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伍言像一隻滾筒洗衣機中的襪子在車廂內翻滾。他明顯感覺到列車的某種動力消失了，車廂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減速。不幸中的萬幸，車廂並沒有脫軌，隨著震動的逐漸平息，一段緩慢的滑行過後，車廂在鐵軌上穩穩地停下了。 　　伍言抱著腦袋蜷縮了一會，這才猶猶豫豫地站起身，朝車廂外探出腦袋。 　　逐漸西沉的落日之下，無盡的曠野上吹起一陣涼風，把伍言的額發吹散。筆直的軌道向著視野盡頭延伸，火車的其餘部分消失在地平線以外，隻留下遠處一柱似有似無的黑煙。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麵八方隻有望不見邊際的柏樹林，背景是一片連綿的土山，而且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陰暗的林子裡彌漫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氛。 　　“伍言哥，現在怎麼辦呀……”劉小夕走過來，語氣十分無辜地問道。 　　伍言陷入長久的沉思。許久，他忽然轉身麵對劉小夕，一下子把上衣脫掉了。 　　“你乾啥！”劉小夕嚇得直往後縮。 　　“幫我看下背上的傷。”伍言的語氣中充滿了疲憊，他指了指自己的後背，“喏，差不多這個位置，你看一下嚴重嗎？” 　　他背上剛才被工裝男不知道拿什麼東西狠敲了一下，雖然現在沒那麼疼了，但他還是得確認一下傷得重不重。 　　“哪兒？” 　　“這兒。” 　　“這裡嗎？”劉小夕伸手一戳。 　　“嘶——”伍言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你別亂碰啊！我就叫你幫我看一看！” 　　“哦哦，這兒呀，就蹭破了點皮嘛，流了點血，好像還青了一塊。”劉小夕像檢查作業一樣湊在伍言背上仔細瞅，“也沒多大事嘛，我上學期在操場上摔了一下，傷得還比你重呢。” 　　呼……還好，隻是皮外傷。伍言悄悄擦了把汗。 　　他還能站起來，能正常活動，說明脊椎至少沒有受傷。不過，要是傷口太大的話也是件麻煩事，畢竟現在可是大夏天，萬一感染了很難處理，而且他身上可沒有藥物，真感染的話指不定小命不保。 　　“要不要我幫你擦一下？”劉小夕把腦袋湊過來問。 　　“不用了。”伍言擺擺手。 　　“我幫你擦一下吧！我這兒正好有毛巾呢。”劉小夕說完打開他的背包翻找起來。 　　伍言沒有理會，在車廂邊靜靜地坐下。過了一會，突然一陣涼絲絲的觸感碰到他的背，他打了個哆嗦。 　　“噓……忍一下哦，一下就好……”劉小夕用濕毛巾輕輕沾走他背上的血汙，很小心地不碰到傷口，“不疼哦，不疼不疼……” 　　涼絲絲的觸感伴隨著輕微的疼痛，讓伍言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他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翻身而起！ 　　“你水哪來的？” 　　“什、什麼呀……”劉小夕往後退了一步，手裡的空礦泉水瓶掉在地上。 　　伍言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空瓶子——這是他最後一瓶水！ 　　“你把水全倒了？！” 　　“對呀，本來就沒剩多少了嘛。”劉小夕笑嗬嗬地撿起瓶子說，“用完了再裝點水不就行啦？” 　　伍言被氣得快要崩潰，他沒心思跟這家夥掰扯，連忙走進車廂巡視了一圈——壞了，這最後一節車廂沒有廁所，也沒有其他可以出水的地方……這就意味著他們現在斷水了！ 　　他一直留著半瓶礦泉水沒有喝，就是為了應對這種時刻！ 　　可這最後的半瓶水居然被劉小夕倒掉了！ 　　伍言無可奈何地看著那條濕毛巾，沾滿血汙的毛巾也沒辦法再擠出水來喝了。這樣一來，不管他包裡還有多少食物，他是一點水都沒有了，沒有吃的人還可以堅持很久，可沒有水的話，最多不超過一天人就會虛脫。 　　而且，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他現在正是渴的時候。 　　這附近方圓幾裡，哪裡有能飲用的水源嗎？ 　　不管怎麼說，天已經快要黑了，今晚上再出去找水是不可能了。 　　伍言扶額苦笑，低頭看了眼這個一臉傻樣的小妮子。這家夥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劉小夕啊劉小夕……你到底是何方神聖？你要非得把我害死的話，還不如就趁早給個痛快吧。 　　。。。 　　夜深了，黑乎乎的車廂內靜謐無聲。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沉重的黑暗一點一滴地滲透進世界的每個角落。伍言在城市裡待慣了，從不知道野外的黑夜竟然能黑到這種程度，他把胳膊伸直，居然看不清自己的指尖。窗外有一片隱約的霧氣飄過。他一直坐在車廂最靠內的位置上，期待著這樣能帶給自己一些安全感，可實際上也聊勝於無。 　　劉小夕那個小屁孩倒是不怎麼怕黑，剛才還跑到車廂外邊玩了一會，現在也不知道人在哪。 　　伍言努力入睡，可他一點也睡不著，背上的傷口還在疼，肩膀也痛到像脫臼了一樣。