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是深邃的夜空,腳下是潮濕的泥沙,四野盡是肆虐的狼煙。 米罡足底生塵,如靈狐般急速奔行,淡黃長發於腦後獵獵起舞,清秀的臉蛋上看不到半點血色。耳畔充斥著撕心咆哮,兼有此起彼伏的哀嚎,可她卻仿佛充耳不聞,始終雙目圓睜地不停掃視周圍。 方才的惡戰中,米罡受了不輕的傷,體力與靈能嚴重透支,全憑一股狠勁強自支撐。然在孑影獨行的當下,她已無需再強裝鎮定,眼中便難以抑製地湧出彷徨,而先前積累的疲憊也隨之爆發。 隨著時間的推移,米罡開始步履蹣跚,專注的目光也趨於恍惚,仿佛莫名失去了精神支柱,變成了無依無靠的迷途稚子。明明是暑意難當的夏夜,她卻仿佛置身數九隆冬,嬌軀在酷熱的西風中瑟瑟發抖。 「你在哪兒......」 米罡拖著沉重的身體,沿營地緣邊跑邊找,自河流中遊來到上遊,隻見附近已經亂成一團。那顆高大的喬木周圍,早已不見守備者的影子,隻剩下狼狽不堪的救治者,以及百餘名生命垂危的重癥者。 空氣中充滿了酸臭,那是嘔吐物的味道。 有的人尚在翻滾掙紮,有的人已經奄奄一息。 喘息與呻吟不絕於耳,兼有絕望的啜泣之聲。 宛如來自地獄的呢喃,令人禁不住神魂戰栗。 米罡先前火急火燎,一刻不停地奔跑尋人,此時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望著混亂的救治區怔怔發呆。過了片刻功夫,她生出某種古怪的直覺,繼而繞到不遠處的灌木叢旁,在某個角落裡尋到一個氣絕的男孩。 男孩剛過總角之年,入夥還不到兩個月,如今卻已一命嗚呼。 此刻的他麵目猙獰,兩隻眼睛猶自圓睜,保持著可怖的遺容。 至於司馬日天其人,則呆在男孩的旁邊,落得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與街頭要飯的乞丐並無二致。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泛紅的雙中透著呆滯,仿佛被人摘除了大腦,失去了一切情緒與思考能力。 望著眼前的死者,米罡的心臟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抹了抹眼角,卻發現自己根本哭不出來。她咬著嘴唇沉吟片刻,最終就隻輕輕嘆了口氣,而後慢悠悠坐到司馬日天身旁。 “可算找到你了......” “......” “現在全亂套了......情況不太樂觀......” “......” “得趕緊想辦法......不然就完蛋了……” “......” “你別跟這兒發呆啊......都指著你這幫主呢......” “......” “你別不說話啊......說點兒什麼呀......” 沒有怒不可遏的詰問,沒有歇斯底裡的咆哮。 她隻是晃著他的肩膀,近乎祈求般喃喃低吟。 可他卻始終沉默以對,對她的耳語置若罔聞。 不遠處的大樹下,猶自一片哀鴻遍野,而在視線彼方的河流中遊,則更有戰火紛飛的慘烈景象。可明明身處風口浪尖,他們卻仿佛無知無覺,就隻靜靜坐在灌木叢裡,好似隔絕在一切喧囂之外。直至某時某刻,運功過度的袁菲菲惡心難耐,悄悄跑到灌木叢這邊吐酸水,才愕然發現陰影裡的兩位幫主。 “怎麼樣了。”米罡前一秒還在出神,待與袁菲菲四目相對,則於眨眼間調整好情緒,恢復了平時的鎮定與乾練。 “你自己看......”袁菲菲既已露餡,便索性不再隱忍,先是有氣無力地指指身後,旋即趴在地上使勁乾嘔起來。 袁菲菲起先癥狀不重,可為了拯救大家的性命,卻消耗了太多體力與靈能。在不斷運功的過程中,固霾丹的影響愈發明顯,致使此時的她大汗淋漓,稍一動用靈能便會頭暈反胃。 “別運功,少說話。”米罡沒去瞧那些重癥者,俯身將袁菲菲攙起來,幫對方抹乾凈嘴角。 “咱們現在......”袁菲菲逐漸緩過氣來,先是瞥了眼遠方的戰火,隨後向米罡投去詢問的眼神。 “咱們輸了,徹底輸了。”望著袁菲菲顫抖的瞳仁,米罡咽了咽吐沫,艱難地開口說道。 米罡在逃離戰場之初,心裡尚存有一線希望,本想先找到司馬日天,再與對方一同匯集殘部,跟鷹巢的賊人們殊死一搏。可望著呆滯的司馬日天,以及那些非但沒有好轉、反而隨時可能送命的高手,她便明白九天幫徹底敗了。 “輸了麼......”袁菲菲已有心理準備,可當親耳聽到這句話時,卻仍舊難以抑製地哭了起來。 “菲菲,走了......”米罡瞅了瞅救治站,兩隻拳頭反復開合,過得良久終於下定決心。 “去哪兒?”袁菲菲擦掉眼淚,猶自沒納過悶來。 “停止救治,離開這兒。”米罡將司馬日天背到身上。 “米罡......” “能跑的都帶上。” “這......” “跑不了的別管了。” “......” 袁菲菲聞言怔了一下,盯著米罡幾度欲言又止。 最終卻選擇緘口不言,與米罡一道走向救治站。 此時的救治站一片狼藉,百餘名重癥者躺了滿地,不少人已經停止了呼吸,而幸存者們猶自呻吟不止。至於參與救治的人員,大多也累得東倒西歪,有些人重復著機械的動作,徒勞無力地挽救著瀕死者,也有人被疲憊與絕望擊垮,乾脆靠在樹上不停捶胸頓足。待到某時某刻,有人注意到不遠處的米罡,繼而看到其背上的司馬日天,混亂的救治站才暫時安靜下來。 袁菲菲目光遊移,望著那些從絕望到驚喜、又從驚喜轉向茫然的臉孔,隻覺有一塊大石堵在心口,事先想好的話根本說不出口。米罡則深深吸了口氣,背著司馬日天走進人群,一字一句地宣布了自己的決定。聽到副幫主的命令,救治站登時騷動起來,人們或是激動地反對,或是難以抑製地嗚咽,或是如釋重負地嘆息,待到後來則逐漸歸於平靜,隻剩某些氣若遊絲的哀求之聲。 “嗚......” “救救我......” “別拋下我......” 沒有聲嘶力竭的質問,沒有氣急敗壞的謾罵。 多數重癥者都沒吭聲,隻有少數人輕聲懇求。 也不知是不願苛責同伴,還是根本沒力氣廢話了。 可就是如此虛弱的懇求,卻讓場間諸人泣不成聲。 九天幫素有俠名,幫眾彼此間情深義重,所以縱是麵對生死存亡,卻也沒多少人能輕易割舍決斷。望著已經奄奄一息、卻猶自苦苦哀求的同伴,狀態尚可的成員們盡皆動容,不少人都動了留下來的心思。 便在這個節骨眼上,米罡雙膝重重跪地。 背著司馬日天同起同落,朝一乾幫眾磕了幾個頭。 “還能動的大夥兒,拜托跟我一起走。” “如果咱全死在這兒,就再沒機會報仇了。” “剩下的兄弟姐妹......米罡對不住你們......” “趕明兒到地底下,提前給我備口油鍋。” “等我把那些土匪帶下去,再跟他們一塊兒領罰。” 米罡說完這些話,便挺起腰桿站直身子,在靜默之中中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離開救治站。不少人略一沉吟,很快也各自行動起來,甚至沒敢與那些重癥者對視,便狼狽地追向副幫主的背影。 背朝著戰火的源頭,逃亡的小隊悄然啟程,於夜色之中逆流而上。 一路上沒人說話,除了喘息與腳步聲外,便隻有令人窒息的寂靜。 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的營地越來越遠,而硝煙也變得幾不可見。 米罡背著司馬日天,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口中不停地喘著粗氣。她的步伐機械且僵硬,猶如一個生銹的人偶,瘦弱嬌小的身軀三步一晃。可縱是吃力得無以復加,她卻始終緊咬著牙關,一刻都沒有鬆勁。 袁菲菲看在眼裡,心裡難受得厲害,思來想去便準備越俎代庖,替米罡背司馬日天一段路。可還沒等她開口說話,卻見米罡毫無征兆地停步,而後縱身跳進旁邊的窪地裡,卻因體力不支摔了個狗啃泥。 “快!” 袁菲菲不明就裡,卻也本能地跟上去,與同伴們魚貫跳入窪地,把米罡和司馬日天拽坐起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等把大家安置妥當,她便隨米罡爬到窪地邊緣,隻於地平線上方露出半個腦袋。 視線彼方的河畔,似是有人在打鬥。 然置身夜色之中,卻無法看個究竟。 米罡屏息凝神,悄然釋放出感知力。 待嗅到某股氣息以後,眼中則驀地迸出殺意。 “嗯?!”幾乎同一時刻,數百米外的河畔,楊檮汗毛倒豎地扭過頭,卻隻看到一片深邃的漆黑。 “咋啦?後悔咯?”一名壯漢收起劍落,將腳邊的少年開膛破肚,旋即瞥見怔怔發呆的楊檮,於是不禁露出玩味的笑容。 “嗬,乾都乾了,還有啥後悔的。”楊檮愣了半晌,才哂笑著收回目光,給垂死的少年來了個痛快。 楊檮放完毒煙以後,便與放哨的鷹巢成員匯合,隨後則跟著對方順流而下,準備去河流中遊向曹鷲復命,不想卻撞上了九天幫的逃兵。為了穩妥起見,兩人便果斷出手,將這個毫無戰意、隻想逃命的少年砍殺。 “這回表現不錯,曹爺不會虧待你的。”同為鷹巢的降將,壯漢雖然沒有楊檮修為高,卻仍以前輩的口氣做了點評。 “曹爺能饒我一命,我就心滿意足了。”楊檮回答得心不在焉,目光仍舊時不時投向南麵。 “那就趕緊,別磨嘰了,回頭曹爺等急了。”壯漢輕蔑一笑,隨手擦掉劍上的鮮血,示意楊檮加快速度前進。 “嗯,走吧。”楊檮沒理會對方的態度,又朝南方看了最後一眼,待確認那是自己的錯覺後,方才神色復雜地收刀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