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經過一場蹴鞠賽事,飛廉不僅成了房家上下所矚目的人物,連走到街上也時常會有人跟他打招呼,可越是這樣,他的心裡越是忐忑不安,生怕被人認出真身來。 房正倫給“顏生”安排了新的差事,這便是指揮和監督各施粥點的狀況,也幫著物色一些身強力壯者以招攬之。“顏生”在治愈房如仙的眼睛一事上也是有功的,所以他就成了“顏管事”,在房家的地位立時就不同了。 這一天,眼見如仙的眼睛恢復得差不多了,房母便張羅著讓如仙出門走走,也順便讓人家“黃娘子”出去透透氣,於是如仙、丫鬟蕙香、飛廉、黃瑛四個人便到了近處的瓦子。 路上,如仙問黃瑛道:“黃娘子,聽說汴京有十幾處瓦子,是嗎?那得多熱鬧啊!我們青州有兩處,就已經夠熱鬧了!” 黃瑛一笑道:“十幾處倒沒有那麼多,汴京如今有六處瓦舍,大小不一,地點分別位於潘家樓的桑家瓦子、裡城梁門外的州西瓦子、裡城舊曹門外的州東瓦子、裡城舊封門外的州北瓦子、裡城南門朱雀門外的新門瓦子、保康門外的保康門瓦子。” 飛廉插言道:“咱這輩子最大的喜好就是逛瓦子,可惜以前太窮,未能盡興,嗬嗬!” 黃瑛忍住笑道:“男子不能太有錢,不然都要去那不該去的地方了!” “什麼不該去的地方?”蕙香問道。 飛廉一揚手道:“就是賭場嘛!因為賭博很容易上癮,這老話說久賭必輸,所以咱是不沾的!” 如仙用手帕掩住鼻子笑道:“不沾好,不然毀了終生!” 逛了半天之後,一行人便去了說書的布棚,在那裡聽了一出《碾玉觀音》。 這是講一對“鬼夫妻”的傳奇故事——璩秀秀出身於一戶貧寒的裝裱匠之家,她生得相貌出眾,且聰明伶俐,還學會了一手好繡工。隻因家境窘迫,其父以一紙“獻狀”將她賣與鹹安郡王。一日郡王府失火,秀秀巧遇年輕能乾的碾玉匠崔寧,兩人品貌相當,開始互生愛慕之心,最後選擇了私奔。鹹安郡王派人抓住了二人,崔寧遭流放,秀秀被杖責而亡.她的父母也因擔驚受怕投河而死。哪知秀秀魂魄與崔寧又續前緣,崔寧死後,兩人終於一起在地府做了一對鬼夫妻。 其中有一段讓眾人聽了又癡迷又羞臊的情節: 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著河走到石灰橋。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崔寧指著前麵道:“更行幾步,那裡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裡饑,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吃。我受了些驚,得杯酒吃更好。”當時崔寧買將酒來,三杯兩盞,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臺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不記得?”崔寧叉著手,隻應得喏。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彩:‘好對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寧又則應得喏。秀秀道:“比似隻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寧道:“豈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裡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妨;隻一件,這裡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 就在眾人不免有些尷尬之際,飛廉不禁扭頭看了看眾人,哪知她居然瞥見了一身男裝的黎小雲。 那黎小雲似乎聽得如醉如癡,飛廉忍不住多次轉頭去覷她,等到最後結尾時,她的眼睛裡居然噙滿了淚水,獨自坐在那裡癡癡不動…… 飛廉越發憐惜這個可憐的女人了,他不希望小雲來日為房家殉葬,可是他又無法跟她挑明了說,隻好想著不如事先彌補她一些。 有了那次如仙讓飛廉送衣服的經歷,飛廉便開始隔三差五地以如仙的名義去給黎小雲送東送西,有一回黎小雲不小心被狗咬了,飛廉還差了黃瑛過去給小雲上藥。