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英雄、瘋子、書生、市井之徒(1 / 1)

主帥棚屋。   黃橙橙的火光之中,司馬日天正襟危坐。   手裡握著一根粗毛筆,正在木簡卷軸上寫字。   「光陰荏苒,夏秋更替,時間於變遷中散發著流韻。某個尋常的清晨,濮陽天悄然離開寰宇太殿,一步便跨越萬水千山,僅僅用了數息的時間,就來到了東海的絕壁崖畔。」   司馬日天生活簡樸,除了日常穿戴以外,幾乎沒有個人物品,若說最為珍視的私物,便是其書寫的原創小說。這部小說記載於木簡之上,平時被鎖在一個大箱子裡,往往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被他拿出來連載。   「東海絕壁,是世界東部的盡頭。濮陽天站在崖畔,隻見艷陽高照,驚濤拍岸,浪若飛雪,儼然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卷。這裡是他拜師學藝的地方,是他一戰成名的地方,也是他與她邂逅的地方。濮陽天負手佇立,直視著翻湧的海水,宛如一尊雕塑般不動不移。」   司馬日天潑墨揮毫,文思如流水般順滑,眼中閃爍著明睿的光芒。   墨汁落在木簡表麵,暈成乾凈工整的字跡,其間隱隱藏著股霸氣。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天幾夜,也有可能隻是一瞬。   一道倩影飄然下落,步履翩躚地行至濮陽天身後。   “你來了。”濮陽天始終不言不語,此刻終於開口。   “我來了。”鐘離沐然音色空靈,一如往昔那般悅耳。   “上次一別,多少年了?”   “五百年,三個月,二十七天。”   “你記得真清楚。”   “度日如年,自然記憶深刻。”   鐘離沐然走到崖畔,與濮陽天麵對麵站立,兩人明明隻有咫尺之遙,近到足以聞見那股久違的、隻屬於對方的獨特氣息,可就是這觸手可及的距離,卻仿佛隔了千萬年的滄桑,竟令他們一時不敢妄動。」   斬妖除魔的時候,司馬日天是個熱血中年人。   在平日的生活裡,也常會展現出寬厚與溫情。   然在夜深人靜時,於提筆寫作之際。   這位偉大的蓋世英雄,卻會露出不同的一麵。   專注,內斂,清明。   散發著淡雅墨氣,就仿佛一位書生。   「五百年的光陰,足夠譜寫時移世易的史詩,可在鐘離沐然的容顏之上,卻仿佛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望著那張眉目依舊的絕美麵龐,濮陽天隻覺胸口熱流湧動,萬般滋味於心田百轉千回,卻始終訥訥地不知所言。   “少年時,我經常坐在這崖畔看你練功,一看就是一整天。”望著吞吞吐吐的天下第一人,鐘離沐然抿嘴輕笑,模樣煞是迷人。   “那個時候,你天天陪在我身邊......”憶起少年時光,濮陽天終於開口,言語間倍顯感慨。   “那年你為我力戰群雄,把自己拚到幾近隕落,也令天下豪傑盡折腰。”   “為了你,與天下為敵又有何妨?”   “可是五百年前,卻毅然決然地舍我而去。”   “我......”   鐘離沐然語調淡然,聽不出是喜還是怒,仿佛隻是在陳述事實,可落在濮陽天的耳中,卻讓那張平靜的臉驟起波瀾。明明是位睥睨蒼生的王者,卻也禁不住一時語塞,不知該作何回答。」   隨著時間的推移,木簡卷軸由青變黑,被墨跡填得滿滿當當。   司馬日天哈欠連連,顯然已是困意來襲,卻仍舊有些意猶未盡。   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他終究還是站起身,重新拎來一卷空白木簡。   「“我都懂。”   鐘離沐然抬起食指,輕輕按住濮陽天的唇。   “為了蒼生,你甘願以身衛道,不惜去冒神形俱滅的風險。你於絕地閉關百年,扛過了無人成功的煉獄之難,隻為將自己的修為提升至極境。你號令天下群雄,創建了舉世無雙的寰宇太殿,義無反顧地投身輪回之困,隻為給世界爭取一線生機。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蕓蕓眾生,無愧於英雄之名。”   “可是唯獨對不起你......”濮陽天的聲音略微發顫。   “以後有的是時間。”鐘離沐然笑靨如花,依如少女般天真。   四目相顧之時,某種悸動悄然而生。   下個瞬間,便如狂風暴雨般......」   “沙沙。”   “......嗯?”   某時某刻,棚屋的草簾翩然搖曳,米罡輕盈地走了進來。   明明尚有下文,司馬日天卻突然擱筆,將木簡飛快地卷起來。   “癮還挺大。”望著案頭的木簡,米罡不由得眉頭輕蹙。   “你進來也不吱個聲!”司馬日天趕緊將木簡鎖進箱子。   “緊張個啥,誰稀罕看......”米罡對此習以為常,卻仍舊忍不住嘲諷兩句,旋即一屁股坐到箱子上。“麻曙瞧你老熬夜,就讓我過來勸你,別把身體給忙,壞,咯。”   “這才幾點!想睡也睡不著吶!”沒理會米罡話裡的重音,司馬日天齜起滿口黃牙,把毛筆丟到水裡涮乾凈。“你瞅瞅外邊,好些弟兄還乾活兒呢,我也不好現在就打盹兒啊!”   “說起來,大夥兒最近狀態不錯。”米罡沒搭理司馬日天,轉念想起那些熱血依舊、卻少了暴戾與狂躁的同伴,嘴角不由得揚起一抹笑容。“金仙的那個凈魂丹,簡直就是救命稻草。”   “嗯,多虧金仙兄弟,真是幫大忙了。”司馬日天搬了把凳子,在米罡身旁坐了下來。“有了這凈魂丹,饕餮欲就是個屁,你也不用天天嚼耳根子,讓我勸大家夥兒清心寡欲了。”   “凈魂草這麼有用的東西,之前愣是沒人發現。”米罡翹起二郎腿,用手肘撐住下巴。“我尋思城裡麵的驚喜,應該遠比我們想的要多。”   “等他們這趟回來,讓金仙抓緊製作凈魂丹。”對於今後的計劃,司馬日天已有初步打算。“到時候帶一批成品,給別家組織送點兒去。”   “你可別當濫好人,沒見這原材料有多難搞。”   “那就挨家走一圈兒,把製作方法告訴他們。”   “誰都給?鷹巢那樣的呢?”   “如果他們肯改邪歸正......”   “鷹巢改邪歸正,母豬都上樹了。”   “嗨,這個以後再說,總之終於有辦法解決了!”司馬日天站起身來,在棚屋裡來回溜達,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等大家都擺脫了血欲之心,能隨心所欲地追求人生了,我再跟白老和焱楓談一次,邀請他們一起拯救世界!”   “誰樂意跟你一起抽風啊......”米罡翻了個白眼。   “你老不當回事兒!這可是關乎蒼生的大計!”司馬日天恨鐵不成鋼,旋即又很快陷入遐思。“我就盤算著,等咱再過幾年,幫眾超過五千人,靈元期強者破百以後,就殺進城裡斬妖除魔,還泠雨大地一個太平......”   “說起這個,我之前的提議,你再好好想想......”   “不行不行!不都聊好多次了!根本就行不通嘛!”   明明是句很平常的話,司馬日天卻使勁搖頭,仿佛聽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望著對方的反應,米罡不由得微微咋舌,左手輕攥著淡黃的發梢,橢圓形的眼睛眨了又眨。   放眼整個無敵至尊狂霸九天幫,千餘幫眾無不以司馬日天為尊。   沒有人懷疑幫主的德行俠義,也很少有人置喙救世的偉大事業。   若是身在國內,這種近乎盲目的思潮,完全可以當做荒誕劇的腳本。   然置身危情廢土,能形成如此龐大的氛圍,自然有其復雜的背影因素。   譬如九天幫眾普遍年輕,心中的英雄夢尚未熄滅,更易被熱血之念所影響,因此願意主動參與其中。