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夜色漸濃。 林外不時有犬吠響起,獸潮顯然尚未平息。 對於人類來說,泠雨的夜晚不宜出行,更何況是這個獸潮之夜。場間諸人筋疲力盡,此刻非常想原地休息,可一來楊恭等人尚在苦等,二來重傷員亟待後續治療,三來七色石先前損兵折將,是否會攜眾報復尚未可知,所以他們最終還是選擇連夜開拔。 李暮雨在救人的同時,也順手繳獲了兩輛推車,便將之用在搬運重傷員上。至於韓晴和童奕聰,此刻仍然有些腿腳不便,卻終歸不好再占用推車,於是便忍著傷痛徒步隨隊。 眾人一路小心翼翼,唯恐撞上成群的兇獸,強者們更是精神緊繃,時刻警惕著周圍的風吹草動。可不知是氣運加身,還是其餘兇獸全在睡覺,總之眾人這一路走得極順,就隻撞上了幾小股霍茲犬,來自七色石的報復亦未出現。待到半夜的時候,他們終於抵達“五棵杉”,與另一夥同伴順利匯合,外出的青藤成員至此也悉數聚齊。 對於青藤諸人而言,這一天顯得無比漫長。 所幸終究無人喪命,便算是最好的消息了。 “五棵杉”海拔不高,隻是一座小小的土丘,原本算不得什麼天險。可如今兇獸齊齊中邪,基本隻沿平地往城區沖,竟讓這裡成了微妙的安全區域。重傷員的情況不容耽擱,可置身獸潮湧動的夜晚,攜疲憊之師趕夜路同樣兇險無比。李暮雨等人權衡再三,認為全體成員既已聚齊,而七色石大抵也不會追來,不如乾脆在這裡好好休息一夜。 青藤諸人已近極限,聞言紛紛倒頭便睡,鼾聲很快響徹丘頂。 至於幾位強者,則仍不敢有片刻放鬆,始終監視著偶爾路過的獸群。 “全是狗......別的那些玩意兒呢......” “是都睡了......還是我們撞大運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又一波惡犬繞過土丘,朝城區方向漸行漸遠後,李暮雨終於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般地嘀咕了兩句。從大家睡下那刻起,他一秒鐘都沒敢走神,卻未見過霍茲犬以外的兇獸,更沒有哪隻傻狗不長眼地沖上土丘。直到這個時候,青藤掌門人才麵色稍緩,雖然不敢保證再無危險,精神倒也緩緩放鬆下來,繼而開始優哉地左顧右盼。 李暮雨的身旁,韓晴側臥樹下,不時發出細嫩的鼻息。 夢中的少女像個孩子,眉宇之間月華流溢,看不到絲毫陰霾。 “小晴......” 自打今天清晨開始,李暮雨不是在乾仗,就是在全力以赴趕路,始終保持著高度緊張的狀態。此時望著熟睡的韓晴,他終於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也終於有機會復盤自己的心情。 這個秋日的清晨,他鎮守基地抗擊獸潮,隨後又一路狂奔至此,實則全程都心懷惴惴,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大家的安危。同時李暮雨也不想否認,雖然他關心著每名同伴,但在這三十多號人裡麵,最讓他牽腸掛肚的莫過於韓晴。 獸潮出現伊始,他念及尚未歸營的她,幾乎在瞬間便慌了神。 奔襲尋人的途中,他的心被焦慮所包圍,莫名的窒息感同樣如影隨形。 得知她被綁走時,他更是險些失去鎮定,幸得夏瓊提醒才保持住理智。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自打猜到她可能有危險,他的精神便有些不對勁了。 直至看到她的身影,他才終於如釋重負,在欣喜的同時也感到陣陣後怕。 身陷泠雨,生死實乃常事,這是他早已認清的事實。 很多次閃念之間,最壞的畫麵浮現眼前,都被他狠狠壓回心底。 他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有多麼記掛她,又有多怕會失去她。 所幸上天垂憐,終究有驚無險。 “咳......” 偶陣風,涼意倏忽來襲。 韓晴輕咳一聲,身體略微蜷緊。 李暮雨心頭微悸,下意識要抱起韓晴,想讓對方睡得舒服些,隨後又想到自己正在守夜。擔心出現意外情況,他最終就隻脫掉上衣,蓋在少女蜷縮的嬌軀表麵,自己則赤膊站在土丘頂端,在獵獵秋風之中凝視著泠雨的大地。 …… 翌日清晨。 青藤諸人狀態好轉,總算可以繼續趕路。 其時獸潮仍未停息,可是與昨天比起來,兇獸的數量卻已明顯減少。眾人一路且走且停,盡量避免多餘的戰鬥,大半天下來倒也沒出什麼幺蛾子。隻是韓晴腿傷未愈,昨天強忍著走了半宿,眼下又開始變得一瘸一拐,於是便被李暮雨馱到了背上。 待到黃昏時分,視線盡頭出現了河流,以及那片熟悉的建築群。 望著遠處的大本營,青藤諸人如釋重負,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 眼下已是獸潮之末,河流東岸的基地平靜如常,至於他們所在的河流西岸,也同樣看不到兇獸的影子。李暮雨背著韓晴,有意無意地放慢了腳步,不多時便從隊伍中段掉至隊尾。其餘人隻當沒看見,猶自保持著前進的速度,與自家掌門人拉開一定距離。 蒼山如墨,夕陽似血。 青空無雲,冽風呼嘯。 深秋的密林歷經雨打風吹,眼下呈現出半枯半榮之態。 樹冠尚存的落葉林間盡目赤橙,其下堆積著厚厚一層碎枝敗絮。 兩道交疊的人影於黃草間徐行,被暮日殘光拉成了長長的細線。 “咱倆第一次見麵,也是現在這樣吧。”韓晴重心前傾,下巴杵在李暮雨的肩上,雙臂環繞著對方的脖頸,宛如一隻慵懶的樹袋熊。 “白天我趕路你睡覺,晚上我睡覺你守夜,印象裡都沒聊幾句。”李暮雨邁著均勻的步子,鞋底踩踏著鬆軟的乾草,不斷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感覺都過去好久了。”韓晴一麵低聲說話,一麵輕輕翹起鼻尖,嗅了嗅李暮雨的側臉,繼而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其實才不到半年。”感受著潮熱的吐息,李暮雨隻覺一陣麻癢,混著汗味的熟悉體香便灌入鼻腔,腦海深處的遙遠記憶也隨之蘇醒。 猶記得初次見麵時,她便將性命交給了他。 在他筋疲力盡之際,同樣將安危托付與她。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此有了過命的交情。 從相識那天算起,其實不過數月時間。 若放在安定的生活裡,便隻是一段短暫的光陰。 可對身陷泠雨的人們來說,卻意味著翻天覆地滄海桑田。 兩人相扶相依,攜手穿越艱難險阻,也將彼此的命運綁在一起。 “我們星巒省吧,除了天歌市那邊,其他地方基本都是山區。”遠離了大隊人馬,韓晴開始娓娓低語,一言一語皆為故鄉種種。“居住環境比較惡劣,但好歹礦產資源豐富,祖輩們一直也是靠山吃飯。” “最近這一二十年,星巒省一直在調整產業結構。”李暮雨雙臂用力,將韓晴的雙腿拖高,讓對方的嘴唇更加貼近自己的耳朵。“我記得你說過,你家也受了些影響吧。” 對很多失蹤者來說,故鄉既是最深的惦念,又往往是不願被提起的情傷。李暮雨心裡清楚,韓晴之所以會聊這些,既是身心俱疲後的某種緩釋,也是麵對親密之人時的小小放縱,便將話題引向了舊日的家庭時光。韓晴聞言微微頷首,隨即打開了話匣子,將過去的生活說與李暮雨聽。 “下井挖礦很傷身體,時間長了都有職業病。當時我們家那邊兒,礦藏出產量每年都在減少,我爸乾脆就辭了礦工的活兒,去鎮上租個鋪麵當金工師傅,想著這樣對身體負擔小點兒,收入的話肯定就不如從前了。我媽在廠裡工作,趕上當時效益不好,基層大批大批裁員,她倒勉強保住了職位,但是薪水也被砍了不少。家裡本來就沒太多積蓄,爺爺中間又鬧了場大病,一來二去生活就變得比較拮據,所以我十歲不到就開始幫著做活兒了。” “你可真不容易。”李暮雨聽得有些心疼。 “爺爺心疼我,覺得我一個姑娘家家,成天舞錘弄鋸不像回事兒,就經常把藥錢省下來讓我去買玩具。可其實吧,我對洋娃娃啥的真沒興趣,倒是打心眼兒裡喜歡手藝活兒。那些不成形的原材料,給鉆鉆鋸鋸敲敲打打,最後弄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我覺得這個過程特別特別有意思。然後一邊玩兒吧,還一邊就把錢給賺了,所以後來就越弄越上癮了。” “怪不得能有這麼好的手藝。”李暮雨感慨不已,聞言由衷贊嘆道。 “可惜在工業化麵前,傳統手藝都沒啥用咯。”韓晴不無遺憾地搖頭。 “誰說沒用?”李暮雨使勁抖了抖胯骨,掛在腰間的橫刀便嘩啦作響。 “好使麼?其實還沒徹底完工。”韓晴眨了眨眼睛,露出期待的表情。 “我就沒用過這麼好使的刀!削怪如同砍瓜切菜!”李暮雨難掩興奮。 “嘻,回去再給你改造改造。”韓晴輕抿嘴唇,雙臂將李暮雨抱得更緊。 隨隊出發之前,韓晴便完成了重鑄,隻差沒給刀身塗靈繪。她秉著精益求精的態度,本想等狩獵回來再慢慢作繪,卻沒料到自己險些被人綁走,更沒料到這把刀的主人會趕來救場。見自己的作品得到認可,少女隻覺得心滿意足,繼而露出淺淺的笑容。 “我跟你說,兵器這種東西,可是男人們共通的愛好。”李暮雨似是意猶未盡,仍舊眉飛色舞地說個不停。“尤其是小的時候,男孩兒們都有英雄夢,幻想自己拿著禦用神兵征戰四方......多虧有你在啊,讓我夢想成真了。” “男人們都這德性,就知道打打殺殺。”韓晴拍了拍李暮雨的肩膀,望著天空的雙眼微微有些失神。“不過說起愛好啊,除了做手藝活兒之外,我最戒不掉的也就是畫畫兒了。” “你畫畫兒的時候很不一樣。”李暮雨給出如此評價。 “嗯?怎麼不一樣?”韓晴偏了偏頭,略感好奇地問道。 “很乖巧,很文靜。”李暮雨想都沒想地回答。 “這是嫌我平時太潑咯?”韓晴柳眉倒豎。 “咱能別過度解讀嘛......”李暮雨哭笑不得。 隨著時間的推移,隊伍離河岸越來越近,再過不久便能跨過河流。李暮雨依舊吊在隊尾,不疾不徐地勻速前行,韓晴如八爪魚般盤在李暮雨背上,口中的話題也逐漸變得深邃起來。 “有一年過生日之前,我看上了一套畫筆。然後等生日當天,我爸白天要去市裡辦事兒,就答應晚上幫我把畫筆買回來。我跟我媽忙了一下午,準備了一大桌子飯菜,結果菜都涼了他也沒回來。後來都第二天淩晨了,他才一瘸一拐地回來,整個人臟得跟泥猴兒一樣,臉上也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當時給我和我媽嚇得夠嗆。我爸說過橋的時候摔了一跤,新買的畫筆不小心掉河裡了,說完以後就一個勁兒跟我道歉。” “可真夠背的。”李暮雨撇了撇嘴。 “不是這樣的。我後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我爸媽一直沒睡,就偷偷聽他們倆聊天兒,才知道我爸其實是被人打了。當時他在市裡辦完事兒,先去美術商店給我買了畫筆,然後就準備坐長途公交往回趕。他那天事兒特別多,等車的時候感覺又困又累,就坐在站臺上瞇了一小會兒。結果旁邊有個熊孩子,看著那盒畫筆覺得新鮮,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拎起盒子就跑。我爸著急忙慌追過去,給熊孩子堵墻角兒裡了,然後對麵兒家長也帶人過來了。” “大概就是‘他還是個孩子’那套經典理論?”李暮雨未卜先知。 “沒錯,那幫混蛋避重就輕,不提自家孩子偷東西的事兒,上來就指責我爸嚇著他們孩子了。熊孩子一看靠山來了,直接把那盒畫筆扔地上,又蹦又跳地踩了個稀爛,我爸急眼推了熊孩子一把,然後就跟對麵一群人打起來了。對麵人又多又帶著家夥兒,我爸寡不敵眾被揍了一頓,後來是有路人看見報警了,我爸跟那夥兒人就都被帶到安治局去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熊孩子都是熊家長慣的。”