這些東西價值不菲,黎小雲一時想不到這是尚未續弦的“顏生”送得起的。 飛廉去得太勤了,有一回黎小雲便道:“差個人來就是了,何必勞煩你這大忙人親自來回跑呢!大小姐真跟換了個人似的,何故要送我這些?” 飛廉笑著回道:“大小姐總怕別人辦事不力,承蒙她的器重,還是信得過我的!大小姐說了,她也沒個親姐姐,在她心裡,是一直把你當姐姐看的,如今她眼睛也好了,也快嫁人了,怎能不好好報答一下你這位姐姐呢!” “嗬嗬,怕不是大小姐抑或是大夫人來日有事求我吧!”黎小雲腆然一笑道。 六 這日黃昏時分,飛廉從外麵回到了房家別業,丫鬟蕙香跑來告知飛廉道:“顏管事,小姐讓你晚飯後到她房中一敘,她有件要緊事要找你!” 飛廉便如約而至,原來是房如仙希望“顏生”明日務必護送她母女去往南郊的雲門山上一處禪院,當“顏生”表示有些為難時,房如仙隔著珠簾笑道:“生哥做事這樣勤勉,固然是好的,可你也要分出輕重來不是,家父最疼我了,難道生哥的前程不就是我幾句話的事嗎?嗬嗬。” 飛廉隻好跟著去了,等到了那處禪院,母女參拜過後又好好遊賞了一番。中午歇息時,如仙竟趁著母親在廂房午休之際,將“顏生”拉到了一間小禪房中,又將蕙香支到了門外,並且關好了門窗。飛廉心中不免一陣緊張,以為如仙多半是瞧出了什麼異樣,畢竟她可能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敏銳。 如仙請“顏生”一旁坐了,此時屋子裡非常昏暗,如仙摘去了頭上戴著的黑紗,直視著飛廉道:“有件要緊事,我想跟生哥說一說!” “大小姐有什麼話盡管說,咱聽著呢!”“顏生”唯唯道。 “生哥,你知道嗎?本來我是不想嫁人的,隻想服侍我佛終生,內求清凈,省身約己,一心不亂,得個往生凈土的正果!”說著,如仙做了一個合十手掌的動作,“五六年前我就曾在佛前立言,願剪發入佛門修行,此後若是方便,當遍謁諸名宿,以求得悟……可我父母偏不許我!如今我眼睛也好了,年紀也大了,我父母最近竟開始為我物色人家,真是叫我心急如焚。我知道父母生養我的不易,可是、可是我這心早已躍出人倫,惟求得道證果。生哥,換作是你,你該怎麼辦?” 如仙的身子往前一傾,直盯著“顏生”。飛廉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時如釋重負,可是他又需要裝出一副不大開竅的樣子,因而癡癡道:“咱、咱生性愚鈍,又不通書籍,小姐問的這些話,咱、咱著實不能理解!” “好吧,那我問生哥,如果我此刻有性命之憂,你願不願意舍生相救?” “這個,顏生當然沒二話!”“顏生”忙起身道。 “這就好!這就好!”如仙示意“顏生”坐下,“如今佛門也不清凈了,僧不僧,道不道的,我也暫無出世之念了。那生哥你隻要聽我的吩咐就是了,你的前程和家室包管都會有的!” 當如仙將自己瞞天過海的想法和盤托出後,飛廉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這個丫頭果然非同凡響!茲事體大,“顏生”表示要好好想想,過幾天再給大小姐答復。 飛廉頓時陷入了猶豫之中:若是聽從了如仙的吩咐,眼下倒也算做了一件善事,隻是如仙是這樣一個好女子,順從她一時的心意就真的是對的嗎?此外,若是被房正倫看出什麼破綻,會不會引來他的勃然大怒,以致被掃地出門呢? 此前,飛廉和黃瑛正為不能輕易接近房家大院犯愁,若是遵從了房大小姐的意思,倒不失為一個破局之策。經過一番反復的權衡,飛廉覺得這個險還是值得冒的,隻是他也要求如仙在必要的時候要聽他的,以免露出破綻——最後,如仙也答應了。 等到如仙將自己想嫁“顏生”的想法說與父母知道時,房正倫大惑不解道:“小生出身卑微,且不通詩書,相貌也無過人之處,如何堪與你這閨閣大小姐相配?再說了,他到底哪裡好,怎麼你就認準他了?天底下好男子多的是,我的寶貝女兒,你還是要多看看!你如今眼睛才好了,不急!” 如仙振振有詞道:“生哥雖然家境低微,可他人品叫人信得過,又是咱們知根知底的人,女兒就怕受人欺負,嫁給生哥這樣的人,才放心!而且生哥武藝高強,別人也不敢欺負女兒!再說,如今女兒眼睛雖然好多了,可還是比不了常人,能找得上那等門當戶對的人家嗎?若是起初看在彩禮的份兒同意了,將來卻後悔,那女兒又該如何自處?難道父親大人不為女兒好好打算嗎?還有,女兒雖然眼睛不好,可心裡卻明,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尤其是躍鞠比賽,我覺得生哥為人雖然憨厚,可內裡也聰明著呢,將來未必沒有一個好前程!