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跨年夜的將近,整個江平市都逐漸彌散起了一種慵懶閑適,張燈結彩的氛圍。 街道兩旁的店鋪換上了新的對聯,連路燈也在不知道哪天一齊被掛上了彤紅的燈籠,為冰雪瑩瑩的寒冷天氣點綴上了安人心魄的點點暖色,昭示著江平這座城市已經為迎接新的一年做好了準備。 春迎節,這個以跨年夜為中心,前後橫跨兩周的大型節日寄托了全部六萬萬雲輝人對團圓和美好的向往。從古至今,它都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是每個雲輝人心中最深沉的靈魂烙印。 繼霞將視線從緊閉的院門處移開,興致勃勃的跟父母在西斜的日頭下踏上了回家的路。 是的,回家的路。 江平城郊的院子是她的家,這沒什麼不對的,因為這裡幾乎承載了繼霞所有的生活。 但他們所去之處,又為什麼不是家?繼霞的童年在那裡度過,那裡留存著她最開始的美好記憶,甚至可以說繼霞就是從那裡走出來的。 一個人的孕育和啟程之地,當然也是家。 棲江市黎安鎮,從江平市區做客車需要近兩個小時,雖位於臨仙平原腹地,卻算得上全臨仙平原最最外沿的城鎮。 這裡的設施還保持著上個時代的風格—樸實無華。 整個鎮子由三條組成“工”字形的道路作為主乾道,不少建築上都滿是風霜,保留著草創時期的“質樸”特征。 其他大部分臨仙平原最外圍城鎮基本上也是近似的情況。 臨仙平原之於雲輝,頗有嫡長之於父母的意味。 不過,偏遠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以及特殊的歷史發展,讓臨仙這片土地有一種特立獨行的氣質。 當紅紅火火的“三大輪建設”浪潮褪去,這裡本來被掩埋的、遠低於雲輝其他地區的人地比值又重新凸現出來,簡單來講,就是人口不足。 這是個恩賜,使得在臨仙的人們機會良多,到處都能掙錢活口,甚至還有餘裕。 但這也是個詛咒,無法增長的建設效率,讓那些遠離四大省會城市的偏遠地區的建設至今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綠色工業建設時期的水平。 不過對於黎安鎮的居民們來說,除了窗外風景一成不變之外,似乎沒什麼不好的事情。 當紅陽低垂的時候,繼霞到家了。 就在水泥街道旁,那是一個紅磚墻圍成的院子,有著可謂古樸的黑漆鐵大門。院子不算大,但在布置完煤棚和車棚之後還是有成片的空地。等到來年春天,那裡就會種上蔬果。 而院落中央的屋子,有著與繼霞家相似的三段布局,由一道玻璃大棚阻隔著來自屋外的寒風。 把繼霞一家迎進屋裡的,是繼霞的祖母和外婆。 繼家和霞家這對親家最開始當然不生活在一起。或許是繼海濤和霞英的突發奇想,又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他倆剛結婚沒多久,就商量著讓老人家搬來一塊兒住下。 最開始他們還擔心老人們會不會不習慣,但沒想到兩家老婆婆是相見恨晚,老爺子也直呼酒逢知己。雙方老人和睦的如膠似漆,就連當時尚有矛盾的夫妻倆都不好意思在老人家麵前過於針鋒相對。 而今,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關係密切隻增不減。 屋裡的陳設還是繼霞記憶中的模樣,花地磚白粉墻,半墻鏡子半墻書,熱火炕縫紉機,還有放在屋子一角的臺式電視。繼霞的祖父和外公就坐在屋裡。 繼霞的祖父身體尚且硬朗,目光炯炯有神,卻空蕩著半條褲腿,坐在輪椅上。而一旁坐在炕頭的就是繼霞的外公,眼神靈動深邃,盡管身子看上去瘦弱了些,卻依然讓人感覺到活力。 “獻軍,你看看,一年不見,你大孫女又長大了!”繼霞外公見到繼霞,就笑盈盈的對一旁老者說道。 “是啊,丹青,都一年多沒見嘍——”繼獻軍感慨著說道。 四位老人親切地圍著繼霞關切起來,完全把那對夫婦晾在了一旁。