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露天之下,隻見今夜天空清朗,陣陣西風吹拂不止。 河流兩岸一片靜謐,多數幫眾已然入睡,唯有巡夜者不眠不休。 “幫主,副幫主,一切正常。”麻曙正在附近巡邏,見狀小跑著趕過來,向兩人簡單報了平安。 “嗯,辛苦了,去忙吧。”司馬日天點了點頭,示意麻曙繼續巡邏,便攜米罡在河邊散起步來。 “為了提防天煞,大夥兒最近都很上心。”望著全神貫注的巡邏隊,米罡感到十分放心。 “都這麼長時間了,天煞也不露個臉,估計已經回城裡了。”司馬日天認為可以降低警戒等級。 “再過些日子吧,起碼等蔡裊他們回來。”米罡顯得更加謹慎,不建議在這時候放鬆警惕。 “嗯,也對,小心駛得萬年船。”司馬日天這回倒沒固執己見,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司馬日天不善修行,可那副大嗓門卻頗具奇效,即便隻是動用一丁點靈能,都足以令成群兇獸為之戰栗。遙想九天幫成立之初,也曾經一度勢單力薄,而當時幫眾們最大的倚仗,便是自家幫主的特殊本領。 在“獅吼功”麵前,低級兇獸俯首稱臣,便是地煞這種大塊頭,也會被大幅削弱戰力。憑借司馬日天的絕招,年輕的九天幫橫行泠雨,一度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直至撞見了那種恐怖螳螂。 司馬日天的引以為傲絕招,有史以來頭一次失效,對天煞完全沒有作用。其時九天幫眾修為尚淺,麵對恐怖螳螂捉襟見肘,便是一眾強者拚了命抵擋,也還是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盡管從那次以後,大家便再沒見過天煞現身。 可提及這個名字,司馬日天卻仍舊不免惴惴。 “你也不用太緊張,咱們現在今非昔比了。”見司馬日天心緒不寧,米罡便輕輕拍了拍對方。 “嗯,說得對。再碰到那種怪物,教它嘗嘗爺爺的厲害!”司馬日天很快恢復過來,使勁捏了捏拳頭。 清淡月光之下,一男一女徜徉漫步,慢悠悠走向河流上遊。 視線挪移之間,他們瞥見某個背影,猶自怔怔地望著北方。 “他今兒不守夜吧?” “嗯,今兒不是他。” “那他咋還沒睡?” “不知道,去看看。” …… 楊檮坐在一塊石頭上,呆呆地盯著潺潺流水。 夏夜的空氣溫熱潮濕,可他卻感覺有些發冷。 遙想幾天之前,金軒攜三百幫眾離營,如今想必已經進了城,至於其帶來的臥底們,則被楊檮編入了偵察隊,於前天上午派往東北方向,也就是鷹巢大部隊所在的區域。 想來曹鷲得到消息後,必定會率眾趕來這邊,此刻大抵潛伏在附近。 一旦河岸這邊有動靜,土匪們便會大舉進犯,沖進九天幫的地盤。 楊檮先前誤入匪窩,被賈梟鳴灌了毒藥,生死皆係於曹鷲之手,迫於無奈接下了叛幫的隱秘任務。作為幫中首領之一,他雖談不上有多熱血,卻終究對這裡有些感情。念及數百條熟人的性命,他翻來覆去地輾轉難眠,最後乾脆跑到河邊來吹風發呆。 “怎麼還沒睡呢?”楊檮猶自發呆,耳畔突然傳來米罡的聲音。 “啊,還不困......”楊檮驀地打了個哆嗦,扭頭便看到兩位幫主。 “怎麼臉色這麼差?”司馬日天湊過來,不無擔心地說道。 “這兩天沒睡好......”楊檮想表現得無所謂,卻始終找不對感覺。 “楊檮,你這是......” “小米,你歇著去吧。” “......那好,你們聊。” 發現楊檮不在狀態,米罡剛想詢問幾句,卻見司馬日天率先開口,於是便扭頭離開了現場。待米罡徹底走遠以後,司馬日天才拍了拍手掌,一屁股坐到旁邊的大石頭上。 “楊老弟,有心事?” “沒......沒有......” “......” “......” “讓我猜猜,說錯了莫怪。” “......” “你是在惦記那幾個弟兄吧。” “......