李暮雨如此評價。 “都到安治局了,那幫混蛋還胡攪蠻纏,說我爸給他們孩子打壞了,要求安治局把我爸抓起來。辦案的警官倒挺正派,看完全程監控以後就說,那幫混蛋的行為遠比我爸惡劣。如果堅持要求處理也行,我爸推了熊孩子蹲三天,那幫混蛋持械打人集體蹲半個月。” “所以最後各回各家?”李暮雨猜到了結局。 “我爸也不願意磨嘰,就讓對麵賠了些錢,這事兒算是揭過了。他從安治局出來以後,就想重新給我買套筆,結果發現商店全都關門了,沒辦法隻好趕末班車先回家了。當時我媽聽完以後直哭,我爸倒沒心沒肺樂半天,說對麵兒賠給他不少錢,趕明兒再去買套更好的筆,然後跟我編個瞎話說是朋友送的就行。他還反復叮囑我媽,可千萬別說漏了嘴,不然讓我知道了真相,說不定我這輩子都不願意碰畫筆了。” 韓晴說話時語調如常,仿佛隻是別人的故事。 李暮雨聽罷沉默良久,最終隻發出一聲嘆息。 “那天我一夜沒睡,最後思來想去的,還是決定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我爸拿回來一盒新筆,說是剛認識的畫家朋友送的,我也就高高興興地照單全收了。後來又過了好幾年,我媽有天跟我聊擇偶問題,無意中就提起了當時的事兒。我媽以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就意味深長地跟我說,以後一定要找我爸這樣的男人,一個為了妻女粉身碎骨都無怨無悔的男人。” “可憐天下父母心。”李暮雨感慨不已。 “是啊......不過我的想法不太一樣。我吶,如果喜歡上一個人,我寧願他遇到麻煩遠遠躲開,千萬不要腦子一熱就去拚命。一個人就一條命,他要有個三長兩短,那我豈不是就慘咯。” “確實,狗命要緊。平時遇到危險的話,盡量還是能躲就躲。”聽了韓晴的娓娓述說,李暮雨起先諧謔一笑,隨後則輕輕嘆了口氣。“不過有的時候,想躲也未必躲得過去。” “真要避無可避了,我倒寧願自己去扛。”韓晴抬起腦袋,目光越過李暮雨的肩膀,投向逐漸陷於暮色的基地。“不過有時候吧,人真挺矛盾的。就像昨天夜裡,我意識到被綁了以後,就一直在琢磨怎麼反擊……每次遇到危險,我都習慣靠自己......可路上聽他們嘮嗑,說自己怎麼欺負人,怎麼從中獲得樂趣,我心裡就開始犯嘀咕,尋思要真被他們抓了,他們到底會怎麼對我......那個時候就挺害怕的,就特別希望有人來救我。” 被綁在車上的時候,韓晴的頭腦極為冷靜,卻也並非完全沒有雜念。此時當著李暮雨的麵,少女無需再偽裝堅強,便任由情緒發散開來,壓在心底的焦慮與恐懼也坦露無遺。 “萬幸......”李暮雨再度湧起後怕的感覺,雙手微微攥緊韓晴的大腿。 “我當時腦子裡吧,就想起我媽曾經的囑咐......”韓晴有些欲言又止。 “什麼囑咐?” “沒什麼......” “喔......” “嗯......” 閑言碎語之間,隊伍來到河流東岸。 夕陽隻剩一抹餘暉,基地也已近在咫尺。 “就那次聊擇偶問題,我媽特地囑咐我來著......”旖旎的沉默之中,韓晴冷不丁開口,續上了先前的聊天內容。“她說以後要是遇到危險,哪個男的敢拚命救我,我就許給他。” 韓晴目光遊移,竭力讓語調顯得平淡,雙頰則泛起陣陣潮紅。 此言一出,少女隻覺身形一滯,卻是李暮雨沒來由停下腳步。 “這算是對我表白麼?” “......說什麼呢。” “喔,老費也去了,原來你是想......” “想你大爺!” 為了說出那番話,韓晴可謂憋足了勁,內心的忐忑與期待正自飆升,不料卻等來一句讓人牙根直癢的調侃。少女惱羞成怒,杏目圓睜地砸下一拳,錘得李暮雨嗷嗷直叫,險些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放我下來!” 