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兩個人走出豐樂樓時,天已經黑透了,豐樂樓上燈火大張,人影綽綽。 就在二人互相道別之際,一個黑影兒突然閃了出來,隨即一道寒光射入了飛廉的眼簾! “小心,有刺客!”飛廉迅疾將王寀推到了一邊,那刺客看樣子是沖著王寀來的。真沒想到壞事這麼快就找上了王寀,飛廉覺得自己的預感看來是對的。 王寀也是見過世麵之人,驚魂甫定之後立即命左右緝拿刺客。此時飛廉已經跟那手持匕首的蒙麵刺客交上了手,這刺客有兩下子,飛廉倉促之間未能製服他,不過眼看王寀的護衛及豐樂樓裡的護丁一起包圍過來,這刺客當即甩開飛廉,向北麵逃去。 堂堂天子腳下、首善之區,且距離大內不過兩三裡地,居然出了刺客,飛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想來這刺客定然大有來頭,因擔心王寀來日的安危,飛廉於是決定擒住刺客以便查個水落石出。 此時街上依舊人流不息,那刺客跑得飛快,飛廉等人一路窮追不舍,竟輾轉來到了五丈河上的染院橋附近。刺客跑過了橋去,消失在了飛廉的視野中,飛廉回頭一看,身後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跟來。他站在橋上向前方看了看,一個倉皇的身影向東麵的樹林中跑去,雖然看著有點像個女子,但借著遠處的燈火,飛廉還是看到了那人是蒙著麵的。 飛廉向樹林中追去,由於是冬天,樹上沒有枝葉,汴京城中的燈火又比往常明亮,所以飛廉的視野還算清晰。可是追著追著,飛廉竟越發覺得有些不對勁,前麵那個在飛奔的刺客看起來更像女子了,跟先前那個行刺者明顯不是同一個人,盡管他們的穿著打扮完全一樣。想到自己近來接觸到的人和事,飛廉頓時感到大事不妙——那刺客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沖著王寀來的,而是沖著自己來的! 飛廉停下了追趕的腳步,準備抄小路盡快趕到附近的街上去。可是已經遲了,從四周突然殺出了十幾個持刀的蒙麵人,飛廉此時手無寸鐵,想沖到街上去恐怕已是此路不通,於是他虛晃一槍,反而向河邊沖去,企圖從五丈河遊到對岸逃生。 飛廉一麵大喊著“有刺客、有刺客”,一麵準備奪路而逃,可正如他做的最壞的估計,這批殺手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恐怕個個都是能打的主兒——不然他們也不敢截殺使臣!飛廉試著去奪刀,可始終不能得逞,眼看這幫人已經有了合圍之勢,心下叫苦不迭的飛廉急中生智,便一氣竄到了那河邊用於培植水土的砍頭柳上。 “熊飛廉,你快下來受死吧!自從那姓張的出了京,我們就一直在盯著!虧那何相公還那麼器重你,可你沒想到,你早已落入我們的股掌之中了吧!”一個女子清亮的聲音喊道,飛廉這回看清了,他就是引誘自己前來的那個身穿男裝的女子。 “大膽賊人,輦轂之下行兇,你們也休想脫身!”飛廉猛一反顧,自己的確是大意了!既然那些刺客能截殺使團及鴻臚寺的人,又怎會不緊盯在京城呢?自己於何府出入,又怎會不引起他們的注意? 不過飛廉此時最恨的還是這個腐敗無能的朝廷,此地距離大內已不足一裡地,怎麼能夠如此放任賊人行兇?負責夜間巡邏及巡捕盜賊的(每三百步就設立一個的)巡鋪禁軍哪裡去了?負責巡邏京師街道的左右金吾街司的人哪裡去了?拱衛皇城周遭的皇城司的人又都哪裡去了?何況汴京四處都是望火樓,倘有異動也早該示警了。 飛廉從樹上掰下了一枝粗壯的樹杈做武器,打得刺客們不敢靠近,飛廉真慶幸這些人手上沒有弓箭,不然自己可就慘了。可是飛廉又遇到了一個新的大麻煩——這些刺客居然開始拿刀砍樹!幸好樹乾有一人多粗,輕易之間別想得手。 飛廉拚命大喊著,他的喊聲已經驚動了附近的百姓,這一回飛廉又看到了希望。可飛廉接下來又絕望了:那些百姓居然都沒敢跑過來替自己解圍!看來這汴京的百姓也真是被嬌慣壞了,一點擔當、一點膽量都沒有! “哈哈哈……”飛廉突然在樹上大笑起來。 “死到臨頭,你笑什麼?”那個女子趨前道,她身後還站著一個身姿矯健的蒙麵緇衣人,也應該是個女子。 “我笑我自己,我笑我對朝廷有些信心不足,以至讓你們看了我的笑話!”