唉。” “我就知道。” 麵對這番猜測,楊檮不置可否,就隻輕輕嘆了口氣。 司馬日天那邊,則權當對方默認,繼而露出一抹苦笑。 見幫主替自己找了理由,楊檮乾脆順坡下驢,慢悠悠地往下說。 “我真挺沒用的......” “你乾嘛這麼說自己......” “我沒擋住天煞,害弟兄們送了命......” “這怪不得你,那畢竟是天煞啊......” “我要是再強點兒......” “楊老弟啊,你這麼想就不對。”司馬日天張開大手,使勁拍了拍楊檮的後背。“就算是我,當初遇到那種怪物,一時也都奈何不了它。何況你救回來的金仙老弟,讓咱徹底擺脫了血欲之心,這可是莫大的功勞啊......” “嗯,凈魂丹這東西,確實挺不錯的。”聽幫主提及金軒,楊檮驀地一陣心痛,旋即像是忽然想到什麼,繼而小心翼翼地開口發問。“幫主啊,你認識的人裡麵,有誰比較懂藥理麼?” “原先天宇手底下有些內行,烙魂的吉婆婆好像也懂,還有那誰......”司馬日天回憶了片刻,先是報出了幾個名字,隨後露出遺憾的表情。“隻可惜咱們家啊,這方麵愣是沒有開竅的。” “這樣啊......”聽了司馬日天的回答,楊檮的表情逐漸僵硬。 “不過多虧你啊,這不有金老弟了嘛!”司馬日天咧嘴一笑。 “嗬......”楊檮沒再接茬,瞳仁深處的希望之火緩緩熄滅。 司馬日天與楊檮閑談半晌,見對方情緒略有好轉,便又溫言寬慰了一番,這才回到棚屋裡休息。至於楊檮卻沒挪窩,猶自沉默地站在河岸邊,盯著潺潺的流水怔怔發呆。 在方才的閑談中,司馬日天對他百般勸解。 話裡話外的寬慰之意,自是令他感到動容。 可幫主越是如此,他心裡就越是糾結掙紮。 作為一介凡人,楊檮算不上凜然大義,卻也遠遠談不上冷酷無情。作為一個理智的人,他雖對拯救世界不以為然,可因為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卻終究對天真仗義的同伴們心存好感。 若非受到致命威脅,楊檮絕不想坑害同伴,所以在剛剛的閑聊裡,他才抱著微乎其微的期待,旁敲側擊地詢問司馬日天,企盼幫主認識些煉藥大師,有辦法化解他體內的奇毒。 在聽到司馬日天的回答後,楊檮心裡的希望徹底破滅。 對於楊檮來說,熟人的性命固然重要,卻遠遠比不上自己的安危。更何況在他看來,倘若死於光明正大的對決,無非隻是一咽氣一蹬腿的事。可要是落在賈梟鳴手裡,自己恐怕會成為實驗品,在死前遭受慘無人道的折磨。 這樣的一道選擇題,解題過程固然痛苦,可答案卻並不難找。 「幫主......大夥兒......你們不要怪我......」 「我也不想這樣......實在是迫不得已......」 心意已決的楊檮吸了口氣,瞳仁深處泛起冷峻光芒,旋即起身走向正西方,不多時尋至某處土坡。這土坡位於河流上遊,周遭盡是開闊的平地,離營區隻有不足千米距離,爬上坡頂便能俯瞰駐地的全貌。他默默攀上土坡,麵向東方背朝西,但見營區方向一片安寧之相。 其時正值深夜,人們正自酣眠。 遠遠可見忽明忽暗的火把,料來是麻曙正在帶隊巡邏。 夏日西風綿綿無絕,於溫熱中泛著潮意。 拂過無人留意的坡頂,撲在楊檮的後腦勺上。 那頭油膩的淩亂短發,便如墻頭茅草般搖曳。 「隻能這麼做了......」 楊檮心底反復掙紮,最終逐漸恢復平靜,旋即拎起隨身攜帶的鐵鏟,在坡頂輕手輕腳地挖起土來,沒過多久便刨出來一隻爐子。掀開埋在土裡的爐子,他見爐膛裡麵放了個木桶,頂端開口被封得嚴嚴實實。 「他們怎麼搬上來的......」 望著半埋土間的爐子,楊檮訝異地睜大眼睛,隨後感覺有些脊背發涼。他先前便接到指示,於某個夜晚暗動手腳,放鬆了駐地西側的巡守,料來鷹巢便是在那時做的手腳。