韓晴氣結,見前方諸人紛紛回頭,俏臉登時變成了煮熟的螃蟹,嬌斥著便要從李暮雨背上跳下來。可不管少女如何掙紮,李暮雨卻始終都身姿筆挺,無論如何都不肯把她放到地上。 “你們先回去吧!” 見大本營近在眼前,李暮雨便示意眾人先走,自己留在原地任由韓晴捶打。過了片刻之後,他感覺韓晴不再掙紮,便彎腰想把少女放下來,卻發現自己背了對方一路,此時連胳膊都已經伸不直了。 韓晴發現異狀,急忙扶著李暮雨躺下,便發現對方的雙臂有些浮腫。少女莫名有些歉然,便收起了那股蠻勁,側身躺到李暮雨的旁邊,為那雙勞累過度的手臂做起了按摩。 秋夜寒涼,孤月初升。 黛青色的蒼穹之下,青年男女仰麵朝天。 “按說你該坐鎮基地,不該趕去救我的。”韓晴開口說道。 “大夥兒很熟練了,有我沒我都一樣。”李暮雨輕描淡寫。 “瞎說,主心骨在與不在能一樣麼......”韓晴不以為然。 “好吧,是我自己想去的。”李暮雨索性不再找理由。 “為什麼?”韓晴明知故問,美眸緊盯著李暮雨。 “因為害怕,害怕會失去你。”李暮雨偏過腦袋。 “怎麼個害怕法?”韓晴饒有興致地揚起眉毛。 “從來沒那麼慌過,感覺腦子都不轉了。”李暮雨如是說。 “這還差不多。”韓晴心滿意足,伸手摟住李暮雨的肩膀。 四野靜謐,萬籟俱寂。 兩人相偎相依,躺在枯黃的草甸上,說著隻有彼此才能聽到的耳語。 偶有巡邏隊伍來到附近,卻也隻當什麼都沒看見,若無其事般地路過。 “泠雨這地方,生活真的很不容易。”李暮雨無端感慨。 “沒錯,光是活著就得拚盡全力。”韓晴在旁邊附和道。 “你還記得吧,我最早的同伴。” “嗯,五人小隊,湊了兩對兒。” “沒錯,就我打光棍兒,天天狗糧吃到飽。”李暮雨自嘲一笑,語調隨之弱了下來。“有時候就挺想有個伴兒,一起吃飯一起趕路一起打怪獸。病了的時候互相照顧,閑了的時候互相逗悶子,夜裡的時候聽著彼此的耳語入睡。” “有人陪著,再苦的日子都不難熬。”韓晴始終盯著李暮雨的側臉。 “隗迷比較放得開,把南歸調教到位了,連男女之事都不避著我們。唐威和彤歡比較含蓄,就算倆人獨處的時候,很多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後來我們去闖北殿,隗迷被那猩猩吃了,連同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死了,唐威跟彤歡害怕刺激到南歸,平時就更不敢表現的太親密了。可最後彤歡也被人害了,到頭來連句遺言都沒留下,跟唐威的約定永遠都沒法實現了。” 提及傷神往事,李暮雨閉目輕嘆。 韓晴鼻尖發酸,不知該如何接話。 “從那以後,我就在想啊,我一定得珍惜當下。”李暮雨轉過身子,與韓晴麵對麵相視。“珍惜眼前的一切,珍惜陪在我身邊的人。心裡要是有什麼話,可一定不能老憋著,一定得及時說出口,不能讓自己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聽著李暮雨的述說,韓晴的呼吸逐漸加快。 李暮雨則抬起雙手,溫柔捧住韓晴的麵頰。 “小晴,我有話跟你說。” “嗯,你說。” “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被你給迷住了。” “凈瞎掰。” 韓晴噘起嘴巴,佯作嗔惱之狀,眼裡則含著濃濃的笑意。 李暮雨順桿爬,整張臉順勢前傾,幾乎貼上韓晴的鼻尖。 “可沒瞎掰,我記得一清二楚!當時你受傷路都走不了,困在全是怪物的林子裡,換普通姑娘早就哭天抹淚等死了。可你倒好,嘴裡叼著半截兒蟲子,手裡捏著個尖木棍子,身上糊了一堆爛葉子,愣是趴那兒等兇獸送上門兒呢......我當時就覺著吧,這姑娘可真夠勁兒,跟個尖牙利齒的黑豹子一樣。莫名就感覺你很靠譜,所以我晚上才敢倒頭就睡,讓你夜裡邊兒一個人守夜殺狗。” “這都什麼比喻,還尖牙利齒的黑豹子,有這麼形容女人的嘛......”