忽然,繼霞外婆回頭對霞英道: “英子,東西就擱外屋吧,飯菜都做好了,放上桌子就往上端。” 繼霞祖母也跟著對繼海濤說: “海濤啊,你去幫英子去,別在這兒乾杵著。”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沒說什麼,按照老人家吩咐的去做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家老人就很默契的把擠兌自家孩子當成樂子,時不時就嗆上夫妻二人幾句。 繼海濤和霞英倒不生氣,也實在沒必要生氣,一來那都是自己爸媽,二來也都大人了,分得清真好真壞。便一邊順著老人家說的去做,一邊都在心裡尋思著以後怎麼去編排繼霞。 繼霞是一點都沒意識到將來的危機,吃完了飯,家裡老人也沒什麼問了,便溜溜噠噠的滿院子巡視起來。 盡管大的格局上年年一樣,但是小的細節卻處處不同,總會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 比如說一隻潛進屋子裡的冬蛐蛐,繼霞本來想抓活口,但奈何祖母沒猶豫的就給它判了死刑,因為它半夜會亂叫,擾人睡眠。 再比如說那些堆在屋子角落裡的盆栽,各種蔬菜的秧子都有,那些幼小的枝條對長期遠離自然的繼霞而言,每一個都很新奇。撥一撥這支,戳一戳那支,還要小心些別把它們弄壞了,但總還是會細細琢磨:它們真像看起來那樣脆弱嗎? 不得不說的是,村鎮裡的黑夜和犬吠是一對絕妙的搭配,就像水煮魚裡麵的芝麻糊一樣讓人眼前一黑。每一次“嗚汪汪”的叫嚷聲背後,都意味著有哪個倒黴蛋注定要在夜路上被吼得一激靈,以及所有聽到它的人的一次“起來重睡”。 日升,日落幾輪交替。整個院子就那麼大,總有感到無聊的時候。 就算坐在房頂看夕陽映照的晚霞再怎麼賞心悅目,繼霞也沒辦法做到一整天都在房頂看夕輝,“坐在房頂看一天”和“看一天夕輝”兩件事都做不到。 於是她終於把目光投向了北街集市。 霞英對此表示很舍不得把自己的采購任務交給繼霞,在南街北街之間跑一趟對她而言並不算累,而且去集市買東西能還遠離老母親的絮叨。 但奈何屋裡真是太愜意暖和了, “正好你要去街上,那就幫我把這些買了吧。” 她對自己的閨女如此吩咐道。 繼霞領命走了。走到半路才琢磨過來,也沒人說北街隻能一個人去,那為什麼老媽就不過來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既然她來都來了,沒必要跑回去一趟。 連通南街北街的中軸大道是這兩年新修的大路,兩排四車道,石板人行道,兩排大路燈,看上去氣派得很,而且非常非常夠用。要是說什麼美中不足的話,就是十字路口中間的那個簡易紅綠燈降低了格調,過於紮眼。不過也沒什麼。 趕路中,一段路人的對話順著風飄進了繼霞耳中: “哎,你聽說了嗎,今天晚上有巫師的巡演!” “是嗎?我還不知道呢,在哪啊?” “就在北街廣場,公眾演出。” “那敢情好啊!” …… 巫師的巡演?繼霞在自己腦袋裡倒騰了一下,才把“巫師”這個過時的詞匯與自己熟知的“巡仙”聯係上。 巡仙是雲輝官方對那些能直接使用符文力量的人的統稱。在古代,這群人是高高在上的“法師老爺”,而在現在,他們是雲輝社會建設和科學研究的先鋒隊。 完善的分級與管理製度使得每一位能夠成為巡仙的雲輝公民都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位置。於是,一個專門麵向大眾的職業選擇便應運而生,就類似於那個“巫師巡演”。 本著尋樂子的心態,繼霞默默的在心裡記下了這條消息,決定到時候就去圍觀。不過首先,她得先把該做的事情做了。 整條北街就是一個熱鬧繁華的市場,鋪張的販鋪與攢動的人群讓這裡看上去水泄不通,商販的叫賣聲和店鋪的攬客聲共同繪織起一片嘈雜的海洋,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四處掛飾的燈籠對聯又讓人目不暇接。 