又如很多人承蒙照拂,想報答司馬日天的恩情,縱然心存疑議也很少表達。再如有人隻為求得庇護,對拯救世界與否並不在意,便秉承“幫主所言極是”的原則,主動將自己排除在決策之外。   唯獨米罡與司馬日天是舊識,所以才會隔三差五地唱反調。   米罡不止一次提出,如今九天幫發展至此,應盡量減少無謂的遊蕩,將目標鎖定在尋找歸鄉之途上。畢竟在她看來,盲目的遷徙確實救了不少人,可離所謂的救世實屬差了十萬八千裡。   泠雨環境詭異,便是米罡和司馬日天,在此生活了兩年有餘,對這裡的了解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很多人找不到答案,便乾脆徹底放棄思考,然米罡卻從未忘記某些未解之謎。   綁匪究竟是誰,為何屢犯惡行。   兇獸源於哪裡,為何屢殺不凈。   泠雨應屬烈陽共和國,為何在國內未聞其名。   那些傳說中的守護者,為何始終都不見蹤影。   至於他們這些失蹤者,又到底陷於何種陰謀。   米罡始終認為,憑九天幫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揭開泠雨的麵紗。便是能僥幸觸及秘辛,僅靠他們這些泥腿子,又何嘗能對抗連守護者都忌憚的存在。與此同時,她也十分清醒地認識到,願意陪司馬日天胡鬧的人固然不少,可也有相當一部分成員每天都在盼著回家。   基於這樣的認識,米罡屢次提出想法,希望九天幫專注尋找歸鄉之路。倘若最終能夠成功,則既能讓幫眾重歸故裡,又能讓國家機器得到消息,向泠雨派遣現代化軍事力量,如此才真的有可能拯救世界。然對於米罡的提議,司馬日天卻始終排斥,其主要理由便是人心險惡。   按司馬日天的說法,在綁架案綿延百年、被綁者不止萬千的情況下,國家始終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隻能證明其內部早就遭到侵蝕。無論政府還是軍隊,都已經變得不再可信,而麵對這場巨大的陰謀,唯有依靠九天幫自己的力量,才能為大家在絕望中爭取一線生機。   這套邏輯相當自洽,米罡始終無法反駁。   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希望調整行動方略。   “不回家也行,那就找地方紮根,弄塊兒耕田把作物種起來。”就如之前每次那般,米罡重復著她的觀點。“解決溫飽以後,就開始搞生產,城裡廢銅爛鐵挺多,修吧修吧就有原材料了......從零開始不容易,但這個是必經之路,等咱們鳥槍換炮了,才能真正去拯救世界,總之別再這麼亂跑了。”   “可是小米啊,你考慮過沒有,那些新來的失蹤者怎麼辦。”就如之前每次那般,司馬日天也重復著他的觀點。“九天幫立幫之本,當以救人性命為先,再圖拯救世界之大計......如果我們安於一隅,不去嘗試主動救人,那麼剛被綁來的失蹤者,可能就永遠失去活命的機會了。”   兩人不止一次這般交流,有時候局限於彼此之間,有時也會當著別人的麵。米罡鍥而不舍,縱然屢屢無功而返,卻也總會見縫插針地諫言。可在這個盛夏之夜,望著搖頭晃腦的司馬日天,她心裡卻驀地湧起難遣的情緒。   “哦。”   米罡沒再多言,情緒悄然收斂,旋即悠悠起身。   “嗯?”   司馬日天愣了一下,卻見米罡毫無回應,自顧自地走向簾門。   他見狀立馬追上去,攔在了米罡的麵前,而目光隨之凝了一瞬。   隻因那張秀氣的臉上,此時正繚繞著霧瘴,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絕非簡單的置氣,而是種近似失望、卻遠比失望更加復雜的情緒。   “......小米?”   “......”   