詭異,唯聞凝重的鼻息之聲。 隻因不久之前,馬南歸步戀人的後塵,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個相貌平凡卻極度耐看的馬南歸。 那個略顯瘦削卻身手矯健的馬南歸。 那個善良而靦腆的馬南歸。 那個至情至性的馬南歸。 那個活生生的馬南歸。 如今就隻剩半條腿了。 李暮雨神情呆滯,不時伸手揉捏那條斷腿,隻覺觸感與肉攤上的棒骨無異。自打身陷泠雨以來,他見慣了橫死的陌生人,而在那次絕命逃亡之中,也體驗了痛失摯友的感覺。 當隗迷命喪孤城時,他沒有能力奪回遺體。 如今輕撫著馬南歸的斷肢,心頭則升起強烈的荒誕感。 「怎麼想起這個了?」 李暮雨莫名想起某件往事。 那是多年前的午後,叔爺帶著年幼的他去買菜。 當走到販售水產的攤位時,他見玻璃缸裡裝著許多草魚。 眼見客戶光臨,魚店老板熱情地上來搭話,隨後順著叔爺手指的方向,將一條肥碩的草魚撈了出來。離開冒泡的水池,大魚被拎到砧板表麵,徒勞無益地撲騰著身子。至於那強壯的魚店老板,則抄起帶著尖刺的棒槌,掄圓膀子朝大魚的頭部敲去。 隻是兩三棒的功夫,不過幾秒鐘的時間。 那活蹦亂跳的大魚,於頃刻間失去生機。 它瞪著眼泡躺在砧板上,身子也徹底不再動彈。 魚店老板拿起尖刀,將那大魚開膛破肚,在嫻熟地清理掉內臟之後,便把收拾好的大魚裝袋遞給叔爺。猶記得當天晚上,叔爺做了拿手的紅燒魚,讓他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餐。 這本是平凡的日常,原本完全無足掛齒,幾乎沒有銘記的必要。 可他卻清晰地記得,那條魚著實鮮嫩味美,足以令食者唇齒生津。 僅有的美中不足,大抵是他被魚刺卡了嗓子,費了老半天勁才給拔出來。 當時他為了宣泄不滿,還惡狠狠地握住那魚刺,將之掰成了十多塊碎片。 是的,吃魚的時候,他是幸福的。 在他眼裡,那並非鮮活的生命,隻是一盤可口的美餐。 不僅如此,甚至在卡了喉嚨以後,他還滿腔怒火地拿它泄憤。 「怎麼就不能踏踏實實讓我吃掉呢?」 當時的李暮雨,大抵是這樣想的。 弱肉強食,天地間最基本的道理。 那條魚是如此,馬南歸亦是如此。 「吃馬南歸的時候,那怪物在想什麼?」 「也像我吃魚那樣,心裡滿滿的幸福?」 「被我影響了進餐,它又在想什麼呢?」 「是不是也會心懷不滿,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塊?」 「誰知道呢......」 對於那怪物的悲喜,李暮雨無意去深究。 因為無論它怎麼想,馬南歸都回不來了。 能夠被傳達的善意,能夠被感知的勇氣,能夠引起共鳴的心緒, 隨著馬南歸的死,一切都煙消雲散,變成了屬於別人的往事。 李暮雨非常清楚,對於那怪物來說,馬南歸所擁有的價值,無外乎是一團富含營養的有機物。能夠被它吞入肚中,經由消化係統分解成養料,最終成為它身體的一部分。 就像他吃魚一樣。 「生死,原來就是這樣的麼?」 「是的,就是這樣。」 李暮雨了然。 “小雨。”不知過了多久,唐威率先打破沉默。 “嗯?”李暮雨頭也不抬,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 “那個胖子後來咋樣了?”唐威沒頭沒尾地問道。 “......第三周的時候,胖子又被帶進了那間廠房,結果發現裡麵站著個強壯的母猩猩。看見胖子走進廠房,母猩猩抬手指著胖子,然後粗聲粗氣地說道:‘抓住你,玩兒十次!’” “玩兒十次......玩兒十次......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暮雨說得平靜,唐威卻驀地大笑起來,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壯漢的笑聲粗獷豪放,於空氣中回蕩不絕,洋溢著爽朗與喜悅。 過得片刻功夫,那笑聲逐漸趨於喑啞,繼而演變成淒切的哀嚎。 ...... “他去找老婆孩子了。”良久之後,當唐威徹底安靜下來,李暮雨才慢悠悠地開口。“隗迷應該很高興吧?不愧是真愛,這麼快就找她去了。” “他丫的重色輕友,這麼快就給咱幾個扔下了......”唐威抹了抹眼角,聲音猶自低沉沙啞。“著個屁的急啊,連故事都沒聽完......” “可不是麼,連故事都沒聽完......”走到唐威和林彤歡身邊,李暮雨俯身將兩人摟住。“我就想啊......咱以後啊......有啥話別憋著,想說啥一氣兒說完,你們說好不好?” “嗯......嗚......啊!” 林彤歡先前猶自強忍,此時卻再也抑製不住,淚水決堤般傾瀉奔流。她一頭撲進唐威懷裡,左手箍住戀人的肩膀,右手摟著李暮雨的腰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三人抱在一起,不禁悲從中來,久久無法自拔。 與此同時,林九郎就坐在不遠處,安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由於缺乏共同的經歷,他自然無法融入其中,僅僅隻能充當見證者。 可望著啜泣的林彤歡,他的心情卻有些異樣,繼而向自己提了個問題。 「如果死的人是我,她會這麼傷心嗎?」 「顯然不會。」 林九郎構建了一個假設,然後迅速作出了判斷。 得到答案的同時,莫名的情緒也在腦中滋生。 擾得他心潮起伏,攪得他不得安寧。 如果有人肯朝這邊看一眼,必定能讀出名為嫉妒的情緒。 可無論李暮雨唐威還是林彤歡,誰都沒有注意到那張醜陋的臉。 就隻在清冷的月光下緊緊相擁,用溫涼的體溫竭力為彼此取暖。 “......” “先乾活兒!等會兒再講!” “嗬......那我下去收拾收拾。” “有酒也別喝!估計早壞了!回頭鬧肚子!” “......” 這最後的對話。 連告別都來不及。 連故事都沒能講完。 猝不及防。 他們於泠雨求生百日,自詡練就了堅韌的心靈。 可當災禍不期而至時,才發現自己從未準備好。 依舊弱小,依舊無力,依舊彷徨。 麵對血淋淋的現實,他們仍舊是逃亡的雛鳥。 ...... 夜色逐漸濃鬱,三人終於鬆開彼此。 李暮雨取出折疊鏟,在地上挖了一個淺坑。 唐威捧起馬南歸的斷腿,小心翼翼地放進坑裡。 林彤歡最後將土填滿,尋了一根細枝插在坑上。 “南歸,好好睡吧。”李暮雨右手握拳,在土坑表麵輕輕錘了兩下,隨後將背包裡的薄毯鋪在土坑旁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九郎,今天你值第一班可以嗎?” “啊?可是我......”林九郎略顯猶豫。 “不怕,有情況就喊。”李暮雨寬慰道。 “呃......好......”林九郎最終點頭應允。 “躺我們這邊來嗎?”李暮雨指了指身旁的土坑。 “沒事兒......不用了......”林九郎聞言打了個寒顫。 李暮雨也沒勉強,徑自躺在草甸之上,雙手枕著腦袋仰望夜空。 唐威與林彤歡各自側臥,同李暮雨圍成三角形,將那土坑環繞起來。 “彤歡,唱首歌吧。”李暮雨忽然開口。 “想聽什麼歌?”林彤歡抿了抿嘴。 “就情歌吧,給南歸和隗迷聽。”李暮雨如是說。 “嗯......我想想......”沉思片刻,林彤歡輕啟朱唇。 “我愛你,心不移,百年如一。” “我愛你,甜勝蜜,似膠若漆。” “我愛你,我願意,嫁你為妻。” “我愛你,在一起,永不分離。” “......” 林彤歡舒展歌喉,音量拿捏得恰到好處,天籟之聲隨即悠揚響起,如綿軟的浮雲般落入眾人耳畔。可那辭藻明明這般唯美,那旋律明明這般悅耳,卻令聞者悵然若失,連鼻尖都隱隱發酸。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漸漸平息。 耳語也就此止歇,隻剩低沉的鼾聲。 偌大天地之間,唯聞風海競逐。 乍一聽沁人心脾,再一聽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