韓晴撇了撇嘴,對李暮雨表示抗議,隨後也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不過你還別說,那肉蟲子口感不錯的,吃起來跟爆漿雞排差不多。” “後來相處久了,我就越來越喜歡你了。要說具體喜歡什麼,我也能舉出很多例子,什麼漂亮迷人生氣勃勃,什麼開朗隨和爽利灑脫,但其實這些都是從結果倒推著找理由。要說最根本的原因,其實就沒有什麼理由,就是看見你就覺得喜歡,想著你就打心眼兒裡覺得高興......然後我也特別感謝你,感謝你能真心理解我,感謝你能無條件信任我,感謝你能毫無保留支持我。” 聽了一連串的贊美,韓晴不禁朱唇微張,臉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李暮雨則咧開嘴角,有些吃力地伸直雙臂,輕輕環住韓晴的玉頸。 “去南殿的路上,當時我宰了那猩猩,就感覺大家對我各有各的看法。有人詫異有人不解,有人同情有人不屑,還有人對那樣的行為感到害怕。大夥兒的想法無可厚非,我說實話也挺能理解的......可隻有你,你當時看我的眼神兒,還有晚上跟我說的話,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那是他們不懂,擱他們自己身上就明白了。”韓晴隻覺理所應當。 “還有前些日子,我砍了一批腦袋,當時給不少人都嚇著了,言鸛乾脆指著我鼻子罵,多少天都沒給過我好臉,可是你連眼皮都沒眨一下,還幫忙盯著那些腦袋不讓別人拿走。” “你那是在幫同伴報仇,反對的人腦子都有包。”韓晴對此嗤之以鼻。 “嗬,所以你還沒發現麼,你對我來說有多珍貴。”李暮雨會心一笑,捏了捏韓晴的鼻子。“咱倆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在很多人眼裡未必如此,知我者非你莫屬。” “哪兒有你說得這麼好......”韓晴扭捏抿嘴,有些不好意思。 “被綁到泠雨以後,我失去了曾經的一切。”話說到這份上,李暮雨索性直球到底。“可我就覺著吧,跟很多失蹤者比,我還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我在泠雨裡認識了你......所以小晴,你剛才說的話還作數麼?” “什麼話......”韓晴微微頷首,俏臉泛起潮紅,不與李暮雨對視。 “把自己許給我。”李暮雨抬起韓晴的下巴,眉目之間滿是期待。 “可是......可是......” “可是啥嘛……” “我之前......許給別人了......” “哈?!” 韓晴局促地別過腦袋,再次躲開李暮雨的視線。 李暮雨愕然無語,捧著韓晴麵頰的手微微顫抖。 “就是小學畢業的時候啦,家附近的一個男孩兒,我管他叫小黑哥。”韓晴有些緊張,不停輕咬自己的下唇。“當時我跟他約好了,如果三十歲的時候,他也未娶我也未嫁,那我們倆就在一起......” “噗......幼兒園中班的時候,還有姑娘跟我求婚呢!”李暮雨險些噴出一口老血,隨即直接翻身壓住韓晴。“還三十歲的時候......還他也未娶我也未嫁......三十歲的時候,咱倆孩子都打醬油了!” “去死......”韓晴象征性推了李暮雨一把。 “怎麼樣?考慮考慮唄~”李暮雨窮追不舍。 “喔......” “答應了唄~~~” “......嗯。” 韓晴輕輕點了點頭,雙眼重新對準李暮雨。 羞澀與扭捏完全褪去,隻剩如願以償後的坦然。 “真乖。” 見韓晴雙目輕合,飽滿的胸膛微微起伏,李暮雨微笑著抬起右手,指尖拂過少女的柳葉眉梢,沿著修長的鼻梁緩緩滑下,最後停在吐息如蘭的豐潤唇間。望著眉目如畫的佳人,李暮雨隻覺如癡如醉,旋即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於那溫軟的唇瓣上印下一吻。