司馬日天不明所以,卻也莫名感到心虛,聲調一下降了不少。   米罡則側開視線,目光透過草簾的縫隙,投向無垠的夏日夜空。         遙想少年時期,米罡每次過暑假,都會去姥姥家住些日子。   那是個靠海的小村,氣候舒適環境宜人,更有綿延百裡的沙灘。   海邊住著個老頭,平日以捕魚為生,膝下雖然無子無女,卻很討村裡年輕人的喜歡,平時也總愛給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講故事。所以米罡閑來無事時,便會帶些吃的去找老漁夫,順便聽聽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老漁夫的肚子裡,裝著成百上千個故事,也常會根據受眾選擇內容。如果聽眾是些小孩子,故事便以童話寓言為主,而像米罡這樣不算年幼、腦袋又很靈光的大孩子,則會選擇現實性更強的內容,同時順帶手地灌輸些價值觀。   那些故事或荒誕、或詭異、或溫情、或令人啼笑皆非,然在光怪陸離之外,卻總讓人回味無窮。甚至在多年後的今天,當時的某些所感所悟,還在影響著米罡看問題的角度。   “天性、環境、認知,共同決定著人類的行為。”猶記得某次上門時,老漁夫用了這樣一套開場白。“在特定的環境裡,天性或被壓抑、或被引導、或被發揚,再加上經年累月的認知,就會形成復雜的人性表象。”   “不懂。”米罡當時聽不太懂,便頗為耿直地回答。   “從念頭到動機,再從動機到行為,有時候是條簡單的直線。”老漁夫倒也不急,慢慢悠悠地往下說。“可還有很多時候,念頭到行為之間,是團縷不清的亂麻,常常隔著匪夷所思的真相。”   按老漁夫的說法,想搞清行為背後的動機,有時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若想得到真實的答案,則常常需要抽絲剝繭,並沉浸於歲月的長河之中。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他慢吞吞倒了杯開水,就著茶香給米罡講了三個真事。   第一個故事,是有關青春的過往,摻雜了些許忍俊不禁。   「有個初中男生,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偶然體驗到了“自娛自樂”的趣味。在他質樸的觀念裡,這種玩弄自己的做法,是道德敗壞的直接表現,而在負罪感的驅使之下,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規則。   “弄一次就要背二十個單詞。”   男生語文成績不錯,數學更是名列前茅,可偏偏外語很是拉胯,無論北陸洲還是南陸洲通用語,都隻能排在年級倒數的位置上。他定這條規則的本意,便是想通過痛苦的代價,限製自己“自娛自樂”的頻率。   於是乎,在初中畢業的時候。   男生以優異的外語成績,成了學校的外語保送生。」   米罡至今都記得,在講這件事的時候,老漁夫的表情有多精彩,而自己的表情又有多古怪。可透過這個微葷的故事,她也隱約明白了一個道理,即卓越的成果未必總與精誠的心念相關聯。   還沒等米罡回過味來,老漁夫便繼續往下講。   第二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位著名籃球運動員。   「他為國征戰二十載,取得大小榮譽無數,是官方眼中的標誌性人物,常常會登上各家媒體的頭條,談論自己對使命和責任的理解。至於鏡頭之外,他在擁有大量粉絲的同時,也會隔三差五地陷入醜聞。對於其人的評價,則往往會出現兩極分化,要麼是為國爭光的名將,要麼是底線喪失的渣滓。   無論何種場合,他隻接受正規采訪,而那些所謂的正規采訪,自然也包含了“不該問的不問”這一隱藏邏輯。