可縱是防守有所缺失,這裡畢竟是九天幫的地盤,相當於是司馬日天的眼皮底下。鷹巢能神不知鬼不覺,將這麼大個爐子運上土坡,這令他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沒毛病,能用......」 楊檮仔細檢查一番,確認木桶完好無損,這才扯開背後的布袋,從裡麵抓出幾根樣貌尋常、卻隱隱透著股詭異的香條。作為任務的執行者,他先前便了解個中細節,知道木桶中放的是特製藥粉,能夠瞬間瓦解固霾丹的藥效,同時激發出遠超尋常的血欲之心。至於那幾根香條,則同樣出自賈梟鳴之手,能夠起到類似催化劑的作用。 任務其實並不復雜,無非就是燃藥焚香,讓九天幫眾中毒而已。可鑒於九天幫人多勢眾,而營地又非密閉空間,無法控製毒煙的流向,所以想要近距離暗中下毒、並且同時放倒多數九天幫眾,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在俘虜楊檮後,賈梟鳴基於獲得的情報,便想到了一個更加穩妥的點子:選一處稍遠的製高點,再選精於禦風之人來執行,而這名候選者正是楊檮本人。 楊檮心裡非常清楚,如今放眼整個鷹巢,想必根本沒有合格的禦風者,否則這任務輪也輪不到自己。同時作為靈元期高手,他精通風係天威功法,想要控製氣流並非難事,所以在操作層麵上並無障礙。他此時若是臨陣反悔,鷹巢便會徹底喪失機會,甚至還會被九天幫反噬,可若是他一條道走到黑,八百餘名九天幫眾則恐將性命不保。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成了關鍵之人。 “呼......呼......呼......” 楊檮緊緊閉著雙眼,大口大口地吐著氣,試圖讓澎湃的情緒趨於平靜。隻是他越想冷靜,腦中思緒便越是信馬由韁,往事的碎片好似洶湧洪流,鋪天蓋地般拍在他的視網膜上。 那是他獲救時,司馬日天的霸氣背影,以及米罡的溫柔笑容。 那是他參加狩獵時,同伴們的震天嘶吼,以及獲勝後的愉悅歡呼。 那是他躋身首領時,環繞耳畔的贊美之言,以及一道道熱切的目光。 回憶著曾經的種種,楊檮登時心生悔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幾乎就要中斷計劃。 可是轉念之間,意識又重新開始流轉,化作一眾土匪的臉孔。 曹鷲的邪笑,嚴虎的獰笑,潘隆冬的壞笑,還有賈梟鳴的陰森微笑。 這些惡魔般的笑容,令楊檮登時心臟收縮,腦中的悔意也煙消雲散。 “呀!” 楊檮一咬牙一跺腳,右手猛地攥緊拳頭,砸向那隻密閉的木桶。 伴隨著哢嚓脆響,木桶登時爆裂開來,藥粉均勻地灑滿了爐膛。 楊檮抽出木桶殘片,使勁把爐蓋扣嚴實,先將引燃的香條插在爐頂,又把尚未熄滅的火種丟進爐膛。僅僅數息時間,爐膛內便起了反應,滾滾濃煙自爐壁的排氣孔中噴薄湧出! “臥槽!” 楊檮盡管有所準備,卻仍舊被嚇了一跳,近乎本能地向後跳起,待發現爐子大抵不會爆炸,才又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見爐內濃煙滾滾升上天空,在糅合了香條燃燒的青煙後,便驀散發出難聞的刺鼻氣味。 「回不了頭了......」 楊檮憋了一口氣,緩緩運轉起靈能。 湍急的氣流於他身旁湧現,匯入永不停息的西風之中。 煙霧被西風吹拂,起初隻是盲目飄舞,朝東方的廣袤區域擴散,最終被稀釋得淡不可見,也再難聞出那股刺鼻的異味。同時在楊檮的引導下,掠過坡頂的西風卻略有收斂,擴散的範圍稍微縮小了一些,徑直飄向不遠處的河流兩岸。 經由楊檮的雙手,鷹巢的大計徐徐開幕。 至於熟睡的九天幫眾,此時尚自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