但這些象征著節日熱鬧氣氛的表征隻是讓繼霞覺得自己腦袋昏昏漲漲的,不由得加快了購物的進度,趕快結束了,逃也般的捧著一大堆東西回去。 又是待到時至傍晚,繼霞一家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動身往北街走去。 繼霞看著身前談論正歡的父母和祖輩們,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 當她跟父母說要去看表演的時候,隻以為他們會像平常那樣欣然應允,卻不料他們聽言後興致昂然,不僅決定跟繼霞一起去,還轉頭去找各自的爸媽說了此事。 當繼霞以為老人家應該不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時候,他們竟然也頗為愉快的做起準備,要跟著一起過去。 看著家長們興致勃勃的模樣,她忽然感覺自己才是一行人中對表演興趣最低的。經受過特效電影洗禮的繼霞,本心裡並不對相關表演抱有太大期待。 演出的詳細地點根本用不著打聽,上了北街往左一打量,就能看到一個高高的臺子立在北街一端,還有不少人圍在那裡忙來忙去。 那臺子有高低分階,而且比一般的舞臺廣闊很多,從紅毯沒覆蓋到的密密麻麻的鋼梁結構可以看出,這個臺子真的會非常結實。 看來繼霞一家來得早了些。不過他們也沒等太久,演出就準備完畢,開演了。 首先登場的是暖場用的焰火表演。上臺的那巡仙一打響指,便有一團火焰從他身前憑空浮現,變形縮展,不大會兒就變成了一隻喜鵲的形狀,在巡仙的指揮下撲打著翅膀繞著場下的觀眾飛來飛去。 或許是擔心那位冒失的觀眾被火鳥燙傷,那隻火焰化作的喜鵲並沒有距離地麵太近。但它散發出的光和熱都讓繼霞感覺到有異於特效電影的沖擊感。 最後,那喜鵲一飛沖天,響亮地炸成了一團絢爛的煙花。 而之後的兩波焰火表演也帶給了繼霞相同的感覺。真實的光亮和高溫為這些並不算壯麗的表演添加了另類的震撼。 而隨著主持人的隆重介紹,今天巡演的壓軸戲呈現在了觀眾眼前。 拋去什麼“武林紛爭”“江湖秘寶”之類的宏大背景,這其實就是一場武打戲。兩位身姿筆挺的巡仙持劍佇立在高臺兩端,隨著一聲鼓響,他們拔劍相迎。 雙方沒過幾招,本來還沒用心看的繼霞就移不開自己的注意力了。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隻是酣暢淋漓的話已經不足以描述了。 雙方劍士打的有來有回,兵器碰撞發出了最真實的乒乓聲響,以及飛濺的火花。 本來這在影片中就已經可以當做劇集的高潮,但能作為巡仙演出的壓軸大戲,這顯然還不是高峰。 就在觀眾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刀光劍影上時,其中一位的劍刃一翻,忽然泛起了不尋常的青色火焰,隨著轉身橫砍的動作,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靚麗的焰痕。 如此迅疾,如此緊迫,讓人不禁為另一位巡仙的安危感到擔心。但是青色劍鋒掃過之處,隻有一點消散中的赤紅火苗。 在觀眾們的驚呼聲中,青鋒劍士抬頭看到了一串迎麵而來的赤紅焰流,他急忙躲閃,順勢將長劍橫在身前,浮現的一層淡青色光幕為他擋住了麵前炸裂的焰火與飛濺而來的火花。 之後便是完全來不及的描述的纏鬥,青與紅色的火焰交織成網,灼熱的高溫和爆鳴聲不斷沖刷著臺下觀眾的感官。一時之間,仿佛整個戲臺都變成了青與紅色混雜的火炬。 青焰與赤焰仿佛兩條蛟龍,在舞臺上盤旋纏鬥,隨著愈發急迫的鼓點聲漸漸糾纏在一起,融合成了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火團。 鼓點聲戛然而止,壯麗的火團也豁然崩解。隨著一柄尚泛著赤紅焰苗的長劍抵在青鋒劍士身後,青鋒劍士繳械投降,這段武林戲碼終於就此告一段落。 巡仙演員下場了,但臺下許久沒有額外的動靜。