直至退役以前,在某次專訪中,有記者問了他職業選擇的問題。據知情人士透露,那段采訪曾經錄了兩遍,第一遍的內容頗為官方,可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大家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回答。   “我出生在農村,家裡孩子比較多,條件也不是太好。我個子比別人大,吃的也比別人多,所以經常會挨餓......等我十幾歲的時候,體育中心找上門來,那個領導就跟我說,說隻要我去打籃球,就能每天都吃飽飯......他給出的條件,對我非常有誘惑力,另外就是他來我家,那個隨行的小文員......對,沒錯,就是我夫人,長得是真漂亮......我當時答應下來,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以後還能見到她......後來進了國家隊,被全國觀眾關注,被大家謬贊為英雄,披著國旗站在領獎臺上,我才慢慢明白什麼是榮譽......在這之前,其實是不知道的,就是為了吃頓飽飯,順便看看漂亮姑娘而已。”   滿載榮譽的傳奇明星,最後一次麵對鏡頭時,卻顯得有些靦腆羞澀,言語之間也變得更加樸實無華。遠離了場麵話,這位被捧上神壇的巨星,終於展露出尋常的一麵,而那些沸沸揚揚的醜聞,則終究沒被他舊事重提。」   早在米罡出生之前,這位傳奇球星便已退役。   所以對於這個男人,米罡倒談不上喜不喜歡。   隻是通過諸多過往,她大抵能明白一個道理。   即人類具有多麵性,並會跟隨時間不斷改變。   兩個故事講下來,米罡聽得很是放鬆,中途時不時調侃兩句。   可那第三個故事,卻令她心意難平,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從前有個孩子姓王,年少時是一個混混,頗有為禍一方的潛質。可因為某些契機,他卻突然浪子回頭,高考時報名了安治學院,並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進入安治係統,從孩子王搖身變成了安治局的警員小王。   從戶籍到管段,從治安到刑偵,年輕的小王警員紮根基層,夜以繼日地投身於安治事業,僅僅而立之年便晉升為大隊長。可在某年某日,這位優秀警官的職業生涯,卻突如其來地畫下了句點。   那是一起惡性案件,兩名嫌疑人夜闖民宅,並於盜竊中途心生歹念,將一位花季少女先奸後殺。在接到家屬報案後,安治機關立即出動,抓住了其中一名嫌疑人。   在審訊過程中,麵對毫無悔意的惡棍,盛怒的王隊長舉起警械,將嫌疑人毆打致重傷不治,自己也因涉嫌犯罪遭到收押。聽到這個消息後,受害少女的親屬集體出動,在審判機關門前跪了好多天,卻也沒能讓王隊長免遭處罰。   扒掉製服,換上獄服。   一名優秀的執法者,一夜間淪為階下囚。   轉眼十年,光陰荏苒。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王隊長,也變成了刑滿釋放人員老王。   老王出獄之後,便與妻子協議離婚,兒女也交由對方撫養,自己除了一間老房子外,幾乎什麼財產都沒留下。曾經的同事見老王可憐,本想給他安排一份工作,可老王卻婉拒了大家的好意,並毅然離開了曾經生活數十載的城市。   在那之後,老王奔波於全國各地,乾過的工作也十分蕪雜。從小攤販到搬運工,從快遞員到網吧保安,凡是那些接地氣的瑣碎營生,這個半大老頭子幾乎全都接觸過。   對於老王的選擇,前同事們頗為不解,而在某個尋常的下午,當一通案件信息傳來時,他們才震驚到無可言語------當年殺害少女的另一名嫌疑人,那個逍遙法外近二十年的狂徒,兩天前在灼日省驪皖市郊區落網。   