在極度黑暗的狀態下人很容易胡思亂想，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摸不著什麼，這種感官被剝奪的感覺逐漸侵蝕著他的神智，一股令人發狂的窒息感緩緩爬上他的心頭。 　　“嘿！”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叫。 　　伍言嚇得一顫，這才發現劉小夕不知道什麼時候躲在了自己身旁。這家夥走起路來真是一點聲音沒有啊。他沒有做出過多反應，因為那樣隻會讓這個小屁孩更興奮。 　　“嘿，你是高中生嗎？”劉小夕眨巴著眼睛問，有點沒話找話的嫌疑。 　　或許隻是想快點結束話題吧，伍言隨口回道：“大學生。” 　　“大……大學生？！了不起！”劉小夕在黑暗中豎起大拇指。 　　“那我問你，大學好玩嗎？我聽他們說可好玩了，想乾啥就乾啥，也沒有老師管，是不是呀？” 　　“差不多吧……”伍言口渴到要冒煙，他實在不怎麼想說話，“反正就那樣咯，上上課，打打遊戲，就這樣一天天過唄。” 　　“那你們寫不寫作業？” 　　“寫啥作業？一個人寫了，剩下的抄不就完了？” 　　“這麼好？我要當抄的那個！” 　　“好好好，前提是你能考上大學再說吧。”伍言無奈地說，不過他對於這小姑娘的學習態度倒是頗為欣賞。 　　“我當然能考上，我以後就要上大學呢。”劉小夕一臉癡笑地躺在座位上，說，“我要上大學，當大人，抄作業！把他們的作業全給抄了！” 　　伍言笑了笑，“你現在幾年級？” 　　“四年級。” 　　“那你還早呢。”伍言在心裡推算了一下，四年級的話現在最多也就十歲，“等你上了初中，就得開始跟其他孩子比學習了，然後再上高中，在此期間你得一直一直跟別人比，一直一直都比別人學習好，這樣直到最後你才能考上個差不多點的大學……” 　　說到這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說胡話。 　　是啊……這小家夥恐怕再也上不了大學了，因為世界已經毀滅了。 　　一個已經毀滅的世界，哪裡還有大學給她上？ 　　他隻好換了個話題，“你學習怎麼樣？” 　　“我學習挺好的呀。”劉小夕得意地說，“我語文特別好，數學稍微差一點，英語一般般……老師還經常誇我聰明呢。”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每次考試都是班裡第一。”伍言不動聲色地說。 　　“那你厲害行了吧！”劉小夕有點生氣了，“我沒你考得這麼好啦，老師說如果我再不好好學習的話，就連初中都考不上了……” 　　“這樣啊，那你八成是上不了大學了。” 　　“你胡說！我就是能上！”劉小夕在他腿上狠狠錘了一拳。 　　伍言不以為意，他能夠理解小學生對於大學生活的憧憬，因為自己當時也是那樣想的。可是……上了大學又能怎樣呢？ 　　他倒是辛辛苦苦考上了不錯的大學，也過上了自己期望中輕鬆的生活，可這樣的光景持續不了多久，很快他又要麵臨升學或者找工作的壓力，人生就是這樣很狼狽地不斷被推著往前走。即使他一路過關斬將笑到了最後，成為了所有人中的佼佼者，這就能保證他今後一定過上幸福的一生嗎？ 　　無論如何，這些事都不再需要他考慮了。他現在麵對的是嶄新的世界，嶄新的人生，不管明天是活下去還是死在某個角落，他都再也不用擔心除了生死以外的其他事情。 　　“大學真好呀！”劉小夕還躺在椅子上做著美夢，全然不知自己這輩子都上不了大學的事實。“哎，伍言哥，我問你啊……”她忽然用悄悄話的語氣說，“上了大學後……能談戀愛嗎？” 　　“不能。”伍言糊弄道。 　　“胡說吧！他們都說能！” 　　“好吧，也能……你要實在想談也能。” 　　“那你談過嗎？” 　　“沒有。” 　　“真的假的？”劉小夕故作驚訝，“你長得也沒那麼難看吧？” 　　“……” 　　伍言捏緊了拳頭，找書苑 www．zhaoshｕyｕａn.cｏｍ 好在他已經沒有力氣動武了，不然今晚上這節車廂裡一定會多出一具屍體。 　　“我跟你說，我們班上就有人喜歡我呢，真的！”劉小夕繪聲繪色地講道，“就我同桌兒！他老給我送東西，那天還在操場上跟別人說喜歡我來著。” 　　“就你？”伍言不屑一顧。 　　“但是我不跟他談戀愛，我還要學習呢。”劉小夕認真地說，“等我和你一樣考上大學了再談。唉，也不知道我同桌現在在乾嘛，他暑假去海邊玩了，還給我發照片看呢……不過要是他以後考不上大學我絕對不和他談！” 　　伍言側過頭，不忍心告訴她那個同學現在大概率已經是一堆白骨了。再怎麼說，摧毀一個小學生對於愛情的幻想總歸不是什麼好事，哪怕這種愛情幼稚到可笑。 　　他曾經有過愛情的機會，有那麼一次，但是他錯過了，時至今日，他也並不覺得後悔。也許有些事就是注定如此。太陽注定從東邊升起，世界注定毀滅，他注定孤獨一生。 　　說到底，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招女生待見的人，從小到大，跟他結怨的女生比喜歡他的女生更多。想到這裡伍言有點煩了，於是把腦袋靠在車窗上準備睡覺。 　　劉小夕似乎並沒有打算讓他休息，依舊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伍言沒力氣教訓她，隻好有一句算一句地回應。說到最後，他都有點意識不清了。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一直聊到了深夜，直到黑暗徹底吞沒大地，黑漆漆的車廂內傳來一陣陣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