何況咱們房家家業這麼大,多個可靠的人分擔,不是很好嗎?反正女兒想得好了,要麼死,要麼就嫁生哥!” 房母聽著這話倒有些道理,她就一向擔心女兒被婆家欺負,招個贅婿在家也並非不可,而且她了解女兒的誌趣,也相信女兒的決心,思前想後,於是獨自對房正倫道:“老爺啊,閨女大了,有主意了,是攔不住的!我聽著仙兒的話也有幾分道理,說實話,我這做娘的,也生怕女兒嫁給一個苛待她的惡夫,女兒自小嬌生慣養,性情又剛烈,就怕她一旦受點委屈,就會想不開,倒不如順著她些!” “有咱們房家給她撐腰,怕什麼!”房正倫氣鼓鼓道,“我房正倫就仙兒這麼一個寶貝女兒,難道我不疼惜嗎?我這些年來不就指望著仙兒能為咱家結一門好親,光大一下咱房家的門麵嗎?隻是嫁給顏生這麼一個小門戶出來的,臉上還有金印,說出去不怕人家笑話嗎?今後我這老臉還往哪擱呢?還有一樁,你們都不知道,我估摸著是老二或者是小雲本人看上了顏生,反正老二跟我提過,看找個合適的機會,撮合一下顏生和小雲,這兩個才般配嘛!” 房如仙聽聞了父母的意思,又力爭道:“這些女兒都慮到了,生哥是外鄉人,有幾個人曉得他的底細?爹爹隻消說他是官宦人家出身、如今破落了就行,而且女兒特意問了,生哥真的讀過幾年書呢,天資也不像看上去那麼笨,到時候給他捐個官,不就行了嗎?生哥將來的成就,可未必在爹爹之下呢?英雄豈問出處?爹爹又何愁女兒結的不是一門好親?待到大婚時,父親就給生哥安排幾個有臉麵的親屬,充充世家,裡子麵子就全有了!” 說“顏生”武藝高強房正倫當然不懷疑,可若是說他讀書天資尚佳,則是斷斷不敢相信,於是如仙便帶著父親去考“顏生”——沒想到的是,外表看去粗魯少文的“顏生”,還真可謂胸中有錦繡呢! 對此,“顏生”笑著解釋道:“咱自幼聽講先生授書,心裡歡喜,先生也覺得咱天分不錯,無奈家貧,隻念了兩三年,就早早撂開了。可是自打進入咱家之後,聽了閨塾師傅為大小姐說書講經,一下子就讓咱仿佛回到了兒時。咱就跟大小姐偷偷借書來讀,讀著讀著,就丟不開手了!” 房正倫聞聽此言,震驚不小,一時間無話可說了。等到他去跟二弟商量時,房正攸於是建言道:“刻下咱們還是吃不準這小子的底細,若他真的是官府之人,那咱仙兒就算是喂了狼了!不過既然大哥認定他可靠,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總之,大哥也該想開些,看長遠些!大哥不要忘了,咱家遲早要跟官府兵戎相見,到時候朝廷必來招安,你我兄弟及子侄們皆有望封官!那顏生身手好,人又這般聰明,可不正是咱家可用之人?多個人相助,就多一分把握!雖則顏生眼下是一介白丁,可若是咱家受了招安,他不也得了官身嗎?大哥又是識他於微末,肯以愛女許他,他豈不要感戴大哥一輩子?” “這話倒也有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雖則相公那裡罩著咱們,可截殺使節一事,始終是一條大罪狀,我還真不相信朝廷會就此不了了之!”房正倫眼前一亮,“看來倒是我迂腐了,今時不同往日,說不定哪天相公出了事,咱家的行跡也暴露了,朝廷的雷霆之怒降下,咱家就要不得已舉兵了!” “正是這個理兒了!大哥也仔細想想,咱房家臥薪嘗膽這麼些年,圖個什麼?就算朝廷不算計咱們,難道咱們就這樣心甘情願地伏低做小一輩子?如今朝廷亂政不斷,處處人心浮動,京東一帶已是四處盜匪出沒,河北、江南尤甚,咱們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對!不為別的,就為這些年受的醃臢氣!就說自蔡京那廝當政以來,多少商賈人家破產轉徙,賣兒賣女,也合該咱們為他們出出這口惡氣!這便是師出有名了!” 房正倫也曉得女兒的脾氣,因此也就同意了女兒的婚事。飛廉隻是向黃瑛暗示了一下,也沒有過多解釋,就算給了她一個交代。 等到了婚禮時,房正倫果然給“顏生”弄來了幾個有臉麵的親屬,隻是他本人不便出席,隻好由房正攸代勞了。這一回如仙的哥嫂也專程來了,這還是飛廉第一次見房士林,沒想到這個房家長房長子一身雄武之氣,談吐也有如軍中之人,叫人不敢小覷! 房士林見“顏生”筋骨剛強,又兼以幾分文才武略,心裡著實是高興的,於是拉著妹夫說東道西,兩個人像是幸逢知音,很是痛飲了一番。 婚禮正是在房家大院舉行的,婚後小兩口也就順理成章地正式住進了這裡的東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