協助安治機關實施抓捕的公民,正是被此案改變了人生的老王。   這個曲折的故事,記載於老漁夫的藏書中,是本安治部牽頭編纂的版物。在那個訪談的最後,筆者曾好奇地詢問老王,為何會對此執著了半輩子。老王苦思冥想半天,最後卻隻搖了搖頭,轉而聊起自己的過去。   “十五歲那年,我有次去收拾仇人,順帶手救了一家三口。那對夫妻跟我父母同齡,哭著跪在我腳邊上磕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第一次得到基於感激的跪拜,而非以往那樣的跪地求饒。”   “那個小男孩兒,最多也就七八歲,存了好些糖舍不得吃,結果那天一股腦全塞給我了,還說以後要變成我這樣的大英雄......可我算什麼英雄?隻不過是個混混而已......”   “就是從那以後,我自己就琢磨著吧,好像當個英雄也不錯?嗬......回到你問的那個問題,說實話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非得這麼做,可就是覺著吧......這事兒不給辦了,這輩子都踏實不了。”」   一股莫名的動力,跨越十餘載光陰,用因果串聯過去與未來,這般執拗令米罡唏噓不已。在觸目動容的同時,她又領悟了一個道理,即良願未必總能指向美好,而惡念也未必總能來帶惡果。某時某刻的某件事,也許會莫名成為人生中拐點,而飽經磨難與洗禮後的執念,有時恐怕連自己都說不清緣由。   便如司馬日天,有人把他視為英雄,有人把他當成瘋子,也有少數人能偶然窺見其儒雅的一麵。隻是這種種表象,都僅僅是他的人格斷麵,難以借此準確描述其人,也就無法憑此正確評價他的作為。可米罡既善於讀心識人,與司馬日天也是同鄉人,又在泠雨朝夕相處數百晝夜,自然能看清多數人看不到的東西。   遙想少年時期,米罡便認識司馬日天,而在她不甚深刻的印象裡,這個大叔除了有些癔癥外,總體來說倒也稱得上人畜無害。待到後來,通過某些偶然的機會,米罡得以近距離接觸對方,也發現了某些難以解釋的怪象。   譬如他喜歡幫助弱小,或者說酷愛幫助弱小,隻因他每每主持正義時,既會對“施暴者”表現出過激反應,也會對“受難者”遭到的迫害進行過度腦補。奈何其本身孱弱不堪,三天兩頭地因此挨揍,而對於屢戰屢敗的丟人戰績,他則常以“神功未成,尚需磨練”來解釋。   他沒有固定工作,常年靠救濟金度日,而拮據的生活條件,也造就了他鐵公雞形象:總在垃圾堆裡翻東西,總吃餐館的剩飯剩菜,熱衷於鄰居的淘汰貨,就算迫不得已掏腰包,也幾乎隻去打折商店。可就是這等吝嗇之人,卻樂意將救濟金分給乞丐,隻為換取那一句“謝謝英雄”。   在鄰裡的眼中,他缺乏交際能力,每當與旁人溝通時,總會散發出濃濃的癔癥氣息。可在深入接觸的過程中,她卻感受到了某種不協,即他平時固然瘋瘋癲癲,可在某些特定的情景中,卻會表現出恐怖的邏輯能力,就連某些自詡聰慧的人都望塵莫及。   通過長時間的相處,以及全麵衡量判斷,她得出了一個結論。   即他說瘋也瘋說傻也傻,可從某種角度來看,卻既不瘋也不傻。   他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以自己所認定的準則行事。   就算真實世界令他屢屢碰壁,也總能找出些理由自圓其說。   若有人想叫醒他,無非隻是白費力氣,畢竟他純屬不想醒。   身陷泠雨之前,她對他的認識僅限於此,除此以外也沒有更多想法,畢竟自我沉溺之輩大有人在,而臆想中的英雄終究隻是虛幻。直至兩年多前的某天,她莫名被綁到這片廢土,並與他出人意料地重逢。   最初的那些日子,她獨自一人顛沛流離,嘗盡了辛苦與恐懼的滋味。直到跟他重逢以後,她才終於能睡個好覺,隻因他那副震天響的嗓門,竟是具有震懾兇獸的神奇作用。   