飛廉說著,一下子從樹上跳了下來,眾人隨即上前將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行了,別演了,你們是皇城司的人,對吧?” 眾人麵麵相覷,最後都將目光轉向那個說話的女子,那女子一擺手,眾人拿開了刀。飛廉撲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塵,朗聲笑道:“我才明白,為何你這一介女流,要跑出來移花接木,定然是你太熟悉此地了,對嗎?” 那女子沒有應聲,上前遞給飛廉一塊牙牌,飛廉取出隨身攜帶的火折子,點亮了照了照,牙牌上麵赫然用朱筆寫著“皇城司公事”五個瘦金體小字,果然又被自己猜對了。 飛廉將牙牌遞還了女子,隻聽那女子厲聲道:“熊飛廉,你可別得意,你不過是事後諸葛亮!你可知道,自你入京後,有多少人在跟蹤你?賊人在暗處,而你在明處,你為何不加提防?何相公實在高看了你,你確實沒資格擔當重任!” 被一個女子如此奚落,飛廉的臉上不免火辣辣的,忙辯解道:“看這位女親官說的,好像我熊飛廉有多大能耐似的,能一個人撐得住天嗎?又哪裡事事都能想得周全?總要眾人齊心協力,方可有望!” “哦?齊心協力?這麼說你是答應了何相公的請求?” 雖然那女子始終沒有摘下蒙麵,語氣也不善,可飛廉剛才借著火光看那她眼神,卻覺格外柔美、嫻靜,完全不像一個長年待在狼窩裡的人。 “本來還有些猶疑,可我這個人最不肯服輸,連你這樣的小女子都敢看不起我,我若是真的臨陣退縮了,豈不真的就是認慫了?我明日一早就去找何相公!” 那女子一笑,媚聲道:“你到底還是落了下風,何相公說對付你這種軟硬不吃的人,就得用激將法,你還真的就上了鉤!” “嘁!我是願者上鉤!實不相瞞,我還真想弄清楚,到底是什麼人有這麼大膽量、這麼大本事,敢於肆行截殺我朝貴客!” 蒙麵女子將飛廉請到了河邊,小聲道:“說真的,自你來京起,我們還真在你身邊抓了十幾個可疑之人,倒也沒有問出什麼,不過為防萬一,梁都知說還是等案情水落石出之時再放人不遲!” 皇城司果然不愧是天子爪牙,說抓人就抓人,若是換個身份,那被抓的可疑之人是自己,也隻有自認倒黴了。飛廉不免兔死狐悲道:“其中必多冤屈,你們且不可胡亂用刑,以免壞了朝廷的名聲!” “這個你放心,禦史臺和開封府可都盯著我們皇城司呢!” 眼看就要告辭而去了,飛廉略作輕鬆道:“你怎麼總以這副麵目示人啊,不能讓咱看看你這女親官的廬山真麵目嗎?” “不行,我身份特殊,不能叫旁人認出我來!” “哦,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不愧是皇城司的做派!”飛廉一拱手,“那請教貴姓總可以吧?” “這個,我姓黃!”女子轉身要走,“另外,我不是親從官,也不是親事官。” “哦,是黃探事!”飛廉作拱手狀。 “看來你還真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知道得挺多的,我倒真有些小看你了!”女子輕輕一笑。 “鄙人不才,隻是比別人略博聞強識了些!” 那女子已經走出很遠,將要登上一輛馬車時,突然轉身向飛廉大聲道:“明日再見之時,你就見到了!可別做那縮頭龜!” 飛廉已經想好了,這副重擔接就接了吧,無論是對是錯,自己都不能再去種地了,也該給家裡娶個名副其實的賢妻,叫母親踏實踏實了,總不能讓她老人家哪天撒手而去時還帶著不放心。 晚間回到家,熊勉已經送年貨來了,一家子歡喜非常。等到方便的時候,飛廉就悄悄地跟母親說了剛才的遭遇,又說了說自己的想法,並笑著補充道:“娘放心好了,我看那皇城司還不是吃素的,有了他們的通力協作,這事就成了七八分了!孩兒這十多年在江湖上也學了不少,又從爹那裡學了不少審案和勘驗的學問,如今可不正是大展身手之時?” 母親雖然依舊不無擔心,可是她又想著那世上武將的功名,不都是一刀一槍拚殺出來的嗎?既然飛廉做不得文官,也隻有血拚一途了。於是不免垂下老淚道:“那你就去好好乾吧,不要記掛著家裡,馨兒就先放在我這裡吧!凡事自己多留點心,也不要輕易逞強、涉險啊!” “娘,你放心,我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不比從前了!