直到將近十幾秒的安靜之後,才爆發出了鋪天蓋地般的掌聲。 似乎是被最後那一下炸裂的花火攝走了心魄,繼霞那投向舞臺之上的目光竟完全不知道在些看什麼。直到被一陣爆發的寒風驚醒後,她才發現原來大軸戲都快結束了。 在臺上的是一條穿行在焰柱之間的苗條冰龍。掌控冰龍的巡仙用精巧的匠心雕刻了它的每一處細節,以及用高超的手法讓它活動的栩栩如生。 本意用來送客的大軸戲似乎並沒有達到它應有的效果,臺下的觀眾還是圍在四周,期待著下一場演出。直到主持人宣布表演結束,大家這才意猶未盡的各自散去。 繼霞下意識地想要掏出手機看下時間,卻發現她已經將手機緊緊地攥在手裡,看到顯示在屏幕上的拍攝界麵,繼霞這才回憶起來自己竟然失神到沒能把那麼精彩的表演錄上,不覺有些遺憾和一點哭笑不得。 看著家裡長輩還在談論著剛剛的表演,聽著老人家那時不時的質樸到有些可愛的話語,繼霞不禁對“巡仙”產生了一絲向往。 又是幾輪晝夜更替,跨年的日子到了。 繼霞家裡早就掛滿了燈籠,對聯福字什麼的也早就翻新,似乎現在需要做的就隻有準備好佳肴,等待跨年鐘聲敲響。 夜幕降臨,在繼霞的要求下,整座院子都息著燈,黑漆漆的,仿佛無人。隻有繼霞的聲音從屋子裡傳了出來: “別急別急,這得有儀式感,等等啊……五…四… “三…… “二…… “一!” 隨著“啪”的一聲,所有的燈籠和電燈在同一時間點亮,將整座院子照的燈火通明。 “好耶———”繼霞難以掩飾自己的興奮,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跑進院子撒歡去了。留下一屋子長輩們相視而笑。 黃橙橙的火光從燈籠罩滲出來,彌散在空氣裡,從燈縫間溜出來,印在地上。火焰在燈籠中溫和的搖晃著,散發著不似電燈的微微閃爍的光芒。 繼霞隻覺得這燈光好溫和好親切好暖和,似乎單單是沐浴在這燈光中,就能抵禦冬夜的寒風;單單是注視著這團火焰,身與心就能平靜。她在滿院子的燈籠下麵愈發悠然的踱起步子來,感覺心跳都變得順暢,呼吸都開始平緩。 她望著這一片燈籠,不禁思緒紛飛,感慨良多。忽然,有一瞬間,她覺得身側有些冷,那是一種溫度缺失的涼意,需要有誰站到那裡才能補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小霞,你不放點炮仗嗎?” 父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繼霞的胡思亂想。她回過身,最先看到的是一掛遞到自己身前的鞭炮。 “嗯。”繼霞接過鞭炮,又沖著繼海濤一伸手掌。 “嗯?還要什麼?”繼海濤有些疑惑的說道。 “打火機啊,我又沒辦法搓出火來。”繼霞說道。 繼海濤這才神色恍然地把打火機遞給繼霞。 說實話,爆竹的劈裡啪啦聲總是震得繼霞耳朵生疼,不過這個過程本身總是非常有趣,尤其是在爆竹聲遮掩下意義不明的叫喊上那麼幾嗓子,總是讓人心情舒暢。 那些煙花很好看,帶有火藥的玩具也很好玩,盡管這些製式裝備所製造的火焰確實比不上那些巡仙技法的絢爛奪目,但終究是能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東西,實際操作總是比光看著有趣的多。 父女二人在院子裡玩的差不多了,便回到屋裡。 此時繼霞的手機裡已經出現了幾條新年問候的短信,她便一一真誠的回復過去。又難免的跟幾位朋友聊上許久。 吃著年夜飯,在腦袋裡琢磨著過年用的文案,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跟長輩聊天,繼霞三心二意的等待著新一年的到來。 時間就這樣流逝著,新年的倒計時終於響了起來: “十、九、八、七、六、五、四… “三…… “二…… “一…… “過年啦———” 雲輝零九六年寒春月一日,棲江市黎安縣,春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