他們自此開始結伴求生,相扶相依地輾轉流離,用雙腳丈量泠雨大地。在艱難求生的過程中,她也有些意外地發現,隨著外在環境的突變,他的存在竟被賦予了全然不同的意義。   嚴酷的生存環境,兇殘邪惡的猛獸,水深火熱的失蹤者,還有危及世界的恐怖陰謀。這片失落的世界裡,有無數人類亟待被拯救,是個需要英雄的搖搖欲墜的世界。至於他這個人,則剛好擁有這份野望,以及與之相配的力量。   若有人號稱拯救世界,卻沒有與之匹配的力量,到頭來無非隻是一個笑話。可明明還是那個理想,一旦擁有了足夠的實力,那麼在旁觀者的視野裡,則會呈現出全然不同的畫麵。   於是在命運的洪流中,潦倒的瘋子振臂一呼,將意外得來的寶劍高高舉起,一夜間便成了失蹤者的救世主。在大家的感恩擁戴下,他理所當然地成了領袖,率眾於泠雨大地上狂奔,開始在現實中追尋那荒誕的英雄夢。   她將一切看在眼裡,因此始終不離不棄,不僅盡心盡力輔佐他,兢兢業業地打點日常,每每奮不顧身地沖鋒陷陣。這份堅持源於同鄉之誼,源於患難中的相扶相依,也源於那抹若有若無的欣賞。   她再如何颯爽乾練,再如何巾幗不讓須眉,也終究是個尋常年輕女子,自然會欣賞心懷英雄氣的男子。她在心裡暗自期盼,希望他歷經雨打風吹,能真正成為頂天立地的英雄。   如今一晃兩年時間,曾經弱小的九天幫,已然化作一尊龐然大物,而他也成了人們心中毋庸置疑的英雄。可唯有她才能明白,她所期盼的那個英雄,其實並未真正走進現實。   從客觀上來講,他這兩年救人無數,從論跡不論心的角度看,的確沒人有資格對他妄加非議。可她心裡卻很清楚,他如今的所作所為,與曾經為街坊打抱不平的舉動,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救人性命,給人庇護,繼而獲得感激與崇拜。   信馬由韁,奔波遷徙,繼而體味自由與放浪。   凝心聚力,馳騁沙場,繼而領略戰鬥的暢快。   在他的認識裡,這樣的快意恩仇,是屬於英雄的生活。   若是悶頭種地,或者安心搞生產,則並非英雄的劇本。   至於回歸故鄉,墮入原本的生活,更是無法接受的事。   他的英雄夢裡沒有故國,所以對於歸鄉的計劃,他總是選擇一拖再拖。至於不殺同類的幫規,則隻是因為在他看來,英雄不該沾染同類的鮮血。所以當麵對一筆筆血債時,他總會說多行不義必自斃,總會自作主張地替同伴釋懷。   對於這個世界的真實,他隻是選擇性地接受。   想要的便納為己用,不想要的便會無視。   如此這般地待人做事,與過去的他並無二致。   歸根結底,他依舊沉迷自我,依舊是那個市井之徒。   對於他的選擇,她心裡多少有些遺憾,隻因在這片失落大地上,明明擁有孕育英雄的土壤,而他也明明擁有英雄的佩劍。可他始終都沒有劍心,明明很容易就能成長,卻從始至終都在原地踏步。   他心中有座烏托邦,那裡的世界安寧太平,那裡的人們互敬互愛,那裡的生活激情澎湃。他腦海中的虛幻世界,與故鄉隔了萬水千山,可跟泠雨卻隻隔著一步之遙。   可明明隻剩咫尺,明明無限接近那座烏托邦,他卻從沒真心地擁抱真實,從沒試圖修正自己心中的世界。因為這一念之差,他始終都沒完成蛻變,始終都沒邁出那一小步。   雖然沒人真正拜讀過,然九天幫眾大都知道,幫主正在寫一部小說。可唯有她才明白,他總共寫了兩部小說,其中一部塗在木簡表麵,另一部則鐫刻於泠雨的大地之上。   所謂小說,隻是故事。   縱是再像紀實文學,卻也無法成為真實。   對於這樣的現狀,她心中常有矛盾。   一方麵怒其不爭,一方麵踟躕不定。   她心裡其實很明白,置身沒有王法的泠雨,很多人早已失去底線,淪為短淺本能的奴隸。在如此糟糕的環境裡,他就算單論品性與德行,都完全稱得上是一麵旗幟,若再算上因此得救的性命,則更是無愧於救世主的名號。   