再說了,還有朝廷的人約束和幫襯著我呢!那何相公看在爹的麵子上,也會照顧我的!” 母親默然半晌,方道:“你此一去,多半得出京,若是方便,就去相州看看你姐姐吧,上回她還捎信來關心你的事!她這都兩年沒上京來看娘了,恐怕是身上不大好,我這心裡總是放不下!你姐夫如今升了縣丞了,我看你跟他倒還投緣,他也器重你,你如今受朝廷重用了,他看了指定高興!” “好,我也著實想念姐姐了!” 初三一早,飛廉就直奔何府而去,何執中眼見飛廉已經應允,便拍著飛廉的肩膀道:“叔能,從現在起你的祿階就是承節郎了,職名暫為‘閤門宣贊舍人’,權皇城司內園司指揮使!‘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大宋飛廉,亦當名冠汴都!嗬嗬。” “大夏龍雀,名冠神都”本是大夏皇帝赫連勃勃當初誇贊寶刀“龍雀”時的詞句,“龍雀”就是古時傳說中的一種神獸,也正是“飛廉”的別稱,所以何執中才有此一說。飛廉聽了這話,自然是當作了一番特別的鼓勵和期許。 何執中讓人備好了車,於是馬車便載著何執中、飛廉一行人從西華門進入了大內。 從東華門到西華門的大街將皇宮分為南北兩大部分,在南麵西半部分有中書省及東麵緊挨著的文德殿,文德殿的東南方向即南部皇城的中心處,坐落著皇宮內最大也是最正式的宮殿,這就是可容納兩萬餘人的大慶殿,此處是舉行新年朝會等國家重要典禮之地。大慶殿東南方向是供宮廷藏書的秘閣,而秘閣的北麵一處守備森嚴之所,便是皇城司長官衙署的所在了。 大宋實行三衙管軍製度,三衙即殿前司、馬軍司及步軍司(全稱分別為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這一製度是為了滿足“聚兵京師”以便於控馭地方的需要,從名義上來說,派往各地的精銳部隊即中央禁軍都隸屬於三衙,可久而久之,就隻剩下一個遙隸的空頭名義了,三衙在京直轄的軍隊不僅人數大為減少,戰鬥力也較弱。那大名鼎鼎的高俅便是殿前司的最高長官——正二品的殿前都指揮使,漢代時“太尉”是最高武官,所以人便尊稱高俅為“高太尉”。 據飛廉所知,如今三衙在京的人馬名義上有十一萬多,可實際上連五萬可能都不到。而且像高俅之流弄臣,不過是靠著今上的寵幸才上位的,從前三衙的長官都是由名將出任,而高俅這等無能之輩忝居其列,隻知弄花把勢逗官家高興,確實敗壞了三衙的口碑和風氣。三衙的兵力和戰力如今都已大打折扣,其實也留下一個巨大的隱患,那便是中原一帶守備空虛,又無險要可以憑恃,如果北方有一支勁旅突然南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汴京必將被打個措手不及,甚而將危及天子之鑾駕! 三衙主要負責汴京城的防衛,皇城的安危便是皇城司的職責所在了。皇城司的前身是宮廷“內諸司”,它下轄獨立於三衙之外的以“親從官”、“親事官”為番號的多路人馬,由皇帝最親信的七八位內官統領,被稱為“勾當皇城司公事”,直接聽命於皇帝。親從官原編製為三指揮,後於英宗年間擴編為四指揮,共計兩千二百餘人;親事官原編製也是三指揮,神宗元豐年間擴編為四指揮,政和五年又增加兩指揮,一指揮為內園司,一指揮負責守護洛陽西京大內,六指揮合計兵力近三千人。 在親從官、親事官編製之外,還有一些番號和人馬,比如名義編製為五十六人的“探事司”。凡皇城司之人皆有衛護大內之責,也皆有做天子耳目之責,不過皇城司後來還是專設了這個探事司,下轄的“邏卒”便是專門負責京師內外的監視與刺探的,不過他們的重點還是窺探軍中之事,以防有將領圖謀不軌或兵士嘩變。不過作為天子所倚重的“耳目之司”,職責重大,其中必有很多內情與人事,就不是飛廉這種局外人所知的了。 進入大內之前,何執中就在馬車上跟飛廉講了一些關於皇城司的事情,何執中還特意補充道:“此番查案,算是我等與皇城司聯手,借重彼等之處甚多,皇城司乃天子耳目之司,聽聞賢侄平素心直口快,如今可千萬要慎重!” 飛廉聞言當即驚出一身冷汗,隻得唯唯道:“相公放心,此次專為破案,愚侄一定謹記相公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