仿佛觸電那般,韓晴的嬌軀猛然顫抖,卻在片刻之間恢復了鬆弛,並開始順從地迎合李暮雨的動作。 初升的夜色之中,年輕男女躺在枯草上,旁若無人地擁吻在一起。 兩具身軀糾纏貼合,兩雙臂膀溫柔環繞,四瓣嘴唇貪婪翻卷。 愛意化作熱情,毫無保留地釋放,肆無忌憚地滾滾宣泄。 相識近半年時間,他們頂著生存的壓力,攜手在泠雨大地上闖蕩。 情愫深植心底,在苦難中生根發芽,借由狂風暴雨之力突破而出。 此時此刻,他們忘卻了時間與空間,意識之中就隻剩下彼此。 ...... 過得良久。 年輕男女鬆開彼此。 青年的瞳仁流光溢彩,少女的臉龐姹紫嫣紅。 僅僅一個對視的功夫,便又急不可耐地吻在一起。 如此往復。 直到兩人都有些缺氧,才不舍地停止糾纏,恢復並排平躺的姿勢。 “小雨哥,你是我的咯?” “嗯,你也是我的了。” “感覺就跟做夢一樣,有點兒不真實......” “是啊,我也沒奢望過在這鬼地方談戀愛。” “嘻嘻......讓我瞅瞅......嗯......小夥兒挺順溜兒,有鼻子有眼兒的。” “你......唔......澤(這)多(都)吮(什)麼形揉(容)......” 韓晴打了個滾,順勢趴到李暮雨身上,雙手反復揉捏對方的麵頰,仿佛在擺弄一件心儀的玩具。李暮雨五官變形,聲音變得含混不清,一麵佯作不滿地絮絮叨叨,一麵順從地躺成個大字型,任由少女飽滿的胸脯在自己身上來回碾壓。 韓晴形如頑童,揉完了臉揉身子,還不時翹起自己的小拇指,對準李暮雨的腋下和腰眼來回捅戳。李暮雨癢得叫苦不迭,一麵告饒一麵蜷起身子,活似一隻煮過頭的皮皮蝦。 韓晴玩了老半天,終於滿足地停止抽風,將腦袋壓在李暮雨的肚皮上,仿佛一隻溫順慵懶的小黑貓。李暮雨隨之抬起左手,真如擼貓般反復撫摸韓晴,靜靜體味那種美妙的觸感。韓晴枕著李暮雨,不斷發出滿足的哼聲,顯然很享受這種愛撫,末了則慢條斯理地往上爬,與新到手的戀人擺成臉對臉的姿勢。 “真好,終於有男人要我了。” “真好,終於有女人看上我了。” “德性,你又不是沒談過戀愛,擱著兒裝啥純情小騷年。” “你也甭賣慘,但凡你開個口,追你的人能排出二裡地。” “嘻......” “嗬......” “......” “......” “我之前本來想說,我欠你第二條命了。” “現在你歸我了,救自己婆娘天經地義。” “沒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以後我有危險,你就責無旁貸了。” “娘子安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不許死,你要敢死我打死你!” “噗......” “嘿......” “......” “小雨哥,謝謝你能接納我。” “彼此,謝謝你能喜歡我。” “搭個伴兒吧,一起活下去。” “嗯,活下去,一起回家。” 整整一夜時間,兩人都膩在一起,根本就沒有挪窩。 深秋涼意襲人,他們卻渾然不覺,兩具身體熱得發燙。 沒有精心營造的浪漫,沒有兜兜轉轉的迂回,沒有拉扯不清的曖昧,隻有不加掩飾的相合之意,就連彼此間的情話都泛著土味。可對於置身遺忘之地,在掙紮中尋鄉的失蹤者來說,與心儀之人相依為命便是愛情最好的形狀。 戀情甘如蜜糖,又好似一劑良藥,於兩人心間迸發彌散。 艱難險阻依在,可經由愛情的滋養,卻煥發出幸福的韻律。 不覺已是清晨,東方魚肚漸白,李暮雨和韓晴終於停止糾纏。 明明整夜未眠,兩人卻神清氣爽,兩雙眼睛看上去煜煜生輝。頂著凜冽的深秋寒風,他們甜膩地十指相扣,落落大方地越過腐朽的藩籬。走在自家的領地範圍內,他們迎著百十道各異的目光,明目張膽地宣揚著自己的戀情,毫不掩飾地昭告著彼此的歸屬權,就像天下所有剛剛締結誓言的情侶那般。 往後便是出雙入對的日子。 年輕男女心懷憧憬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