她會感到心情鬱結,全因與他私交甚密,因此才會心生額外的期待,並將這股期待強加到了他的身上。所以縱有百般不甘,她也隻是想想而已,至於今天這樣的表達,也基本上就是極限了。   所以在外人眼裡,他要麼是個英雄,要麼是個瘋子。   對於幫眾而言,大抵是庇護者,抑或是領路者。   若有偶然的機會,興許還會在某個夜裡,見識到一位儒雅的書生。   至於抽絲剝繭後,那個原本的市井之徒,便是她一個人的秘密了。         “......小米?”   “......”   “......怎麼了?”   “......”   “......生氣了?”   “......啊,沒有。”   米罡緩緩收回視線,重新望向司馬日天,臉上的霧瘴悄然消散。橢圓形的明眸深處,重新泛起溫潤的光華,像極了念頭通達後的釋然,卻又隱隱噙著難以言喻的情緒。   “到底琢磨啥呢?”望著米罡的表情,司馬日天略微放鬆,臉上露出近似八卦的表情。   “你覺得呢?”米罡眼皮忽閃,罕見地揚起戲謔的笑容,活似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姑娘。   “你就別賣關子啦!我腦瓜子不好使!你又不是不知道!”司馬日天無奈一笑,擺出一副討好的表情。   “我剛才仔細想了想,你說的也有道理,所以還是依你吧。”米罡心中百轉千回,很多話在喉嚨裡打轉,最終卻隻淺淺吐了口氣。“以後也不勸你了,反正你心裡有數就行。”   “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回家的事兒我沒忘,現在不是機會不好嘛......”司馬日天聽了米罡這番話,反倒變得有些局促不安,一個勁地拍胸脯保證。“我跟你保證,等時機成熟了,一定讓大夥兒重歸故裡!”   “嗯,那你早點兒休息吧。”   米罡不置可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就隻露出淡雅微笑,便欲離開主帥棚屋。   轉身的那一刻,她隻覺右臂一緊,卻是他拽住了她的袖子。   “小米啊,咱來泠雨多久了?”司馬日天忽然問道。   “滿打滿算,兩年半多吧。”米罡思忖片刻後回答。   “都兩年半多了啊,真是光陰荏苒吶......”司馬日天唏噓感慨,旋即握住米罡的手,目光變得深沉且真摯。“這些日子以來,真是辛苦你了。要是沒有你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無敵至尊狂霸九天幫。”   “凈瞎說,我就是個打醬油的,你才是九天幫的主心骨。”米罡聞言輕輕搖頭,口中說著謙虛的話,眉間卻難掩笑意。“我其實一點兒都不辛苦,倒是感覺這樣的生活挺有意思。”   搖曳的草簾旁邊,兩個人十指相扣,目光交匯在一起。   夜晚空氣濕熱依舊,糅合著輕柔的吐息,鉤織出靜謐的旖旎。   “對了,快到你生日了吧?”   “嗯,應該就這個月。”   “你今年有什麼願望?”   “......我希望,你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唉?現在還不夠嘛?”   “還可以更英雄一點兒。”   “行吧!那我繼續努力!”   “嘻......”   對於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米罡並沒有細細言明,隻覺如此便好。   其時已近午夜,司馬日天卻沒有睡意,便提議跟米罡去遛遛彎。   於是乎,兩人相伴走出棚屋,邁入無邊的夜色之中。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