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糟糕極了。 馬車顛簸至極,我的五臟六腑都在顫抖。馬車車夫絲毫不顧及我們的心情,也許他還在為看在我們身著華服的份上接待我們結果發現我們卻連小費都吝嗇如此而悔恨,但是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啊,況且經過理性分析後,我們一致同意我們現在僅是有貴族的行頭而已,不代表我們有報流水賬的資本。 我們醒來時就已經不早了,是愛德華意識到了問題的重要性。我們今天還有一道難題:皇家旅宿是不能住了,甚至我們還得還想想怎麼應付對於下榻旅店的追問,畢竟房宿一查登記人,好家夥,樞密庭!傻子都知道是什麼情況。所以我們回頭還要裝成愣頭青的樣子來掩人耳目。太煎熬,太痛苦了。但現在我們甚至連最基礎的資金還是未知數,一切麻煩的假設有可能成為泡影,簡直比直視太陽以揪出絲線還麻煩。 芮內思坐在右門邊,他從登上馬車開始就一直把懷表抱在手中,喀嚓聲就沒停過,他還僵僵地把雙手扣在額頭上,仿佛世間事物與之無關;澤維爾坐在他對麵,一直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但事實上,在燥熱的陽光與焦灼的內心的雙重炙烤下,他的金發已經清晰可見地被汗濡濕了,但他的內心又使他不願放下架子;愛德華一直在祈禱,用最基礎的祝福“上下左右”比劃。 “老爺,您們確定是科佩爾尼府?”車夫戰戰兢兢地伴隨著幾絲不滿問道。 “屆時給你兩枚銀幣做小費。”芮內思甩過去一句話。 這恰是那位黑瘦的趕車人想聽到的,他加快了速度,我們步入一片空曠的空地,遠處有教堂的塔尖,村民的屋舍和太陽,就缺塊玻璃了。 “有府邸···但卻沒有封民?”澤維爾訝異於空曠。 芮內思將手放下來,把表放入胸前口袋中,留下閃閃的金鏈露在外邊。“芮內思家族放棄了爵位與封地,獲得了參議的資格,況且村民們已經流亡了,阿爾馬拉隨著阿利吉耶利家族的擴張借勢收納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芮內思已經沒有了昨日那份趾高氣昂,“科佩爾尼家族以藏書為代價,加入了星文協會,成為了少數躲過打擊的舊貴族之一。” 但他又表現出了積極:“也許要是沒有這些決策,今天趕馬車的可能就姓芮內思或科佩爾尼了。” 馬車的顛簸變柔和了,“老爺們,科佩爾尼府到了。”車夫恭敬的說。 芮內思從我手中接過路費與賞錢,車夫弓著身子接了過去,又不免一頓點頭哈腰,卑躬屈膝。澤維爾厭惡地皺起眉頭,揮了揮手,車夫如蒙大赦一般離開了。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真像。 雕滿鐵花與族徽的大門在藤蔓的絞繞下已經失去了阻隔作用,園內的院子外圍亂糟糟的,老枝上綴滿將要或已經腐爛的果實,從中隨意地綻滿常見或稀世的花草,石像已辨不出原來的麵貌,但腳下的道路依舊平坦。主屋若隱若現,尖頂顯眼。我們不必推開橫枝,因為株木主乾足夠高大,以至於荒廢良久,但仍然沒有阻斷去路,反而形成了另一番景色。 “天然的植物園。”沉思良久,瞠目結舌的愛德華做出自己的評價。 “那是什麼?菲爾那多係的槲木,還是格拉門的係的寄生?”連澤維爾都在嘖嘖稱奇。 他們的評價使下意識想到美第奇·薩傲爾的我顯得十分低俗。 我們走過這段迎賓路後,大約在轉過一個噴泉時,兩側的花草一下子從雜亂無章成為了井井有條,顯露出長期打理的跡象,看到這裡時,芮內思露出了一種奇異的表情:一種驚訝和平靜的結合體,很難來自同一人臉上。 主屋讓我們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這裡從未消亡的錯覺,琉璃窗上飾滿彩繪,爬山虎整齊地從一邊而過,主打歲月靜好,側主詭異不安。 所有事物十分整齊,整齊的仿佛從未生長過,芮內思臉色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 我們就這樣一直嘖嘖稱奇,“芮內思,怪不得你要來這兒,這隨便一枝都是天地造化呀。”澤維爾估計已經在估值了。但是芮內思一直在向主屋走,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 “少爺,您應該在王都。” 一個蒼老但富有精神氣的聲音響起,我這時才注意到在哥特式建築的陰影下還有一個老人。他看上去五六十歲了,身著正裝,背部挺直,花白的頭發精神的向後梳至沒有一絲亂發,戴著單片眼鏡(這是我從薩傲爾身上見過的打扮),白色的管家服上別著象征權威的十字胸徽,雖然難以掩飾服飾樣式老舊,但仍舊像將軍的文件一樣一塵不染又整整齊齊。 他此刻正在細致地用羽毛撣拂去主屋門環上的灰塵,他已經擦的很乾凈了,但他仍然沒有停下的跡象,彬彬有禮地操著一口音調儒雅響亮且結構以高級語法為主的長難句組合與我們對話,就像在念歌劇致幕詞時炫耀自己過目不忘的天分一般,而且其核心也是繼承了古籍式敘述的特點——復雜而婉轉地表達一個中心思想——詢問芮內思為什麼回來。 “威爾遜。”芮內思換上了那種把“tea”念成“tai”的古腔調,“我知道你在,不,應該是,你為什麼還在?” 威爾遜回答到:“為芮內思家族盡到我所能夠展現的微薄服務是我的職責與榮幸所在,少爺。” “‘芮內思’已經不再是貴族了,威爾遜,你有足夠的能力去過上更體麵的生活,而不是留在連家族都遺忘的祖宅裡。”芮內思所展現的平淡與話語的分量形成了對比,也使得我們顯得很尷尬。 “我自無分文,孑然一身,少爺。”威爾遜嚴厲地注視著芮內思:“恰如信仰來自於每個初生的夜晚一樣,我所能盡的一切便是高歌與守望,少爺。”這更襯托出了我們的尷尬。 “請進,讓客人們等待並不是貴族從先氏祖訓中所習得的禮儀。”威爾遜成功化解了我們的尷尬。 但不一會兒,我們陷入了更尷尬的情景。 大廳主堂有著一把把鑲金花紋紅色呢絨座椅和綴穗式流蘇金邊的三角圓桌,寫盡舊日繁華與榮耀,我注意到它們一塵不染。兩側分布有娛樂房,北壁有回旋式樓梯從兩側通向二層及三層,天花板上是接連水晶的銀式白燭吊燈,這些東西到現在都完好無損而無人覬覦也真是奇跡,不,肯定有人打過主意,我看向那位端著紅茶和茶點向我們走來的老管家,歲月沒能削弱他健碩的身軀半分,不知道他魔法怎麼樣,但畢竟作為管家活了這麼久,哪怕他是全能的我都不意外。除此之外,看向大廳門口正對的墻壁上掛著的那幅巨型肖像,還是被這紙醉金迷震驚了,真不敢想象科佩爾尼府身為領主府邸時的盛況。 畫像上的男人展露出一副很疲憊的模樣,眼角一直在不自覺的向下耷拉,手裡握著一副放大鏡,估計是藍寶石材質的。但最令人矚目的是他的背景——書,一摞又一摞,一架又一架,緩緩通向天空。 “書籍難道這麼廉價嗎?”澤維爾驚嘆,這確實不像是一家領主所可以累積的。 威爾遜將紅茶和茶點放在桌上,銀盤裡墊著棉織一般的白布,裝有蜂蜜茉莉花糕的碟中還有一個精致的銀鈴。想到芮內思對於家族沒落的評價,真為自己的擔憂而不值,茶具是白瓷銀環的薔薇花樣式,飾有“F·R”的紋記。 “目前應該還沒有什麼能使您與朋友來到這裡,少爺。”威爾遜往紅茶中加入半塊方糖,“如果是,少爺。魏瑪的匣子我一直在留著以恭候您和老爺回來,少爺。” 芮內思接受命運一般,將茶杯舉起又放下:“那匣子是你的,威爾遜,一直都是,我這次來,隻是,隻是。想借用一下。” 老管家掃視了一下在場的我們,嘆息一聲:“它永遠都會歸您所有,少爺,永遠,所以您大可放心取用,您的朋友們也是傑出的貴族,您不必擔憂我抱有任何疑問或非議,少爺。我還沒到耳聵眼花的地步,少爺。” “如果您沒有什麼事,那我就先去修剪灌木了,少爺。有事您請搖鈴鐺,我先退下了,少爺。” 芮內思不想拿那個鈴鐺,但在威爾遜的目光的驅使下,他還是拿了起來。威爾遜點點頭,大步走出門去。 芮內思尷尬的拿著鈴鐺,澤維爾仔細端詳了一下:“他聽力這麼好的嗎?” “誰?”芮內思如夢初醒。 “威爾遜。”澤維爾望向我們,像在尋求贊同。 “不,並不是。恰恰相反,威爾遜已經過八十歲了。” “八十?好吧,我承認他的外貌太有迷惑性了,仿佛年輕了將近三十歲。”我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是吧,西爾弗家族的人相貌都不差。”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澤維爾對受到冷視表達不滿。 “那是因為西爾弗家族的世傳魔法‘到汝之造物主身邊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泛用性很廣,效果一時也講不完。即使是現在,其他姓氏的人也少也精通。” “想點名一樣,對吧,愛德華?”我轉過頭去,愛德華從剛才就在用他那隻羽毛筆寫什麼。 “我?哦,真是神奇。”他應答。 愛德華居然也會走神,真有意思。 “‘到汝之造物主身邊來’?”澤維爾很吃驚,“天哪,看來我要多請教他一些東西了。” “不說了,茶快涼了。”芮內思端起一杯茶,呡了一下。 “魏瑪的匣子,那是什麼?”我畢竟對段時間內擁有一筆巨款存疑。 芮內思把茶杯放下,想那一副畫像走去,畫像上的人一動不動,目光呆滯。芮內思走向一邊,作勢要推,我正想攔住他,但在我們三人的注視下,畫像開始移動,就那樣貼在墻上移動,仿佛有什麼東西拉著它。我們驚愕的跑過去,畫像後是一扇暗門,正中是一個獅頭鎖。 芮內思掏出那隻懷表,翻開表蓋,裡麵的黃銅針尖直指二點鐘,時間一定不準。他開始校表,按下突鈕,指針居然開始逆時針轉,大概在逆時針轉到六時,我們聽見那“哢嚓”聲消失了,指針停止了轉動。芮內思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抵住表殼下端,將表盤翻了過來,在精細的齒輪中,一把扭曲的鑰匙緊緊卡在其中,造型怪異,卻與齒輪咬合,是有意為之。 “這種附魔的鑰匙,隻有我和威爾遜有,連父親都沒。”芮內思無不自豪,並打開了門。 一派古香,目之所及之處,皆是書藏。